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到家来,方知母亲比我走的那天病更重了。也许只是我记不清那天的实际情 况了。田中先生的屋子满是烟草味与松树味,而我们的屋子满是母亲生病的气味, 我无法形容出来。夏子中饭后就到村里干活去了,因此杉井夫人来帮我给母亲洗澡。 我们把她带出屋子,她的胸骨骨架比肩架更宽,眼白也是雾濛濛的。我尽量回想从 前她健康强壮的时候同我一起沐浴,热气从我们俩人白白的皮肤上升起,我们就像 是两根烹煮的小萝卜……想起这些才能忍受现在这光景。我觉得没法想象我还用石 头去搓过这个女人的背,她的皮肤比夏子的皮肤更结实、更光滑。可是这个女人有 可能在夏末就会死去。 当晚,我躺在被褥上,试图从各个角度来描画出整个困扰人的环境,尽量使自 己相信,事情总会好的。一开始,我想到,没有了母亲,我们怎么生活?即使我们 能活下来,田中先生也收养了我们,那么,我们自己这个家还存在吗?最后,我判 断田中先生不但会收养姐姐和我,还会收养我父亲。毕竟不能期望我父亲一个人过 活。那些星期以来,我再也不能一躺下来就睡着,总在思索,设法使自己相信收养 全家会成为事实,这样才能睡着,其结果是一夜睡得很少,明早起来眼睛发乌。 一天上午,夏日当空,我正从村子里采撷一篮茶叶回家来,听到身后一阵悉索 声。原来是杉井先生(田中先生的助手)从山路跑上来。他赶上了我,好不容易接 上气,边喷着气边握着腰,似乎他是从千鹤镇一路跑来的。他像一条鲷鱼那样发红、 发亮,虽然天气还不到最热的时候。他说: “田中先生要你同你姐姐……下村子去……越快越好。” 我本来就觉得有点怪,我父亲清早没有出去打渔。现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日子就在今天。 “我父亲呢?”我问,“田中先生有没有提到他?” “你甭管啦,小千代,”他对我说,“去把你姐姐找来”。 我不喜欢这样,不过我还是跑回家,发现父亲坐在桌旁,用一根手指的指甲在 抠挖桌板缝里的污垢。夏子正把一些炭条扔进炉里。好像两个人都正在等待有什么 可怕的事要发生。 我说:“父亲,田中先生要夏子同我到村里去。” 夏子把围裙解下来,挂在一个木撅上,就走出门去了。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只 眨了几下眼睛,凝望着夏子刚才站着的地方。然后,他的目光重重地落在了地板上, 点了点头。我听见母亲在后屋从睡梦中喊叫起来。 我赶上夏子的时候,她都快进村了。几个星期以来,我都在想到这个日子,可 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感到这么吃惊。夏子似乎不理会到这条路同她以前所走的 路是完全不同的。她连手上的炭黑也不洗掉,当她把脸上的头发往后抹时,便在脸 上留下了黑印。我不想她在这种情况下会见田中先生,因此赶上去替她抹干净,正 像母亲常做的那样。夏子把我的手推开。 在日本沿海水产公司门外,我向田中先生鞠躬,祝他早晨好,本希望他见到我 们会高兴,却不料他特别冷淡。我想这一定是最初的线索,暗示今后不会像我想象 的那么顺当。他领我们走到马拉货车旁,我判断他也许要把我们拉到他家去,他的 妻子和女儿都会在屋子里,他向她们宣布收养我们的决定。 “杉井先生同我要在前面坐,”他说,“你同志津子小姐最好坐到后面去。” 他说的是“志津子”。我觉得他把姐姐的名字弄错是很无礼的,不过夏子本人并不 在意。她爬进后座坐在空筐的旁边,一只手搁在滑腻的木板上。后来就用这只手去 赶脸上的苍蝇,又在脸颊上留下一道发亮的痕迹。我不能像夏子那样对滑腻的东西 毫不在乎。我不想别的,只想着身上的腥味,我要是能到田中先生家里先把双手洗 干净甚至换一身衣服,我该有多满足啊! 一路上,夏子和我都没有说话,直到到了山脊,能眺望千鹤时,她忽然叫起来: “火车。” 我望过去,见到不远处有一列火车正朝镇上驶去。黑烟顺着风飘,使我想到一 条蛇被扒下皮。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想对夏子说说,可是她不感兴趣。