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天上午,为了解除心中的烦恼,我去离家不远的松树林里的池塘游泳。天 气好的时候,林子里很多孩子都去那里游泳夏子有时候也来,穿一件粗布游泳衣, 那是用我父亲一件旧的打渔时穿的衣服改制的。这件游泳衣太老式了,她一弯腰的 时候胸前就鼓成一个口袋,就会有个男孩子喊:“瞧啊!你们见到富士山没有!” 不过她还是照旧穿着它。 快到中午了,我想回家吃点东西。夏子早已同田中先生助手的儿子杉井走开了。 她就像一只狗那样围着他转。他往什么地方走,总要回过头来给她一个信号让她跟 上来。她也总跟上去。我本不想晚饭前再见到她,可是等我走近屋子,瞥见她在我 前头,在小路边倚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要是你见过世面,你就能立刻明白了, 不过我才是个小姑娘。夏子的粗布游泳衣服褪到了腰部,杉井正在摸弄她的“富士 山”——男孩子们这么叫的。 自从母亲生病后姐姐就开始发胖。她的乳房同她的篷松头发一样,给人最突出 的印象,杉井对它着了迷。他用一只手轻轻的摇晃她的奶,把奶推到一边,再看着 它们荡回来。我知道我不该偷看,不过前面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不知道怎么办。这 时,突然听到有个男人在我身后说: “小千代,你蹲在树后边干什么?” 想想看,我才是个九岁小姑娘,刚从池塘游泳回来;想想看,我身上既没有戏 装又没有任何织物向人掩盖……你很容易猜出我身上穿着什么。 我转过身去——还蹲在地上,尽可能用双手捂盖我的裸体,——站在那儿的是 田中先生。我难为情死了。 “那边一定就是你们的醉醺醺房子,”他说,“那儿那个男孩像是杉井。他可 真忙着呐!跟他在一起的女孩子是谁啊? “噢,也许是我姐姐夏子,田中先生。我在这里等着他们走开。” 田中先生双手兜着嘴喊叫了一声,我听见杉井沿着小路跑掉了。我姐姐一定也 跑掉了,因为田中先生告诉我现在可以回家穿衣服了。‘你见到你那个姐姐,”他 对我说,“我要你把这个给她。” 他递给我一个包在宣纸里的一块东西,样子像是个鱼头。“这是中国草药,” 他对我说,“要是三浦医生说这没用,别听他的。让你姐姐把药掺在茶里,能使你 母亲止痛。这是很贵重的药。千万不能糟蹋掉。” “那样的话,我自己来做好了,先生。我姐姐不怎么会煮茶。” “三浦医生告诉我,你母亲病了”,他说。“现在你告诉我,你姐姐连煮茶都 不牢靠!你父亲又这么老,你将来怎么办,小千代?就说现在,谁来照管你呢?” “这些日子,都是我自己照顾自己的。” “我认识一个男人。他现在已经老了。不过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父亲死 了。就在第二年,他母亲也死了,他哥哥跑到大阪去了,丢下他一个人。听起来有 点像你,是不是?” 田中先生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暗示我不必害怕表示不同意。 “啊,那个人的姓名就是田中一郎,”他接着说下去。”是的,就是我,…… 虽然我当时的名字是森原一郎。我十二岁那年给森原家收养了。我长大了些,就同 这家的女儿结了婚,有了继承权。现在,我帮着经营这家水产公司。你看,我的结 局挺好。也许你也会遇上这样的事。” 我瞧了瞧田中先生的灰发,他眉间的绉纹就像是树皮上的凹槽。依我看来,他 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有学问的人。我相信他懂的事情我永远懂不了,他的气派我也 永远学不来,还有他那件蓝色的和服也是我永远不会拥有的好衣服。