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那个怪地方最初的几天里,我觉得即使是我失去双臂和双腿,也要比失去家 庭和亲人要好些。我毫不怀疑,生活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了。我所想到的,只有困 惑与伤心,我一天一天地都在想,哪天才能重见到夏子。我现在是没有父亲,没有 母亲——甚至连以前穿过的衣服也没有了。然而,过了一两个星期后,使我最吃惊 的是,我发现自己是在开始另一种生活了。我记得一次在厨房里洗碗,忽然觉得六 神无主,我愣在那里,瞧着我的双手,似乎自己也不明白,洗碗的人就是我。 妈妈对我讲过,如果我干活卖力,举止得当,几个月内就可以开始受训了。我 从“南瓜”那里知道,受训就是去祗园区的一所学校上音乐、舞蹈、茶道的课。所 有打算学成艺妓的女孩子都要在那所学校上课。我相信,等我去了那所学校就一定 会见到夏子的。因此,到了第一周的周末,我决心要像牛马那样顺从,希望妈妈早 点送我上学。 大多数家庭杂务倒是不复杂的。早上叠被子,打扫屋子,扫走廊,等等。有时 派我去药房为厨子买痔疮药膏;或者去“四条大街”一家商店给姑姑买她最喜欢吃 的炒米花。所幸的是,像打扫厕所那样的脏活是一位老女佣去做的。但是,尽管我 卖尽了力气,也没有达到我所盼望的目的,因为每天的杂务多得做不过来,其中许 多的麻烦事都来自奶奶。 照顾奶奶并不是由我专管——至少姑姑并没有对我这样吩咐。可是,一旦奶奶 唤我去,我就不能随便应付,因为她在艺妓馆具有最高威望。例如有一天,我正打 算端茶送上楼去给妈妈,就听见奶奶在喊: “那个小姑娘哪儿去了,叫她来!” 我必须放下给妈妈的茶盘,立刻奔到奶奶的屋里,她正在那里吃午饭。 “你不知道屋里太热吗?”我向她跪下以后,她这么对我说。“你本该进来把 窗户打开。” “对不起,奶奶,我不知道您感到热了。” “你没见我热了吗?” 她正在吃饭,有些饭粒沾在她的下嘴唇上。我觉得她不是太热,而是太可怜。 不过我还是立刻走到窗前去把窗子打开。正在这会儿,一只苍蝇飞了进来,围着奶 奶的饭菜打转。 “你怎么回事?”奶奶说,挥舞筷子赶苍蝇。“别的女佣人开窗从不飞进来苍 蝇。” 我向她道歉,说我去找个苍蝇拍来。 “把苍蝇拍进我碗里?喔,不,不行!你就站在这里替我轰苍蝇,等我把饭吃 完。” 这样,我就得站在那里,侍候奶奶边吃她的饭,边对我讲她的故事,说她在十 四岁那年,在一次拜月会上,歌舞伎著名演员市村左卫门(第十四代)曾经握过她 的手。等到我被允许离开她,妈妈的茶已经凉了。厨子同妈妈都向我发怒了。 其实是因为奶奶怕孤独。即使是她上厕所的时候,也让姑姑站在厕所外面,拉 着她的一只手,因为是蹲着,怕有闪失。臭味难闻,姑姑把脖子拧过去,几乎要把 脖子拧断。没有派我这样的脏活,可是奶奶在用一把小银勺挖耳朵的时候常把我叫 去给她按摩,这种苦活你很难想象。她头一次解开领口把和服退到肩头时,我直感 到恶心,因为她双肩和脖子的皮肤疙里疙瘩,颜色腊黄,就像一支去了毛的小鸡。 后来我才知道,在她的艺妓生涯里,因为长期使用那种我们称之为“中国粘土”的 白色化妆品,其中含有大量的铅。中国粘土会有毒性的,也许部分原因是奶奶配置 不当。再者,奶奶年轻的时候,常去京都北边的温泉。本来洗温泉浴对人有益,但 含铅的化妆品很难清除,残留部分同水中的某种化学成份结合到一起,就染上一种 颜色,毁了皮肤。染上这种毛病的,不只是奶奶一个人。