我在 想,田中先生一定会欣赏我的想象的,久仁子也会的。我决定等到了田中家就对他 们俩个人说说。 后来我突然发现我们根本不是朝田中先生家的方向走的。 几分钟后,马车停在了镇外火车轨道旁边的一条土路上。那儿站着不少人,包 裹和柳条箱堆在四周。在那儿,人群边上,正是烦躁夫人,旁边有一个穿一套僵硬 和服的瘦长男人。这个男人有一头软软的黑发就像是猫的毛,一只手上提着一个衣 包。他给我的印象是要离开千鹤,尤其是旁边的那些农夫和渔民都带着柳条箱,有 一位驼背老太太还背着一袋甘薯。烦躁夫人同这个男人说了几句话,男人朝我们瞅 了瞅,我立刻发现这人使我害怕。 田中先生把我们介绍给这个人,此人姓别府。别府先生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走 近来瞧瞧我;看来夏子让他心烦。 田中先生对他说:“我从养老町把杉井带来了。你要让他来帮忙吗?他了解这 两个姑娘,我可以放他一两天假。” “不,不用,”别府先生说,摆摆手。 我当然没料到会这样。我问我们去什么地方,可是没有人理我,我只好自己来 找答案。我判断一定是烦躁夫人说了我们什么话,田中先生不高兴了,而这个古怪 的瘦长个子别府先生打算带我们到别的地方去给我们更全面地算算命。之后,我们 再到田中先生家里去。 正当我用这些想法尽量安慰我自己的时候,烦躁夫人装出一个笑脸,把夏子同 我领到土站台以外稍远处,别人都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地方,她立刻变了脸,说: “现在听我说。你们都是调皮的女孩子!”她朝四下看看,确信无人在观望, 便击打我们的头顶。她并没有伤着我,可是我吓哭了。“要是你们做出什么让我难 办的事情,”她接着说,“我要你们付出代价的!别府先生是个厉害的人,你们一 定要听他的话!要是他让你们爬到火车座位下面去,你们就照办。懂吗?” 从烦躁夫人脸上表情来看,我知道我应当回答她,否则她就会伤害我。可是我 惊呆住了,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候,她已经伸出手来使劲拧我的脖子,我甚至都 辨不清是脖子的哪一部分。我觉得就像是跌进了一个满是怪物的木桶,怪物在我身 上浑身乱咬,我听见自己在啜泣,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情是田中先生站到了我身边。 “这儿是怎么回事?”他说,“要是你们还有什么话对这两个孩子讲,就当我 面讲。不许你们待她们这个样子。” ‘当然有许多事情要谈。不过,火车就要来了,”烦躁夫人说。这倒是真的, 我能见到火车正在拐弯,离此地不远了。 田中先生领我们回到站上,农民和老妇人都已在拎上自己的行李。不久,火车 在我们面前停下。穿着僵硬和服的别府先生插在夏子和我的中间,握着我们的肘, 领我们进了车厢。我所见田中先生在说话,可是我心太乱了、太沮丧了,没有注意 听他说些什么。我听了也不会相信的。也许就是这类话: “我们会再见的!” 或者: “等等!” 甚至或许是: “行了,咱们走吧!” 我从窗口看出去,见到田中先生朝他的马车走去,烦躁夫人用双手到处抚拭她 的和服。 过了一会儿,我姐姐开口了:“小千代!” 我双手捂着脸,说实在的,要是能做到的话,我一定会在火车车厢里大发脾气。 姐姐叫我名字的声调已经不需要再作说明了。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她问我。 我想她所需要的回答只是一个“是”或“否”。可能目的地是哪里对她无所谓 ——只要有人明白会不会有事,当然,我是在乎的。我问瘦长个别府先生,他不理 我。他直瞪瞪地望着夏子,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最后,他的脸挤拢来, 做出一副厌恶的神色,说: “鱼!臭死了,你们俩!” 他从有拉链的包里取出一把梳子,开始梳理头发。我敢肯定,他一定伤害了夏 子,不过我看得出,看到窗外田野掠过的情景一定让她更受伤害。