南方之行 在一九六八年底,北京京剧团为了给国庆二十周年的庆祝演出准备献礼剧目, 决定重排《社鹃山》;经反复研究,为了保证演出质量,还是不得不启用裘盛戎担 任剧中乌豆的扮演者。于一九六九年初,北京京剧团《杜鹃山》创作组一行到湘、 鄂、赣一带的革命根据地体验生活,裘盛戎作为一名被控制使用的演员也被批准参 加了这次为时三个月的南方之行。 当时裘盛戎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前,而且有着陈旧性咳嗽和爱流泪的眼病。然 而,在他遭到打击和压抑的情况下,这次能得到这样一个机会,能重新为《杜鹃山 》的创作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他还是感到很兴奋的。他从这次重排《杜鹃山》中看 到了自己的艺术生命得以起死回生的一线希望。所以,尽管这次去体验生活又苦又 累,他的身体状况又在走下坡路,可是他却决心以兢兢业业的姿态,克服一切困难, 坚持到底。 在《杜鹃山》创作组的足迹所到之处,不论是到了长沙、浏阳、韶山、井冈山、 武汉……哪个地方,也不论是徒步行军还是访问革命遗迹,裘盛戎总是以普通一兵 的身份紧紧跟上队伍、恭谨勤劳地待人处事。即使是处理一些细小的事情,他也以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态度,三缄其口,谨慎对待,唯恐因小失大,弄来更大的厄 运。对此,裘盛戎的徒弟夏韵龙感受尤深。 夏韵龙这时是江西萍乡京剧团演员。北京京剧团《杜鹃山》创作组一行到达萍 乡时,夏韵龙被调来搞接待工作。这样,裘盛戎一下火车就与自己的徒弟夏韵龙相 逢了。韵龙看到年过半百的师父穿一件旧棉军大衣,脚上穿一双旧棉靴子,脸上又 黄又瘦,一副疲倦不堪的样子,身上还背着沉重的行李。 师父的样子与他心目中昔日师父整洁利落的穿着,洒脱雅致的风度相比,简直 判若两人。他心里不禁为之一酸,急忙奔了过去。 “师父,您来啦,您好啊?”长得高大魁梧的夏韵龙满面笑容地衷心欢迎师父 的到来。 “韵龙,你好!”裘盛戎能在此地见到与自己已有二十几年师生之谊的徒弟夏 韵龙,可谓他乡遇故知,也不胜欣喜。 “您快把行李给我。”夏韵龙边说边伸手去接师父身上背的行李。不料他看到 老师直往后躲,他以为是老师跟他客气,便说道:“您怎么还跟我客气?!您身体 不好,累坏了怎么办?”“你不要接,这是纪律。”裘盛戎以低低的、不容置辩的 语气告诫自己的弟子。 “啊?”直爽热情的夏韵龙不禁愣了一下,他一看师父那严肃的、“满怀心腹 事、尽在不言中”的眼神才明白了师父的处境,他心中暗道:“哦,师父不是跟我 客气,敢情他是不敢哪。后边有些人的眼睛在盯着他哪。师父有什么问题值得这么 整他?!别人不了解,我还不了解他吗?他一贯忠诚艺术事业,把艺术献给人民, 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一缕替师父不平的思绪在夏韵龙的脑子里飞驰而过。 夏韵龙把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他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师父那瘦小的身躯背着 沉重的行李随队而行。 北京京剧团《杜鹃山》创作组到萍乡后住在一家招待所里。夏韵龙作为接待人 员对北京来的同行关心备至,热情地问寒问暖,安排一切。他一想到师父那身体瘦 弱、旅途辛劳的样子,就想无论如何也得表一表自己爱护师父的心意。请师父出来 逛一逛市容?或者请师父到饭馆吃一顿便饭,畅叙别情?……看来是不可能的,眼 下师父虽然出了牛棚,但恐怕还是不能毫无顾忌地自由行动,自己别给师父帮倒忙。 那怎么办呢?夏韵龙只好买了盒点心和一包茶叶拿到师父住的房间去。 “师父,您睡好了吗?”夏韵龙问候着老师。 “你们招待得太周到了。我休息得很好。”裘盛戎答道。 夏韵龙把买来的东西往桌上一放,和师父略略谈了谈自己的情况,也问了问师 父身体和工作的近况。因为还有事等着他去忙活,他呆了一会就起身要走。 “韵龙,你等等。”裘盛戎叫住了韵龙,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钱包来。 他拿出一些钱递给韵龙说:“你给我买来点心、茶叶,我很感谢,不过这个钱 你得拿着。”“师父,您这是怎么啦?我给您买点东西还不是应该的吗?”对于师 父的这一做法,夏韵龙实在感到不好接受,徒弟给师父买点薄礼略表心意完全是人 之常情啊!怎么师父还要付钱呢? “韵龙,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这个钱你一定得收下,我们出来有纪律……” 裘盛戎的眼神在表达着同样的意思,而且还多了几分恳求的意味。 这时,同裘盛戎住在一个房间的一位同志一看这个场面,师父非要给钱,徒弟 坚持不肯收,赶忙从旁说道:“韵龙同志,你还是把钱收下吧,你来送东西这件事, 我不汇报都不行,这是我们的纪律,你如果非不要这个钱,倒让你师父为难了。” 夏韵龙知道师父要给钱不是对自己“见外”,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也就违心地接 过来师父给的钱。 