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 你还可以在祗园的大街上见到有搭拉下来黄脖子的老妇人。 XXX 我来到艺妓馆大约三周后的一天,我去楼上收拾初桃的屋子比平常晚得多。我 怕初桃,她生活极忙碌,我也很少能见到她。她要是发现我一个人呆着,我不知道 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所以我总是在她去上舞蹈课后,早早地上楼去打扫她的屋子。 不幸的是,那天早晨奶奶吩咐我做许多事,所以近午我才上楼。 初桃的卧室是艺妓馆中最大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要比养老町任何一座房子都 要大。我想不出来为什么这间屋子要那么大,直到有一天一位年纪较大的女佣告诉 我,现在艺妓馆只有初桃一名艺妓,可是过去是有三四名的,她们都住在这个大房 间里。也许初桃是一个人住的,可是屋子里乱得像有四个人住似的。那天我进了她 的房间,除了常有的杂志四处乱扔,梳子遗落在床垫_卜靠近小梳妆台之外,我还 在桌子下边发现有苹果核和一只空威士忌酒瓶。窗子是打开着的,风把她头天夜里 挂和服的木架子吹倒在地——也许是因为她喝醉了上床前把它踢倒了懒得再扶起来。 通常这个时候姑姑已经把和服取走了,她是在艺妓馆里负责管服装的,但出于某种 原因,今天没有这么做。正当我把衣架扶起来的时候,纸门拉开,我转过身来见到 了初桃站在门口。 “喔,是你”,她说,“我还以为是小老鼠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声音呢。你在 收拾我的房间!是你在整理我的那些化妆品罐子吗?你为什么老要动这些东西?” “对不起,小姐,”我说,“我只是擦擦灰尘。” “要是你碰了这些瓶子,”她说,“就会有你的气味了。那些男人就会说: ‘初桃,你怎么会有渔村小丫头的臭味呀!’我想你会懂我的意思的,是不是?不 过你最好对我重说一遍,说明你听懂了。为什么我不让你碰那些化妆品?” 我几乎鼓不起勇气来说话。但最后我回答了她:“因为会有我的气味。” “这就对了!还有,那些男人会说什么?” “他们会说,‘喔,初桃小姐,你的气味就像一个来自渔村的小姑娘。” “嗯……你这么说话我有点不喜欢。算了吧。我不懂为什么渔村来的女孩子气 味都这么难闻。你那个丑姐姐那天还来这儿找你,她身上的臭味同你一样。” 我本来是眼睛望着地下的,听到这里,我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她,想弄清楚 是不是真有那么回事。 “你这么吃惊!”她对我说。“是不是我提到了你姐姐来过这里?她要我转给 你一个口信,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也许她想让你去找她,这样你们俩个就可以 一块儿逃跑了。” “初桃……” ‘你想要我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吗?那么,你们就等着吧。等我想好了, 我再告诉你。现在,给我出去!” 我不敢不顺从她,但离屋前我停下脚步,心想也许能说服她。 “初桃小姐,我知道您不喜欢我,”我说,“如果您心肠好,把我想知道的告 诉我,我答应再也不会来麻烦你了。” 初桃听了这话显得很高兴,带着满脸喜悦之情朝我走来。说老实话,我从来没 见过这么一位光彩四射的女人。