一会儿,夏子像 个孩子那样,把嘴唇挂下来,哇地哭了。我见到她的脸在颤抖,比她打我、骂我还 难过。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一位暴牙的老农妇过来给夏子一根胡萝卜,问她 去什么地方。 “京都,”别府先生回答说。 我听了这句话立刻感到愁死了。我不敢看夏子一眼。即使是千鹤镇我们已经觉 得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至于京都,对我来说,听起来就像是外国,譬如香港, 甚至纽约——我有一次听见三浦医生说到过。我所知道的是,在东京,都把小孩养 大了去喂狗。 我们在火车上呆了许多钟点,没有吃上一点食物。看见别府先生从他的袋里取 出一个荷叶包,里面装着混有芝麻的饭团,自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可是,他用一双 瘦骨嶙峋的手把饭团捏扁了塞进他那张小嘴,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觉得实在难以忍 受。最后,我们下了火车,到了一个大城市,我把它当作是京都,过了些时,另一 辆火车进站,我们又登上了另一趟火车。这列火车才是去京都的。车上客人比前一 趟车多得多,所以我们只好站着。到京都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我觉得腰酸背痛, 一块石头如果整天有一道瀑布冲刷它,大概也有这样的感觉。 快到京都火车站了,但我们只看到一点点街景。使我十分惊讶的是,我瞥见许 许多多的屋顶一直延伸到山脚下。我从没想到过,会有这么大的城市。甚至到了今 天,从火车上见到的街景和建筑,还常常使我回想到离家初到京都那天所感到的茫 然与恐惧。 那时,1930年前后,京都还有不少人力车。这么多人力车在火车站前排成队, 我想象在这么大的城市里,人人都必须坐人力车——其实这想象与事实相距不远。 大约有15或20辆人力车车把朝前停在那里,车夫在附近蹲着,或抽烟或吃着东西, 有些车夫干脆在污秽的街面上屈着身子睡着了。 别府先生再次握着我们的肘领我们走,仿佛他是从水井回来,把我们当成一对 水桶。也许他认为要是一放松我就会跑掉,其实我不会跑走的。无论他把我们带到 哪里去,我情愿单独一个人被抛进这一大片街道和建筑群中,对我来说,也就像是 沉到了海底。 我们爬进一辆人力车,别府先生紧紧地挤在我同姐姐中间。他其实比我猜测的 更瘦。车夫抬起车把,我们都往后靠。别府先生吩咐说:“富永町,祗园。” 车夫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把车猛一曳,然后就小步跑起来。过了一两个街区, 我鼓起勇气来问别府先生“能不能请您告诉我们去哪里?” 他像是不打算回答,不过,过一会儿他说:“去你们的新家。” 这时,我的双眼充满了泪水。我听见夏子在别府先生的那一边哭泣,别府先生 打了她一下,她就不敢再哭,只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不多时,我们转到一条大街上,有整个养老町那么宽,我几乎见不到街道另一 边的行人、自行车、小汽车与货车。我从没见过小汽车。我见过照片,我记得当时 很惊讶,觉得汽车太……“残酷”,似乎它们是在伤害人而不是帮助人。我的全部 感觉是受到了打击。货车隆隆驶过,离我们这么近,我都闻到了汽车轮胎的焦味。 我听到可怕的尖叫声,原来是一辆有轨电车驶进了 天渐渐黑下来,我感到了害怕,不过在我一生中,再也没有头一次见到城市灯 景使我大为震惊的事情了。除了在田中先生家吃晚饭那次,我从未见过电灯。这儿, 建筑物楼上楼下的窗口都亮着灯,行人道上的人们也站立在发出黄光的街灯下边。 我甚至可以见到大街尽头的景物。我们转到了另一条街上,我头一次见到桥那边的 “南伊豆大戏院”。戏院铺瓦的大屋顶是那么宏伟,我还以为这就是皇宫。 最终,人力车转进一条两旁都是木屋的小巷。这些木屋看起来都挤到一起,外 表大同小异,再一次使我有可能迷失的恐惧。