我坐在他面前, 光着身子,屁股坐在泥地上,面孔很脏,头发乱七八糟,浑身都是池塘里的腥水味。 “我想不会有人收养我的。”我说。 “不会有人?你是个聪明孩子,是不是?把你家的房子叫做‘醉醺醺的房子’。 还说你父亲的脑袋像个鸡蛋!” “就像是一个鸡蛋呀!” “这么说法,再聪明不过了。现在,小千代,做事去吧。”他说,‘你要吃饭 了,对不对?也许,你姐姐在做汤,你就可以躺在地上,喝她溅出来的汤好了。” XXX 从那一时刻起,我一直在幻想田中先生会收养我。在这期间,我有时会忘记我 的苦难。我设想,要是有人让我过上舒舒服服的生活,我一定立刻抓住这样的机会。 我心烦的时候,常常回想起母亲生病以前的模样。我四岁的时候,村子里过盆会节, 一年之中的这一天,要把死去亲人的魂接回来。在坟场做了几夜道场之后,在屋门 口点上火,把鬼魂指引回来。盆会节的最后一天,我们聚在神道菩萨庙里,这个小 庙就在一个小山顶上,俯瞰着入海口。小庙一进门有一片空地,那天晚上,树丛间 拉着绳子挂满了许多彩色纸糊的灯笼。母亲和我同村里的人一道跳舞,有人敲鼓, 有人吹笛。后来,我困了,母亲把我搂在膝盖上,在空地边上歇着。忽然,从峭岩 那边刮来了大风,一只灯笼烧起来了。我们眼瞧着火烧断绳子,灯笼掉了下来,风 又把它卷起,朝着我们吹过来,灯笼后面还拖着一条黄色的尾巴,那是升到天空去 的纸灰。这个火球看来已落到地上了,可是母亲和我当时觉得它是朝我们飞来的。 我感觉到母亲放开我,伸出双手去火焰中掐碎它。一时间,我的身上满是火星和火 苗,不过灯笼碎片都被吹进树丛中彻底燃烧掉了,没有一个人——甚至是我母亲— —受到伤害。 XXX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的收养幻想有了足够时间成熟起来。一天下午回到家中, 发现田中先生正同父亲面对面地坐在小桌旁。我知道他们还在谈什么要紧的事情, 因为我跨进门槛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我愣住了,听他们在讲: “那么,坂本君,你对我的建议怎么想?” “我不知道,先生。”我父亲说。“我没法想象女孩子家住到别处去。” “这我懂,不过,她们的生活会好得多,你的生活也会好得多。等明天下午他 们来到村子你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田中先生立起身来要走。我假装我是刚进来的,所以才在门口碰上 了。 “我跟你父亲谈了你的事,小千代,”他对我说,“我住在山那边的千鹤镇, 比养老町大。我想你会喜欢它的。明天你能同夏子小姐一起去吗?你们会见到我家 的房子,认识我的小女儿。也许你们能过一夜?只一夜。然后我送你们回家。你看 怎么样?” 我说那可太好了。我尽量装出只听到一个平常建议的样子。可事实上,我脑袋 里就像发生了一次爆炸。我的思绪都碎成了片,几乎拢不起来了。当然,我身上有 一部分很想我母亲死后我能被田中先生收养;另一部分又觉得很害怕。我觉得自己 有想住到别处去的想法太可耻了。田中先生走后,我故意在厨房里忙着,不过我觉 得也有点像夏子了,明明是眼前的东西却看不见。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最后听 到父亲的打鼾声,我还当是叫唤我呢,我立刻脸红了。我定了定神,朝他那边望去, 只见他手还缠在网上,可是人站在进后屋的门口,我母亲躺在后屋里,太阳照在床 上,一张床单盖着她,床单就像是她的皮肤。 XXX 第二天,为了准备到村子里去会见田中先生,我在我家的浴缸里泡了一阵小脚 踝,仔细地搓了搓。这口浴缸原先是什么人扔在村子里的一台旧蒸气机锅炉,顶上 锯掉了,锅身衬着木条。