大街上的男人一定会把香烟从嘴里取下来,呆呆地 望着她。我想她大概是要对我低声耳语,可是,在她站在我面前微笑一下之后,竟 拔出一只手来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告诉过你走出去,对不对?”她说。 我呆住了,反应不过来。我一定是跌跌撞撞地走出屋去的,因为下一件事情我 清楚的是,我跌在了过道的地板上,一只手捂着脸。一忽儿,妈妈的房门滑开了。 “初桃!”妈妈说着,把我扶了起来。“你把小千代怎么啦?” “她说想逃跑,妈妈。我想最好由我来替您打她耳光。您的事情太多,顾不过 来。” 妈妈唤来一个女佣,让她取几片姜来,把我带进她屋里,让我在桌子旁坐下, 接着去接完她的电话。艺妓馆唯一的一部电话挂在她屋里墙上,别的任何人都不允 许使用的。她把听筒放在一个架子上,重新拿起来的时候,她的手把听筒握得这么 紧,我觉得话筒里的液体都快要被挤控出来,滴到榻榻米上了。 “对不起”,她对着话筒用她刺耳的尖声说,“初桃又在打女佣人耳光了。” 在艺妓馆的最初几周内,我对妈妈有一种难以说清楚的感情——也许就像一条 鱼对一位正在把自己从鱼钩上摘下来的渔夫的感情。也许是因为我每天只在打扫她 屋子的时候能见到她几分钟。她总在屋里,坐在桌旁,常常从书橱里取出一本帐簿 翻开来看着,一只手拨着象牙珠算盘。也许她的帐本保存得整整齐齐,可在其他方 面比初桃还更乱些。每次她把烟杆往桌上一搁,烟灰和烟草就从烟锅里跳出来,她 也从不收拾。她不让别人碰她的被子,不让别人替她换床单,所以整个屋子里有一 股被褥好久不洗的气味。由于抽烟,纸门纸窗都染上了黄色,使屋子更加幽暗。 妈妈接着打电话的时候,一个女佣带着几片生姜进屋来,把生姜贴在初桃扇我 耳光的地方。开门关门的声音惊醒了妈妈的小狗,这只小狗名叫“多久”,有一张 凶恶的脸,脾气极坏。它似乎只有三项嗜好:一是吠叫,一是打鼾,一是咬人(要 是谁想拍拍它的话)。女佣走后,多久走过来,躺在我背后。这是它的一种小阴谋, 等我不留意踩上了它,它就立刻来咬我。我开始觉得我像是一只被滑门夹住的老鼠, 置身于妈妈同多久之间。后来,妈妈挂上了电话,坐回到桌旁。她用她的那双黄眼 睛注视着我,最后说: “小姑娘,现在听我说。也许你听见初桃在说谎。不过她可以这么做,你不能 这么做。我想知道……她为什么打你?” “她要我走开,妈妈,”我说,“我太对不起了。” 妈妈要我用京都口音重新说一遍,我觉得这种口音对我很难。我努力学着说, 使她觉得满意了,她才接下去说: “我想你不懂得你在艺妓馆里要做些什么。我们所有的人只想着一件事情—— 我们怎么来帮助初桃成为一名成功的艺妓。甚至奶奶也一样。奶奶也许在你眼里难 以接近,其实她整天都在想怎样去帮助初桃。” 妈妈这么说,我实在不能理解。老实说,她不可能骗得任何人相信奶奶还会帮 助人。 “像奶奶这么德高望重的人还那么使劲帮助初桃,想想你该怎么做。” “是,妈妈。我会继续努力工作的。” “我不想再听到你惹初桃生气了。别的女孩子都让着她,你也该这么做。” “是的,妈妈……不过,我想再问一句行吗?我一直在想着是不是有人知道我 姐姐的下落,我想送一张条子给她。” 妈妈有一张特别的嘴,对她这张脸来说,嘴显得太大了,并且常常张着的;这 时她来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动作,她把上下两排牙挤到一起,似乎要我好好 瞧瞧她的牙。这就是她微笑的方式——尽管最初我还不明白,直到我懂得她咳嗽声 就算是她的笑声。 “我干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她说。 这之后,她又干咳了几声算是发笑,便挥手示意我退出房间。 我出了房间,姑姑正在楼上厅里等着我去干家务活。她给我一只木桶,打发我 上一个扶梯,钻到屋顶上去。屋顶一个木架上,置放着一个接雨水的水箱。雨水用 来冲刷二楼靠近妈妈卧室的马桶,因为那时候还没有抽水马桶,即使厨房里也没有 自来水。天气干燥的时候,马桶就发臭了。我的任务就是提水去注满水箱,这样, 姑姑才能冲刷马桶。 白天太阳把屋顶上的瓦晒得正烫,我提桶倒水的时候禁不住想到从前在海边村 子里的小池塘游泳的情景。只在几个星期以前,我还在那个小池塘里游过泳,现在 离我已经很远。姑姑还让我下来以前,把屋顶瓦缝间的杂草拔去。我眺望着沉浸在 雾濛濛的暑热中的城市,四周的小山像是监狱的高墙。什么地方一座房屋的顶下, 我姐姐大概也在像我一样干着沉重的家务活。我正这么在想念她,不留神碰撞了水 箱,箱里的水溅了出来,淌到了街上。 XXX 来到艺妓馆大约一个月,妈妈对我说,可以开始受训了。明天一早,我该同南 瓜一起去见老师。此后,初桃将把我带到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名叫“登记处”的地 方。傍晚时分,我将观察初桃怎样化妆美容,怎样穿好和服。这是艺妓馆的一个传 统,开始受训的女孩子首先要用这种方式来拜见最有名气的艺妓。 南瓜一听说明早要陪我去学校,她显得非常紧张不安。 “明天你一定要一醒来就起床,”她对我说,“要是迟到了,我们就会被扔进 阴沟里去的……” 我见南瓜每天早晨都起得很早,似乎眼睛还未睁开;走的时候又总是眼泪汪汪 的。事实上,她穿着木鞋从厨房窗户底下“得得地”走进去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听 到了她的哭声。她上课成绩不佳——事实上,可以说很不好。她来到艺妓馆比我早 六个月,但只在我来到前的一个星期才去上课,中午回来的时候,她总是直接回到 女佣住的房间去,不让别人看到她沮丧的情绪。 次日早晨,我比平常醒得更早,头一次穿上了蓝白两色的学生服。其实只不过 是未绗线的棉布服,上面点缀着一些稚气的方形图案,使我想起小旅店里上浴池去 洗澡的客人所穿的浴袍。不过我一生中还从未穿过这么气派的衣服。 南瓜带着忧虑的神色在门口等我。我正在穿鞋,奶奶就叫我进她的屋。 “别去!”南瓜低声说,她的脸一下了嗒拉下来像是蜡熔化了。“我们又要迟 到了。我们走,就装着没听见。” 我本想照南瓜说的去做,可是奶奶已经走到屋门口,隔着门厅朝我怒目而视。 其实,只耽误了十或十五分钟,可是南瓜已经是眼泪盈眶了。最后我们出了门,南 瓜走得飞快,我几乎跟不上她。 “那个老太太真酷!”她说,“你给她按摩脖子以后,一定要双手伸进盐碗里 去洗一洗。”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母亲告诉我的。‘魔鬼是靠触摸散布到全世界去的。’我知道这是真的。 因为一天早上我母亲在路上同一个过路的魔鬼擦碰了一下,所以她死了。你要是不 把手弄干净,你就会变成皱缩的泡菜,跟奶奶一样。” 南瓜和我是同龄人,又有同样的处境,只要有机会,我们一定会常谈心的。可 是,家务话那么多,我们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并且南瓜吃饭还比我早,因为 她来艺妓馆比我早。