我看到一些穿和服的妇女在小街上匆 匆忙忙地走着。对我来说,她们穿着华丽,而据我后来才知道,她们大多都是女佣。 我们在一家门首停车,别府先生示意我下车。他跟在我身后下车。似乎这一天 难受的事情还没完,最坏的事情终于要发生。这就是夏子也想跟着下来时,别府先 生转过身去用他的细长手臂把她推回去。 “留在那里,”他对她说,“你去别处。” 我看看夏子,夏子看看我。也许这是第一次我们俩人完全了解彼此的感情。但 这只有一刹那的时间,因为我眼睛里已充满泪水,眼前什么东西都几乎看不见了。 我觉得身子被别府先生朝后拉;我听到女人说话声音,还引起一阵骚动。我几乎要 摔到地上,夏子则突然嘴巴大张,她见到了我身后这座房子门口的什么事情。 我在一处窄窄的大门口,一边有口老式的水井,一边有少许花木。别府先生已 经把我拖进门去,此刻拉我站稳了。门内台阶上,一位优美的妇女刚刚把双脚套进 上漆的草展,她穿的和服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漂亮的。田中先生的千鹤镇那位龇 牙艺妓的那套和服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可是这一件是水青色的,上面还有象牙色 的曲线,摹仿水上的波浪。发着光亮的鲑鱼在浪里打滚,水面上凡是柳树枝叶碰到 的地方都有金色的涟漪。我毫不怀疑那是件真丝的绸袍,饰带也是绸的,上面还绣 着浅绿色与黄色的图案。衣服还不算是仅有的特别之处,还有她的脸上有一层厚厚 的白颜色,就像太阳光照到一面白墙上。她的头发梳成耳垂式,像黑漆那样又光又 亮,发髻上装饰着琥珀雕刻的饰物,还有一根簪子,挂着晃来晃去的银饰,人一走 动就会闪闪发光。 这就是我头一次见到的初桃。当时,她是祗园地区最有名的艺妓之一,虽然当 时我对她们这一行还一无所知。她是个小个子女人,她的发譬的顶尖还不及别府先 生的肩高。她的模样把我惊呆了,以至忘了礼仪——还不是因为我还没有学到多少 礼仪——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她的脸。她朝我微笑,尽管不是很和气的样子。她说话 了: “别府先生,你一会儿能不能把垃圾弄出去?我想走我的路了”。 门口并没有垃圾;她说的是我。别府先生说他以为初桃有足够的地方可以穿过 去。 “你当然不在乎离她这么近啰”,初桃这么说,“可是我要是见到街这边有脏 东西,我就跑到街那边去”。 忽然有个老妇人,身材既高,又多疙瘩,像一根竹竿,出现在她身后。 “我不知道什么人又让你不高兴了,初桃小姐,”老妇人这么说,又示意别府 先生把我拉回街上去,别府先生照办了。然后,她走下台阶,模样怪极了——她的 臀部撅向一边,因此走路非常困难——穿过去走向墙壁上的一个小柜。她从那里取 出我以为是燧石那样的东西,还有一块有硬角的石头就像渔夫们用来磨刀的石头, 然后站在初桃的身后,用燧石敲击,那块石头撞击出一点火花碰在初桃的后背。我 感到莫明其妙。可是你瞧,艺妓是很迷信的,甚至比渔夫还迷信。艺妓在夜幕降临 后从不出门,除非有人在她背上撞出燧火,才算有了运气,不必害怕了。 在这之后,初桃才走开,步子那么碎,像是慌慌张张地靠和服在那里一点点滑 动。当时我不知道她就是艺妓,因为我觉得比起我几周前在千鹤镇上所见到的人来, 她就像是天上的人物。我判断她一定是一位演戏的演员。我们目送着她飘然而去, 然后,别府先生在门口把我交给老妇人。他回到人力车上,我姐姐还在车上,车夫 拾起了车把。不过我没有见到他的离去,因为我满脸泪水跌跌撞撞地掉进了大门。 老妇人一定同情于我,让我长时间地躺在那里因我的悲惨遭遇而饮泣,没有人 来碰我。我甚至听见有个女佣从门里出来同她说话,她还对女佣发出嘘声让她安静。 最后,她把我扶起来,从她朴素的灰色和服袖子内取出一块手帕擦干我的眼泪。 “行啦,行啦,小姑娘。不必这么担心。没有人想糟塌你。”她说话有一种怪 声,同别府先生和初桃的声音一样。同我们村里的人说话很不一样,有一段时间我 听不懂她的话。可是不管怎么样,她说话比我遇到过的所有人,说话都要和气,所 以我决意按她的话去做。