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管我们对初桃有什么样的看法,她是艺妓馆的女皇,因为我们的生活都依赖 她的收入。作为一位女皇,她的生活实在没有乐趣,每天回家很晚,“宫”内已是 一片漆黑,仆人们都已入睡。当她回家来已醉得脱不了袜子的时候,要别人帮她来 脱。要是她觉得饿了,她当然不原意亲自下厨去搞东西吃——例如茶泡成梅于,这 是她很喜欢吃的一种快餐:剩饭加腌酸梅泡在热茶里吃。实际上,我们的艺妓馆同 其他的艺妓馆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等候艺妓回家,向她鞠躬行礼,这件差使总是 落在最年轻的“蚕茧”(年轻的正在接受训练的艺妓学徒的称呼)身上。而从我去 学校上课起,我便是我们这个艺妓馆里最年轻的“茧”。离午夜还很远,南瓜同另 两名年岁大的女佣早已在门厅地板上只有一米宽的铺位上呼呼大睡;而我不得不跪 在那里,挣扎着不要睡着,有时须等到半夜两点钟。奶奶的卧房就在附近,她睡觉 时亮着灯,还留一条门缝。灯光照到我的铺位上,使我想起不久前那一天,我和夏 子被从村子里带出来,我偷偷地朝我家后面房间看一眼,见到妈妈躺在那里睡着了。 我父亲还把鱼网蒙在纸窗上,让屋子里更暗一些。屋子里显得那么黑,我去拉开一 扇窗户的时候,一道阳光射到母亲的被子上,显出她的一只手瘦骨嶙嶙,毫无血色。 看到奶奶房间里射出来的灯光……我想着母亲不知道是否还活着。我们母女俩人是 如此相像,我敢肯定她要是死了我是会有感觉的,但至今还没有任何征兆。 那天夜晚,秋天天气已渐凉,我正倚靠在一根柱子上,听到大门打开了。初桃 要是发现我睡着了一定会大发脾气的,所以我必须尽力惊醒着。可是,当中门打开 时,我惊讶地见到一个男人,穿着一件传统的松夸夸的工人服装,下摆紧绷在臀部, 一条农家穿的裤子——尽管他一点也不像工人、农民。他的头发抹了油往后梳,是 一种时髦的样式,还有一撮密密蓬蓬的小胡子使他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气魄。他弯下 身来,双手托起我的脑袋,直视着我的面孔。 “喔,你挺漂亮”,他低声对我说。“你叫什么”? 我以为他是个工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夜深了还到这里来。我有点怕回答他的问 题,但还是告诉了我的名字。他用一根手指,用唾液蘸湿指尖,碰碰我的脸颊—— 原来是沾去一根落在脸上的眼睫毛。 “容子还在吗”?他问。容子是个年轻女人,每天从中午到晚上都坐在女佣屋 里。在那个年代,祗园的艺妓馆与茶馆都由一个私人电话系统互相联结起来,容子 就守着这部电话,接给初桃的约会,有时在半年甚至一年前就预约好,邀请初桃参 加某处的舞会或某家的宴会。通常上午以前,初桃的日程还不会排满,茶馆来的电 话会陆续打来直到夜里,顾客请她只要能挤出时间来,就去他们那里坐坐。那天晚 上的电话铃声不多,我以为容子也像我那样睡着了。这个男人不等我回答,就做出 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声张,他自己顺着泥地走廊到女佣屋子里去了。 接下来,我听见容子在道歉,她确实睡着了,然后她同交换台的接线员通了话。 她必须同几家茶馆通电话,直到安排好初桃明天的日程;她还接到一个口信,说是 歌舞伎演员尾野思轩来到城里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歌舞伎,当然没有尾野思轩这个 人,只是我杜撰的一个名字。 容子打完电话,给初桃留下口信就回家了。她看来并不担心一个男人留在女佣 屋子,所以我对别人也没有提起这件事。这倒是件好事,因为20分钟后,初桃回来 时,正好在门厅碰上我,对我说: “我还没有让你最难受呢。