我只知道她比我早来六个月,但不知她的经历,因此我问她: “南瓜,你是京都人吗?听你的口音像是京都人。” “我出生在札幌。可是我五岁,妈妈就死了,我爸爸送我来这里投奔一个叔叔。 去年,我叔叔失业了,我就来到这里。” “你为什么不跑回札幌去呢?” “我爸爸受了诅咒,去年死了。我不能逃走。我没有地方可去。” “我要是找到了我姐姐,”我说,“你可以来同我们一起,我们一块逃跑。” 考虑到南瓜上课这么费劲,我原以为她对我的提议会很高兴的。可是她一句话 都不说。这时我们已来到“四条大街”,两个人默默地穿过这条大街。那天;别府 先生把我同夏子从火车站接下来,就走过这条热闹的大街。这会儿,还是清晨,我 只见到不远处有一辆街车,还有一些骑自行车的人。我们穿到马路对过,进入一条 窄路,南瓜停住了。 “我的叔叔人很好,”她说,“他把我送走以前,对我说:‘有些姑娘聪明, 有些姑娘笨。你是个好孩子,不过你笨。你不必自作主张。我把你送到一个地方去, 你只消照人吩咐的去做就行了。人家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这样你就会受照顾。’ 所以,小千代,你要是想走,你自己走吧。我就在这个地方过生活了。我拼命干活, 她们才不会打发我走。不过我情愿去跳崖,也不想当初桃那样的艺妓。” 南瓜说到这里,顿住了。她朝我身后什么地方瞧着。“喔,老天,小千代,” 她说,“是不是让你饿着了?” 我转过去,正好瞧见另一家艺妓馆的门口,门里边一个台上有一个小小的神道 佛龛,面前供着一块糯米糕。我想大概这就是南瓜见到的东西了,不过她的目光是 看着地上的。一条石径,旁边有些蕨草和苔藓,通向一道小门,但我未见到有什么 东西。我把目光转到那里,大门口,就在街道的边上,搁着一根木制的烤肉叉,上 面还剩一块炭烤的鱿鱼。小贩在夜间推着小车卖烤鱼。作料的香味引起我苦恼,因 为像我这样的女佣,吃饭大都是咸菜白米饭,一天只有一顿汤,一个月吃上两次威 鱼。即使这样,地上这块鱿鱼也引不起我口馋,两只苍蝇在绕圈飞,就像它们通常 在公园里散步。 南瓜这个女孩子,只要有条件,就会很快发胖。我曾经几次听到她肚里咕咕作 响,声音大得像一扇大门在轰隆隆地打开。我想她不至于去吃那块鱿鱼,可是我见 她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 “南瓜”,我说,“你要是饿了,老天爷可怜见,你还是去拿那块糯米糕吧。 鱿鱼已经叫苍蝇给盯上了。” “我比苍蝇更需要,”她说,“再说,糯米糕是上供的,吃了有罪过。” 她说了就弯下腰去拾烤肉叉。 我确实生活在这样一种地方,只要是能动的东西,孩子们都会吃的。我应当承 认,我在四五岁的时候吃过一次蟋蟀,不过那次是受人戏弄。不过见到南瓜站在那 里,拿着叉子上的一块鱿鱼,上面还沾着地上的砂粒,苍蝇围着它飞……她把苍蝇 吹开,苍蝇仍不肯远去。 “南瓜,你不能吃”,我说,“你这不就是拿舌头去舔铺路石吗?” “铺路石有什么不好?”她说。接下来——要不是亲眼所见,连我自己也不会 相信——南瓜跪了下去,伸出舌头,贴着路面长长地扫了一下。我震惊得嘴巴大张。 南瓜又站起身来,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用手掌抹了抹舌头,吐了几次口水, 然后咬住就鱼片,把它从烤肉叉上扯了下来。 这片鱿鱼一定很老,南瓜从小坡一直嚼到学校大门口。