她让我叫她姑姑。然后,她低头朝我看,一本正经地用一 种喉音冲着我说: “老天爷!多惊人的眼睛!你是个可爱的女孩,是不是?妈妈一定要高兴死了。” 我立刻想到这位妇人的妈妈一定是很老很老的了,因为从姑姑脑后的发髻看到 她的头发大都已经灰白,只剩下几绺黑发。 姑姑领着我穿过门径,我发现自己是走在一条泥土走廊上,两边各有一座建筑 物,走廊通向一个后院。有一座建筑物是一个小居所,就像养老町我们家的房子, ——两个房间都是泥土地,原来是女佣的住所。另一座建筑物是一座精巧华丽的小 房子,盖在石基上,石基下面还有一层空隙,也许会有只猫在那里瞌睡。走廊是没 有顶的,因此我觉得就像是站在一个村子里而不是一座房子里,——尤其是我还见 到后院的尽头还有一些小小的木建筑。当时我不知道,后来才晓得那是京都这个地 区典型的住处。院里的建筑给人一种另一群小房子的印象,实际上只是一间厕所和 一座双层的储藏室,楼梯在屋外。整个住所比田中先生乡下的房子小些,只能睡八 个人。也许我去了之后就睡九个人。 这些小建筑的奇怪用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然后,我又注意到那座主屋的华丽。 在养老町,木结构都是灰色的而不是棕色的,而且受着带盐的空气的腐蚀。而这儿 的木地板与桁条都因电灯光照射发出光亮。屋门都是糊纸的拉门,有个楼梯很陡。 有一扇门正打开着,我可以见到里面有一座佛龛。这些华丽的房间都是主人一家人 住的,还有初桃,尽管我后来知道她根本不是这家的人。家里人要去后院,不走泥 土地的走廊,这条走廊只供仆人们走的,他们自有一条铺着创光木板的走廊。厕所 也是分开的,上面的家里人用,下面的仆人用。 这些事情我大都还不清楚,再过一两天我就会知道的。当时我站在走廊上站了 好长一会儿,纳闷这是个什么地方,感到很害怕。姑姑进厨房里去了,正用严历的 语调在同仆人讲话。后来,什么人跑了出来。原来是一个和我同岁数的女孩子,提 着一个很重的水桶,以至把桶里一半的水都晃到了地上。她的身材很瘦小,她的脸 庞倒是鼓鼓的,几乎是滚圆的,我看着像是一个西瓜插在一根棍子上。她强忍着使 劲提水桶,舌头伸出嘴外,就像是瓜蒂长在南瓜上。我很快就知道了,吐舌头是她 的一个习惯。她在搅可惜的汤时吐舌头,盛米饭的时候吐舌头,甚至在系袍结的时 候也吐舌头,她的脸真是那么胖乎乎、圆墩墩地,又有根舌头拖在外面像南瓜蒂, 所以我几天之内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南瓜”,后来谁都这么叫她了,甚至多年后她 在祗园当了艺妓后,一些顾客也这么叫她。 “南瓜”靠近我身边把水桶放下来,缩回舌头,把一绺头发从耳边撂上去,上 下打量着我,我原以为她要说几句话,可是她只一个劲地看着我,似乎她还打不定 主意是不是要咬我一口。真的,她看来饿了。后来她倾过身来对我耳语道: “你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 我想最好不说我是从养老町来的,她的发音是那么怪,我敢断定她一定不认识 我们的村名。我只是说,我刚刚到。 “我还以为我不会见到和我同年龄的姑娘了呢,”她说,“不过,你的眼睛是 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候,姑姑从厨房里出来,她把“南瓜”喝走以后,提起了水桶,还有 一些布片,领我去到庭院里。庭院里长满苔藓,很漂亮,有一条石砌小径通往后面 的储藏室,不过气味难闻,因为一边有一排小厕所。姑姑让我把衣服脱下。我害怕 她也许也要像“烦躁夫人”那样对待我,却原来也只是把水从我肩头泼下来,用破 布擦我的身子。之后,她给了我一件袍子,只是一件深蓝色的有简单图象的粗布袍 子,不过当然这比我从前穿的衣服已经好得多。一位老妇人后来才知道是做饭的, 带着几个年岁大些的女佣,从走廊走过来瞧我。姑姑对她们说,有的是时间,改天 再来看,把她们都打发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去了。 “现在,听我说,小姑娘,”姑姑对我说,这时其他人都已经走开了。“连你 的姓名我都不想知道。上回来的姑娘,妈妈和奶奶都不喜欢她,她只呆了一个月。 我上了岁数了,也不想记那么多名字,等到她们决定收留你再说。” “她们要是不要我,怎么办?”我问。 “对你来说,最好是她们肯收留。” “我能不能问问,夫人……,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里是艺妓馆”,她说。“就是艺妓住的地方。要是你很努力,你会长成一 名艺妓。不过你别想过几个星期就成了,你得听我的话,妈妈和奶奶一会儿就要从 楼上下来看你了。最好让她们看了喜欢你。你要做的事就是向她们鞠躬,腰弯得越 低越好,不要用眼睛去看她们。那位更老些的,我们大家都称她奶奶,她可是一辈 子都瞧不上什么人的,所以,不要去管她说些什么。如果她向你提一个问题,看在 老天爷份上,不要去回答她!我来替你回答。你要仔细留意妈妈,她不坏,不过她 担心一件事。” 我还没有机会去弄清她担心哪件事,已经听到从前厅传过来响声,立刻见到两 位妇人飘然而至。我不敢去看她们。不过从我的眼角所能见到的,让我想到溪水上 飘着的两捆华丽的丝绸。一会儿,她们就飘到了我面前,停了下来,抚平各自的和 服,直到膝部。 “梅子!”姑姑喊——那是厨子的名字。”给奶奶沏茶。” “我不要茶。”我听到一个发怒的声音。 “啊!奶奶,”有个刺耳的声音在说话,我猜测是妈妈。“您不必喝。姑姑只 想让您舒服一点。” “我这一身骨头还有什么舒服。”老妇人咕咕哝哝。我又听到她屏着气在说些 什么,姑姑插进来了: “这是新来的女孩子,妈妈”,她说着,向我略挥了挥手,我估计是让我鞠躬。 我双膝并拢,深深一鞠躬,直闻到了从地基底下逸出来的霉味。接着听见妈妈的声 音在说: “站起来,走近点。我要看看你。” 我原想我走近她身边,她一定要说什么来着,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饰带 上取下一杆旱烟袋,顶端有个金属的锅,烟杆是一根长长的竹子做的。她把烟袋锅 放到一边,再从袖袋里拿出一个装着拉链的绸袋,从中取出一撮烟丝。她用她小小 的薰成烤甘薯色的手指头把烟丝装进烟锅,把烟管搁进嘴里,从一只小巧的金属盒 里取出一根火柴点燃了它。 这会儿,她才第一次仔细瞧着我,一边喷吐着烟,老妇人在一旁叹着气。我觉 得我不该直对着妈妈看,不过她的脸让烟云挡着,使我想起地震喷出来的热蒸气。 我是那样的好奇,以至身不由主地抬眼去看。我越看她,越感到着迷。她穿一件黄 色的和服,上面有柳枝,带着可爱的绿叶和黄叶;那是丝质薄纱做成的,纤巧得像 蜘蛛网。她的饰带处处使我惊奇。那也是一条漂亮的薄纱织物,但是颜色较深,黄 褐色和棕色的底子,其中织着金线。我越看着她的衣裳,越不去想我是站在泥土走 廊上,不去想我的姐姐怎么样了,我的父母怎么样了,也不去想我今后会怎么样。 这位妇人的和服的每一个细节都足够使我忘记我自己。这时,我大吃一惊:在这身 华丽和服的领子上边,却是一张同衣服完全不相配的脸,就像我拍着一只小猫的身 子忽然发现是一只哈巴狗的狗头。这是一个丑陋的女人,尽管比姑姑年青得多,可 我决不会预料到有这么丑。原来,妈妈确实是姑姑的妹妹一尽管她们互相之间也以 “妈妈”“姑姑”相称,同艺妓馆里的所有人一样。实际上,她们不是像我同夏子 那样是亲姊妹。她们不是一家人,而是奶奶收养了她们俩。 我站在那里发懵,脑海中闪过许多想法,最后做了姑姑告诉我最不该做的事情 ——我直直地望着妈妈的眼睛。我这么做的时候,她把烟管从嘴里取了出来,这使 她的下颚拉下来像活动天窗。尽管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应该眼睛往下看,可是她的 一双眼睛竟这么丑,使我呆住了,因此仍在死死地盯住她的眼睛看。她的眼白不是 白色,而是极难看的黄色,使我立刻想到一只马桶,刚刚有人往里尿过尿,她的眼 睛是雾濛濛的,四周一圈厚厚的眼泡皮,都起着皱纹。 我把目光降到她的嘴部,那张嘴还在张着。她的脸色乱成一团:眼圈是红色, 像鲜肉;牙床与舌头是灰色。