我坐在缸里好长时间,眺望着大海,觉得很了不起,因为 我一生中头一次就要离开我们的小村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夏子同我到了日本沿海水产公司,见到渔夫们正在把收获的鱼卸到码头上来。 我父亲也在其中,用他那副瘦骨嶙峋的双手抓起鱼来往筐里扔。一会儿,他见到了 夏子和我,便用袖子抹了抹脸。他的模样看起来比平常更笨拙些。人们把装满鱼的 筐子码在田中先生的马拉货车的后半部。我爬到车轮上去看。大多数情况下,亮晶 晶的鱼眼睛瞪着,可也有一些只在动动嘴,在我看来,像是在喊叫。我想安慰他们, 对它们说: “你们要到千鹤去了,小鱼啊小鱼,什么事都会好起来的。” 我也不清楚对它们讲出实情对它们有什么好处。 田中先生终于来到大街,让夏子和我上了马车同他一道坐到了凳上。我坐在中 间,足够触摸到田中先生的和服。这使我感到脸红。夏子直瞪瞪地看着我,什么事 情也没有觉察到,仍旧是平常那副木然的表情。 一路上我常常回过头去看那些在筐里滑来滑去的鱼。我们翻过山脊的时候,车 轮咯上了一块石头,马车立刻往一边倾斜。一条海鲈鱼从筐里摔出来,掉到地上, 看样子活不成了。瞧见它掉下来,喘着气,我就忍受不了。我含着眼泪转过脸去, 尽量不想让田中先生见到,可倒底还是让他见到了。他拣回了那条鱼,我们重新上 路后,他问我是怎么回事? “那条可怜的鱼!”我回答说。 “你像我的太太。她见到这些鱼的时候,鱼大都已经死了,可是她要是烹螃蟹 或者别的什么活的东西,她就泪眼汪汪地唱歌给它们听。” 田中先生教我唱一支小歌——其实只是一种祈祷——我猜想是他太太编出来, 唱给螃蟹听的,不过我们把螃蟹换成了鱼: 小鲈鱼啊小鲈鱼! 快去你的极乐世界! 然后他又教了我另一支歌,一首我未听到过的摇篮曲。我们对着一条比目鱼唱, 这条鱼躺在后座鱼筐里,鱼头两侧各有一只钮扣大的眼睛,鱼头还在那里摆动。 睡吧快睡吧,我的好比目! 大家都已经睡着—— 小鸟睡了,小羊睡了, 花园、田野都已寂静。 今晚的星星 谁把它的金色的光亮 从窗口照满你的全身! 我们又在山脊上颠簸了一程,山下的千鹤镇进入了我们的眼界。那天的色调是 黄灰色的,什么东西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这是我看到的养老町外面世界的第一 眼,我要看仔细。我见到了入海口周围的小丘之间有许多茅草顶的房子,后面就是 金属颜色的大海,被一些白色的碎片分割着。离海远一些的地方,景色比较吸引人, 可是有一条火车轨道从中穿过,像一个疤痕。 千鹤只是一个既肮脏又气味难闻的小镇。甚至那边的大海也恶臭难闻,似乎海 里的鱼都已经腐烂了。码头脚下,烂菜叶子上下浮动,就像我们的入海口那儿的水 母。渔船都是刮坏了的,有些木板已经断裂,我觉得就像是它们之间打过一场仗。 夏子和我在码头上坐了好一会儿,田中先生才来领我们进日本沿海水产公司, 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弥漫着再强烈不过的鱼内脏味,我们仿佛真的走进 一条大鱼的体腔内来了。走廊尽头,我惊讶地看到一间办公室,对我这个九岁娃娃 来说,已觉得是很可爱的了。进门后,夏子和我光着双脚站在滑兮兮的石板地上。 前面,隔着一步,就是铺着榻榻米的平台。也许这个景象给我印象最深;地面高出 一层,使一切东西看起来更宏伟了。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最漂亮的房间, ——尽管我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好笑:日本海边一个小镇上一家渔业批发商的办公室 居然会给人以深刻印象。 