我进学校的时候,胃口 一紧,因为见到这么大的花园真使人吃惊。四季常青的灌木和枝桠曲折的松树围绕 着一个养满鲤鱼的装饰性小池塘。小池塘的瓶颈部分置一块石板。两位身着和服的 老妇人站在石板上,撑着涂漆的伞遮挡早晨的太阳。至于院内的建筑,一开始我还 不明白是做什么用的,后来才知道只有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归学校使用。那座巨大的 建筑物实际上正是兜町莲杖剧院——祗园的艺妓每年春季都在这里演出“古都之舞”。 南瓜急匆匆地向一座长形的木屋走去,我以为是仆人的住房,却原来就是学校。 我一踏进屋门,就闻到烤茶叶的气味,至今我闻到这种味道就会肠胃发紧,似乎我 又要去受训了。我脱去鞋子,把它们就近放进一个小壁橱,可是南瓜制上了我;那 个壁橱怎样使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南瓜是女孩子当中最年轻的,必须爬上一 个梯子把鞋放在最高层。因为我是头一天才到,比南瓜更差,所以鞋子要放在她的 更上一层。 “在爬上去的时候要非常小心,千万注意不能踩到别人的鞋子”,南瓜对我说, 尽管架上只有几双鞋。“要是你踩上了别人的鞋让人看见了,你就会挨一顿臭骂, 你的耳朵都会起疱”。校舍内部又旧又脏,我觉得像是一座没人住的废房。长长过 厅的尽头,站着六个或八个女孩子。我看她们的时候,感到一阵震动,因为我想其 中的一个也许就是夏子;但当她们转身来看我们时,我完全失望了。她们都梳着同 样的发式——艺妓学徒的发式——她们瞧着我,那种神情仿佛在说,她们知道祗园 的事情,比南瓜和我多得多。 我们走进过厅中部一间空旷的教室,具有典型的日本风格。一面墙上挂着一块 大木板,木板上一些木极子挂着小木牌,木牌上用毛笔黑墨写着各人的姓名。我认 字、写字很差,我曾在养老町上过半日制的学校,到京都以后,每天下午姑姑教我 一个钟头,至今我还认不全木板上那些姓名。南瓜走到榻榻米上的一个小盒子跟前, 从中检出她自己的名牌,挂在一个空着的木极上。您瞧,这块木板可算是签到簿。 这之后,我们去到其余几间课室。那天上午,南瓜要上四节课:三弦、舞蹈、 茶道、还有某种类型的唱歌,我们听做长歌。南瓜的功课成绩最差,我们该离开学 校回艺妓馆去吃早饭了,她苦恼得拧她的袍子的腰带。当我们正在穿鞋时,一个和 我们同龄的女孩子发式不整地穿过花园向我们跑来。南瓜见到她,心情 XXX 我们喝了一碗汤就跑回学校,南瓜才能赶上她的三弦琴课。如果你从来没见到 过三弦琴,你也许会认为是一种样子很特别的乐器。有些人称它是日本吉它。其实 要比吉它小得多,有一个细细的木把,头上有三个调弦的木极。木把连着一个木盒, 有猫皮绷着,像一面鼓。这种乐器可以拆卸开来,放进一只箱子或袋子,便于携带。 南瓜每次抓起三弦琴来调弦,总要伸出舌头,我不得不遗憾地说,她的听觉实在不 行,调出来的音调忽高忽低,像浪尖上的小船,不知该停在何处。很快,课室里塞 满了女孩子和三弦琴,挤得像糖盒里的巧克力。我眼睛盯着教室的门,希望夏子会 走进来,可是没有她。 一会儿,教师进了教室。这是一位瘦小的老太太,有一副尖嗓子。她是水木老 师,我们当她的面这么称呼她。可是水木这个姓的发音同老鼠的发音很接近,所以 我们在背后就称她老鼠老师。 老鼠老师跪在一个垫子上,面对大家,并不想显示一点和气。学生们同时站起 来向她鞠躬问好,她只是望学生一眼,不回一句话。后来,她望了一眼名牌,叫起 头一名学生。 这名学生似乎自视甚高。她滑步走到前面,向老师一鞠躬,开始弹奏。