使这张脸更可怕的是,每一颗下牙都是把锚下在牙床 的一个血池上。一定是妈妈多年来节食失败之过,后来我就清楚了。我禁不住感觉 到:我越看她,越觉得她像是一棵开始要落叶的树。整个形象使我如此震惊,以至 我必须后退一步,或者打出一个嗝,或者以某种方式向她暗示我的感觉,可是突然 之间她对我说话了,仍是那种刺耳的声音: “你在瞧什么!” “非常对不起,夫人。我在瞧您的和服,”我对她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 的东西。” 这一定是正确的回答——如果有正确回答的话——因为她发出一点像是笑的声 音,尽管听起来像是一声咳嗽。 “那么,你喜欢这件衣裳,是不是?”她说,接着又是一声笑或是咳嗽,我说 不准是什么。“你知不知道它值多少钱?” “我不知道,夫人。 “准比你想的要多。” 这时,女佣端来了茶。趁上茶的功夫,我偷偷地看了奶奶一眼。妈妈算是胖乎 乎的,短粗手指头,粗脖子;而奶奶既老又颤。她至少老得像我父亲,不过看起来 好像她生活多年来把自己关闭在一个集中起来的可怜巴巴的状态之中。她的灰白头 发使我联想到一团缠结起来的丝线。我可以通过这团丝线看到她的头皮,她的头皮 也是可怜巴巴的,因为年岁大老,这块头皮是红色的,那块头皮是棕色的。她的皮 肤倒还没有皱起来,只是嘴是皱瘪的,那是天生就这个样子的。 她开口之前先出了一口长气,然后像是咕咕哝哝地说:“我不是说过不要茶了 吗?”之后,她又叹气又摇头,对着我说:“你多大年纪,小姑娘?” “她是猴年生的。”姑姑替我答话。 “那个笨厨子也是只猴子。”奶奶说。 “九岁,”妈妈说,“你觉得她怎么样?姑姑?” 姑姑站到我面前来,把我的头朝后扳一扳,看着我的脸。“她命里水多。” “眼睛漂亮”,妈妈说,“您见到了吗?奶奶?” “我觉得她傻”,奶奶说,“不管怎么样,我们不需要再有一只猴子了。” “噢,您当然是对的。”姑姑说,“也许她就是您说的那样。不过我看她像是 个聪明孩子,可以收养;您看看她的一双耳朵。” “命里这么多水”,妈妈说,“也许她会在火还没有着起来以前就闻到火味儿。 那不好吗,奶奶?您就不必再担心我们这座石头房子着火把和服都烧在里面了。” 后来我才知道,奶奶最怕着火,比一个渴得要死的老头怕啤酒更厉害。 “不管怎么说,她很漂亮,您觉得怎么样?”妈妈又加了一句。 “祗园漂亮姑娘有的是”,奶奶说,“我们要的是一个伶俐的女孩子,不是一 个漂亮的女孩子。那个初桃来的时候也很漂亮,看看她有多笨!” 奶奶说完了,就在姑姑的搀扶下朝小径往回走了。虽然我必须说,见到姑姑那 种笨拙的样子——因为她的臀部一边比另一边高耸出来许多——真难说这两个女人 哪一个走路更困难。不久我就听到前厅的拉门响了起来,开了又关上,于是姑姑又 回来了。 “你长虱子吗?小姑娘?”妈妈问我。 “没有。” “你得学会说话更有礼貌。姑姑,要好好地把她的头发梳理起来,一定要做好。” 姑姑唤来一个仆人去拿大剪刀来。 “好吧,小姑娘”,妈妈对我说,“你现在已经到了京都了。你得学会礼数, 要不就打你。这儿是由奶奶来打的,你一定吃不消的。我给你的劝告就是:工作非 常勤劳,不经允许不能离开艺妓馆。照我们说的去做,别找太多麻烦,再过两三个 月份也许可以开始学艺妓的本领了。我不是把你领来做佣人的。如果成了那个样子, 我就把你扔出去。” 妈妈抽她的烟,眼睛盯着我。我不敢动弹,直到她发了话。我发现自己正在想 我姐姐这会儿也会不会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可怕的地方站在另一家另一个凶恶的妇女 面前。我突然想到我可怜的生病的母亲的形象,支一只肘依靠在被子上,眼往四处 瞧,寻找她那两个女儿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不想让“妈妈”见到我在哭,不过在我 想出办法来抑制之前,眼泪一直在注满我的眼眶。随着我的双眼蒙上薄翳,“妈妈” 的黄色和服变得越来越软,直到发出火花。然后,她喷出一口烟,烟又消逝得干干 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