平台上的躺椅里坐着一位老妇人,见到我们就起身走到边沿,跪了下来。老妇 人的年岁很大,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我想你不会见过另一个这么烦躁不安的人的。 她要是不在抚平她的和服,那就在抹去眼角的什么东西,或者擦擦鼻子,还一刻不 停地叹着气,似乎总在感到非常遗憾,有那么些烦琐事老做不完。 田中先生对她说:“这是小千代同她的姐姐夏子。” 我浅浅地鞠了一躬,“烦躁夫人”点了点头作为回礼。然后她叹了口长气,举 起一只手来摸她脖颈上的一块硬皮斑。我情愿眼睛望着别处,可是她的目光紧盯着 我。 “那么,你就是夏子小姐了,是不是?”她这么说,可是脸朝着我。 “我是夏子”,我姐姐说。 “你是哪年出生的?” 夏子弄不清烦躁夫人究竟问的是哪一个,所以我就回答说:“她是牛年出生的。” 老妇人伸出手来,用手指头拍拍我的脑袋。她的方式很特别,几次用手指戳我 的下巴。我明白这是一种抚爱,因为她的脸色很和气。 “这一个相当漂亮,是不是?这么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睛!看得出她很聪明,看 看她的额头就知道了”。她转过身去看我姐姐,说:“噢,噢,牛年生的,十五岁, 金星,六,白,嗯……走近一点。” 夏子照吩咐走近一步。烦躁夫人开始端详她的脸,不但用眼睛看,还用指尖摸。 她用了长长时间从不同角度细看夏子的鼻子和耳朵,她捏了几次耳垂,然后咕哝一 声,表示夏子看完了,转身对着我。 “你是猴年的。我看你的模样就知道是猴年的。你的水有这么多!八,白,土 星。你是一个很吸引人的姑娘。走近点。” 现在她又把程序重复一追,捏我的耳朵,等等。我心想她就是用这些手指刚挠 过脖子上的硬斑的。不久,她便站了起来,跨到我们所站的石板地上来。她费了一 会工夫才把扭曲的双脚穿进草展,然后转过身子去朝田中先生瞧了一眼,田中先生 似乎立刻领会了,他走出屋子,把门关上。 烦躁夫人解开并脱去夏子所穿的上衣,摸摸夏子的胸脯,看看腋下,把她转过 身去看她的后背。我惊呆了,几乎不敢去看。我当然在以前见过夏子裸身,可是烦 躁夫人这么着把她的身体捏来捏去,瞧上去比夏子为杉井家的男孩子把浴衣卷上来 更难看。后来,烦躁夫人已看了个够,又唤夏子把裤子褪下来,上上下下地看,又 把夏子转过身来。 “脱掉裤子”,她说。 我从没见过夏子这么难为情的,呆了一会儿,她跨前一步,让裤子落在滑兮兮 的石头地上。烦躁夫人接她的双肩,让她坐在平台上。夏子是彻底裸着,我想她也 同我一样,猜不出为什么要让她坐在这里。可是还来不及想这个问题,刹那间,烦 躁夫人就用双手按在夏子的膝头上,朝外掰开。她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夏子两腿之 间去。此刻,我再也不敢往下看了。我想,夏子一定是拒绝来着,因为烦躁夫人喊 了一声,立刻我又听到一记响亮的拍打声,烦躁夫人在拍打夏子的大腿——那是后 来我从留下来的红痕才知道的。一会儿,烦躁夫人完了事,告诉夏子可以穿上衣服 了。夏子在穿衣服的时候,打了一个大喷嚏。她也许还在哭泣,可是我不敢去看她。 下一步,烦躁夫人直冲着我来了,一会儿,我的裤子也褪到了膝盖上,上衣也 像夏子那样被脱去。我的乳房还未发育,不消老妇人抚弄了,她看看我腋下,也让 我转个身,让我坐在平台上,把我的裤子拉掉。她想干什么,我害怕极了。她想分 开我双腿,我也一定会像夏子那样被打。我喉咙发干,忍住眼泪。她用一根手指伸 进我双腿中间,让我觉得被捏了一下,不由得喊了一声。她告诉我可以穿衣服了, 我感到就像是一道水闸一下子把整条河流都截住那种感觉。不过我害怕夏子和我如 果像小孩子那样哭起来的话,田中先生会不高兴的。 “两个小姑娘都是健康的”,烦躁夫人对此时已回到屋里的田中先生说,“非 常合适。两个人都是处女。年岁大的这个水太多,可是年岁小的这个也有很多水。 也漂亮些,你说呐?她姐姐同她一比就像个农妇!” “我相信她们都能吸引人的,”田中先生说,“我们出去边走边谈怎么样?女 孩子在屋里等一等。” 田中先生拉上门,我转过脸去见夏子坐在平台边沿上,双眼望着天花板。由于 她面孔的形状,眼泪淌下来就要流到鼻梁上,我见到她这副悲伤的样子禁不住哇哇 大哭。我感到发生的这一切大卑鄙了,我用上衣角给她擦了擦泪。 “那个可怕的老太太是什么人?”夏子问我。 “她准是个算命的。也许田中先生想尽可能了解我们……” “可是她瞧我们为什么用这么可怕的办法!” “夏子姐姐,你还不懂吗?田中先生想收养我们。”我说。 夏子听到这话,就眨起眼睛来了,像是有一只小虫爬进了她的眼睛。“你在说 些什么?”她说,“田中先生是不会收养我们的。” “父亲这么老了……现在母亲又病了。我看田中先生关心我们的将来。再也没 有别人关心咱俩了。” 夏子站着,很激动。立刻,她把眼睛眯了起来,我猜她在艰难地使自己相信离 开醉醺醺的小屋是不会有任何损失的。渐渐地,她的脸色放松下来,她又坐到了平 台的边上。一会儿,她仔细瞧着屋子里的陈设,好像我们之间根本没有谈过什么事 情。 XXX 田中先生的房子在镇边一条小路的尽头。四周一片松树林,味道同我们在海边 的家闻到海洋的味道一样强烈,我一想到大海的味道,宁可换另一种味道。这座房 子比养老町任何一座房子都要大,带着大屋顶,像我们村里的庙。田中先生走到门 口,把鞋脱下,有个女佣走来把他的鞋放到架子上。夏子和我没有鞋子可脱。我正 要进屋,感到什么东西打在我的腰上,一只松果掉在我双脚中间的地板上。我转过 身去,见到一个和我同年龄的小姑娘,梳着很短的短发,跑过去躲在一棵树后面。 她偷偷地瞧我,朝我抿着嘴笑一笑,跑开了,又回头看看我会不会追上去。说来奇 怪,我还从来没有会见另一个小姑娘的经验。当然我认识村里的女孩子,但我们都 是一起长大的,从来没有过“会见”这种事情。久仁子——那就是田中先生的小女 儿的名字——从我见她的最初一刻起,对我就这么好,我想这使我从一个世界转到 另一个世界来更容易些了。 久仁子的衣服比我好多了,她还穿草展。可是我在农村长大,光着脚就能在林 子里奔跑。我在游戏房子面前赶上她。这游戏房子是用一棵枯树上锯下来的树枝搭 起来的。久仁子用石块、松果叠成几个房间。在一个房间里,她假装给我斟上茶; 在另一个房间里我俩轮流护理她的一个玩具娃娃——名叫太郎的小男孩,其实不过 是一个帆布袋子里塞满了土。据久仁子说,太郎喜欢陌生人,但很怕蚯蚓,正好巧 合,久仁子也怕蚯蚓。我们遇到蚯蚓的时候,久仁子一定要见我用手指把蚯蚓拣走 才行,否则,太郎会大哭起来的。 我很高兴能像一个姐姐那样保护久仁子。事实上,这些大树和松树香味——甚 至包括田中先生在内——所有这些对我来说,再作什么对比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 田中先生这里的生活同养老町的生活,差别如此巨大,就像你闻到做菜时的全部香 味同只吃一口美食之间的差别。 天渐渐黑下来,我们在井边把手脚洗干净,然后走进屋子,围着一张方桌坐在 地板上。我见到食物的热气直升到头上高高的房椽子,还有电灯照亮着我们,简直 太迷人了。屋子里亮得吓人,这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很快,仆人把晚饭端上来 了——烤威海鲈鱼,泡菜,汤,米饭——可是我们正要开始吃饭时,电灯熄灭了。 田中先生哈哈大笑,看来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几个仆人赶快点燃挂在三角架上的灯 笼。 