只弹了 一两分钟,老师就让她停止,对她的弹奏说了许多难听的话,然后把扇子扣地一合, 用扇子朝那个女孩子挥了挥,示意她退下。女孩子又向老师鞠躬,表示感谢,回到 她的座位,老鼠老师又唤了一名学生。 这样上课一个多钟头,直到叫起了南瓜的名字。我见到南瓜很紧张,事实上, 她一开始弹奏,就处处不对头。最初,老师制止了她,把三弦琴拿过去亲自调弦。 南瓜再次试弹,下面的学生开始面面相觑,因为谁也不知道南瓜弹的是哪个曲子。 老鼠老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让学生面朝前看,然后用她的扇子为南瓜打拍子。 可是这也无济于事。最后,老鼠老师又给南瓜纠正了拨弦的手法。她几乎扭遍了南 瓜的每一根手指头,想让她明白正当的拨法。可是最终老师只得放弃希望,厌恶地 松开了手,拨子掉到了榻榻米上。南瓜把拨子拣起来,满眼是泪,回到了自己的座 位上。 在这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南瓜担心成为成绩最差的学生。这时,我们回去吃 早饭时碰到的那个发式不整匆匆跑来的女孩子走到课堂前面,向老师鞠躬。 “别浪费时间想要来讨好我!”老鼠老师尖声朝她喊道,“你要是今天早晨没 睡懒觉,就能赶上上课时间学点什么了。” 女孩子向老师道歉,很快就开始弹奏,可是老师不予理睬,只说:‘称天天睡 懒觉。你都不肯像别的同学那样按时到校,还怎么能希望我来教你?回你的座位上 去吧。我不想理你。” 下课了,南瓜把我领到课堂前边,我们向老鼠老师一鞠躬。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千代,老师”,南瓜说:“请您耐心培育她,因为她什么 都不会。” 南瓜并不是要侮辱我,这只是当时人们常说的客气话。换了我母亲,也会这么 说的。 老鼠老师不说话,只把我看了又看,然后说:“你是个聪明孩子。我一眼就看 出来了。也许你能帮你姐姐学好功课”。 当然,姐姐指的是南瓜。 “每天早上尽早来挂你的名牌”,老师对我说。“教室里要安静。我决不允许 学生在下面说话!你的眼睛要盯住课堂前边。要是你能做到这些,我就尽力教你”。 说完这话,就打发我们离去。 课间休息,我仍在过厅寻找夏子,没有找到。我开始担心永远见不到她了。我 是如此沮丧,以至上下一节课时,老师让大家安静后便问我: “瞧你!你有什么心事?” “喔,不,夫人。我只是不小心咬了嘴唇,”我说。为了证实这点(女孩子们 都在围着我盯着我看),我使劲咬了一下嘴唇,让它流出了血,还舔了舔。 南瓜上别的课不像三弦课那么糟,这使我较为轻松。例如舞蹈课,学生们都能 步调一致地习舞,没有什么人动作不一。南瓜决不是一个蹩脚的舞蹈者,她的动作 中甚至还有几分优美。下一课是唱歌,这对她比较难,因为她的听觉不灵,不过好 在都是合唱,南瓜只消张张口低声哼哼,就可以掩盖她的错误了。 每一堂课下课时,她都把我引见给教师。有一位老师问我:“你是不是同南瓜 住在同一个艺妓馆?” “是的,夫人”,我说,“仁田艺妓馆。”仁田是奶奶和妈妈的姓,也是姑姑 的姓。 “那就是说,你们同初桃住在一起吵。” “是的,夫人。目前,初桃是我们艺妓馆唯一的一位艺妓”。 “我要尽我的力量教会你们唱歌”,她说,“只要你们拿出劲头来”! 教师说完这话便哈哈大笑,似乎开了一个大玩笑,然后便让我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