《杜鹃山》创作组的全体人员在萍乡住了两天,就又上安源体验生活去了。裘 盛戎处处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精神状态使夏韵龙不禁暗生感叹。夏韵龙想 :师父当年的那种乐观豪爽的风度到哪里去了呢? 其实,裘盛戎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只不过当时的环境当中,他只能把自己尊 师敬友、爱护徒弟等美好的感情压缩到心灵深处的一个角落里去,而不敢使它们自 由地抒发出来,唯恐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或别人带来意料不到的麻烦。“文革”中 北京京剧团途经武汉时,也曾在剧场演出,在后台裘盛戎会见了他的好友高盛麟。 周笑先先生于一九九一年在《戏剧电影报》曾发表长文《走马换将记》,其中即真 实地记下这次裘高会面的情景。 他这样写道:“动乱年代,高盛麟与裘盛戎都被打成‘文艺黑线’人物受‘审 查’。当裘盛戎随‘样板’团来到武汉时,高盛麟不敢去迎接他,只能站在远处, 用热烈鼓掌方式向裹在队伍中的裘盛戎示意问好。而裘盛戎不敢招手,也不敢离开 队伍,只用深情的目光偷偷地向高盛麟瞟一眼,以示感激。没多大功夫,剧场里的 高音喇叭传出呼喊:‘高盛麟到后台来一下!高盛麟到后台来一下!’高盛麟带着 惊疑的神色进了后台,一眼见到了裘盛戎。 这二人在‘严密监护’之下,促膝坐在一个角落里,裘盛戎问:‘老二,你好 吗?’高答:‘挺好的。盛戎哥你好吗?’裘答:‘好,挺好的。’本来两人见面, 有千言万语要说,只是:‘鹦鹉前头不敢言’了。这样简简单单寒暄了几句就匆匆 分手了。这竟是这两位艺术家的最后一面。后来,高盛麟偷偷地告诉我说:‘盛戎 一到武汉,就向领导提出要求,希望和我见一面。 领导批准了,我才能和他见面。’”裘盛戎与高盛麟既是同科的师兄弟,又是 感情很好的朋友,他们相隔咫尺,却只有经过提出申请和领导批准的程序,才能在 严密监护下见上一面。 这是一种怎样的森严的禁锢和令人难堪的境遇啊!在这样的境遇中,还一心渴 望着重新上台演戏的裘盛戎,为了实现自己这一绝对正当的愿望,也就只能处处小 心时时谨慎地苦挨日月了。 如果说裘盛戎在待人接物方面不得不表现出一种谨慎从事、注意收敛的态度, 那么他在参与《杜鹃山》创作这一工作时则是态度积极、全力以赴的。参观韶山毛 主席故居时,他就怀着敬仰之情想象着毛主席领导人民闹革命时的革命气概;当他 和大家一起在井冈山吃红米饭、喝南瓜汤时,他在心中就努力体验着革命军民当年 艰苦生活的况味;当革命老根据地的乡亲们给《杜鹃山》创作组讲述一些当年军民 鱼水情的种种往事时,裘盛戎更是注意聆听,珍之重之,点滴入心,用以激发自己 的创作灵感。他根据重新修改的《杜鹃山》的新的台同,深情地尽心竭智地为乌豆。 (在这个第二稿中乌豆更名柯亮,后又更名雷刚)设计唱腔。 不论是“老人家穿林过岗已走远,留不住追不回叫我心不安……”这段[ 二黄 散板] 的唱腔,还是“手握番薯心头暖,勾起我多少往事到眼前……每到有急和有 难,都是乡亲接济咱。一块番薯掰两半,曾受深恩三十年。……”的大段[ 二黄] 唱腔,他都不仅把唱腔设计得富于深沉醇厚的情意,非常新颖动听,而且经他本人 在排练时一唱,就更显得情真意远,韵浓如酒了。大家听了无不感到“老裘真不简 单,他这次可真没白来,他把体验生活的感受都融进创作中去了。”北京京剧团《 杜鹃山》创作组结束南方之行、回到北京时,天气已经由寒转暖了。裘盛戎的心里 也萌生出春天的气息。他庆幸自己的身体总算把这次相当艰苦的南方之行咬牙挺过 来了,当然也为自己完成了二度创作的设计任务而欣喜,他更在自己将要重登舞台 再演《杜鹃山》的美妙的梦境中憧憬着、希冀着…… 所谓“控制使用”,对于一个演员来说其实无异于戴上镣铐的舞蹈。在一个人 的内心世界中,一方面是艺术思维的女神在轻歌曼舞,另一方面却是创伤性情感在 痛苦地痉孪,二者既互相排斥,又互相无法摆脱,这种状况给人的精神所带来的苦 痛与负担之巨大是可想而知的。而为了把自己的艺术才华奉献出来,即使是这样, 裘盛戎也仍然坚持着,不肯后退一步。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回到他心爱的舞台上去, 把自己的艺术献给观众。然而,终究还是事与愿违。《杜鹃山》的修改本据说因为 与什么“三突出”原则不符而被粗暴地否掉了。于是裘盛戎为了排演这个《杜鹃山 》第二次修改本所付出的艺术劳动也就付之东流,他盼望着再演《杜鹃山》的美梦 也随之破灭了。 传统戏不许演,现代戏也演不成。裘盛戎感到自己面前的路,不是越走越宽, 而是越走越窄、越走越窄——路窄得简直要寸步难行了。他表面上还是照常地上班, 回家;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却远远不是平静如常了。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去大声地 呐喊一番、悲愤地呼啸一场,而是默默地忍受着,任悲愤压在心底。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