吃饭的时候,谁也不多说话。我本期望田中夫人会显得高兴一些,但她就像是 夏子的老版本,只除了她还不时微笑。饭后,田中夫人同夏子玩一种游戏,田中先 生站起身来,吩咐女佣把他的和服取来。不一会儿,田中先生就走了;又过了不一 会儿,久仁子招手示意我跟她一块出去。她穿上草展,把一双多余的借给我穿。我 问她去什么地方。 “别作声”她说,“我们去跟着爸爸。他每次出去我都跟。这是件秘密。” 我们走过小路,转到去千鹤镇的大街,同田中先生隔一段距离。几分钟后,我 们走过一些房屋,久仁子握着我的手臂把我拉到一条小街上去。我们来到两座房子 中间一条石板路的尽头,有一扇纸糊的窗户,里面透出亮光来。久仁子捅开一个小 洞往里看。她在窥探时,我只听见笑声、说话声,还有人在弹拨着三弦琴吟唱。后 来,久仁子让到一边,叫我去看。屋里有一张幕挡住视线看不见半间屋子,但可见 到田中先生同三四个男人坐在垫子上。他旁边一个老头正在说故事讲如何让年轻女 人爬梯子,好朝上从袍子里面看进去,每人都哈哈大笑,只有田中先生不笑,他一 直在凝望着我看不到的另半间屋子。一位穿和服的老妇人给他送来一只玻璃杯,他 举着杯子,老妇人给他斟上啤酒。我觉得田中先生就像大海里的一个岛屿,别人都 爱听那个故事(包括斟啤酒的老妇人在内),唯独他仍凝望着桌子的那一头。我转 过头来,间久仁子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是茶馆,”她告诉我,“那儿有艺妓侍候。我爸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来。我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女人倒酒,男人不是在唱歌就是讲故事。最后每个人都 喝醉了。” 我又回转身去朝洞里望,正好见到一个身影闪过来,一个女人出现在我眼前。 她的头发上颤悠悠地插着一把绿色的柳树花,身上一套粉红色的和服,上面有白花 图案。腰中系一条橙色与黄色的饰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养老町的 女人穿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件棉袍,或一件亚麻布袍,带一点靛蓝色的图案。这个女 人的衣服很漂亮可是本人并不好看。她的牙暴在嘴唇外面,头是窄窄的,使我纳闷 是不是她小时候脑袋被两块板夹过。你也许会以为我这么形容她太残酷了,不过我 敢打赌,决不会有人说她是美丽的。田中先生的目光总盯在她身上,就像一块布片 被一只钩钩住。别人还在大笑,只要他还在注视着她,而当她跪到他身边给他斟几 滴酒时,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似乎两人相处很融洽。 久仁子又去窥视了一次,然后我们两人回到她的家,一同坐在松树林边上的浴 缸中。满天星光灿烂。我希望能长时间地坐在这里,回想一天来所见到的东西,以 及我正面对的各种变化……但是久仁子在热水里一泡就困了,仆人们很快来帮我们 爬出浴缸。 久仁子和我在夏子旁边的被褥上躺下时,夏子已经在呼呼大睡。我们三个人须 挤在一起,手臂缠到一起。一种温暖的快乐的感觉开始在我体内膨胀,我对久仁子 耳语说:“你知不知道我要来同你生活在一起了?”我以为这个消息会使她震惊得 大睁眼睛或者干脆坐起来。可是她连醒都没有醒。她哼了一声,不一会儿她的呼吸 既温暖又有湿气,带着熟睡的咕咕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