可要是你敢讲有个男人来过这里,也许还在这里过 夜,那可就要你好受了。” 她站在我前面,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进袖子里去找什么东西,在暗淡的光线里 我见到她的前臂涨红了。她走进女佣的屋子,关上了门。我听到一阵低声的谈话, 然后整个艺妓馆就寂静无声了。偶而地,我想我是听到了一两声呜咽声或哼哼声, 但声音那样的低,我听不清楚。我不想说我知道他们在那里干什么,不过我的确想 到了夏子把浴衣卷起来让杉井家男孩子看的情景。我感到既厌恶又好奇,即使我可 以自由离开这个地方我想我也不会去偷看的。 XXX 大约每星期一次,初桃同她的男朋友(原来他是附近一家面馆的厨师)在艺妓 馆女佣屋内关门过上一夜。他们也在别的地方别的时间会面。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 容子常留下口信,有时我也听到。所有的女佣都知道这回事,可是没有一个向妈妈、 姑姑或奶奶提起,可见初桃对我们的权威。初桃同男朋友在外面活动当然会有许多 麻烦,把他带回到艺妓馆来麻烦还少些。她同男朋友交往当然没有收入,甚至还牺 牲了她在茶馆或别的宴会上挣钱的机会。此外,想同她保持一个长期关系的有钱男 人要是知道了她有一个面馆厨师的男朋友,也许就会改变主意。 一天晚上,我正从院里井边喝一口井水要回到屋里去,听见大门推开了,门框 上有谁拍了一掌。 “初桃小姐”,一个深沉的声音在说话,“你可真要把每个人都吵醒了……” 我不能理解初桃为什么要把男朋友带回艺妓馆来——也许冒险本身具有刺激。 但她从来没有出过大的声音。我赶紧到门口跪下,初桃来到前厅,手里拿着两个包 袱。接着,另一名艺妓跟着她进了前厅,这人身材这么高大,必须弯腰才能进门。 等她站直了,俯看着我,我发现她的嘴大得不成比例,而且还是长脸长下巴,不会 有人说她漂亮的。 “这是我们的下人”,初桃说,“她有一个名字来着,可是我们为什么不干脆 叫她‘小笨姐’呢?” “好,小笨姐,”另一个艺妓说,”给你的大姐姐和我弄点喝的来,怎么还不 去啊”?刚才听到的低沉声音原来就是她的说话声,根本不是初桃的男朋友。 初桃通常喝一种特殊的米酒叫做甜酒,很淡很甜。但是甜酒只在冬季酿造,这 时艺妓馆里已经没有了。所以,我只得倒了两杯啤酒。初桃同她的朋友已去到院里, 穿着木展站在泥地走廊上。我看她们已经醉得很厉害了,这个朋友的双脚太大,木 展不合脚,两个人每走一步就要哈哈大笑。你也许还记得屋外有一条地板走廊。初 桃就把两个用亚麻纤维纸包着的包袱放在地板走廊上,当我端去啤酒时,她正在解 开其中一个包袱。 “我不想喝啤酒,”她说,弯下身子把两杯啤酒都倒到屋子下面的空层去了。 “我喜欢喝,”她的朋友说,不过已经晚了。“你为什么把我的一杯也倒掉”? “喔,安静点,光琳”!初桃说:“你反正不能再喝了。你瞧,你见到这个你 会快乐得要死的”!初桃这时解开了用亚麻纤维纸包的包裹,把一件精致的和服摊 在走廊上,这件和服以粉状的绿点子衬底,一根长满红叶的藤蔓作为主要图型。的 确,这是一件灿烂的薄纱袍,但只能在夏天穿,秋天是不适用的。初桃的朋友光琳 对这件袍子钦羡得了不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了——这又引 起她们俩个大笑。我想我该走开了。可是初桃说话了: “别走开,小笨姐”,随后她又转过身去对她朋友说:“该找点乐子了,光琳 小姐,你猜猜这身和服是谁的”? 光琳还在咳嗽,等咳嗽停了,她说。“但愿归我”! “喔,不是的。这是我们最恨的那个艺妓的。” “啊,初桃……你是个天才。不过,你是怎么拿到里子的和服的”? “我说的不是里子?我说的是……完美小姐”? “谁”? “‘我比你好得多’小姐……就是那个人”! 停了一歇,光琳说,“真美羽!哦,我的老天,这是真美羽的和服。我居然没 有认出来!你怎么把它弄到手的”? “几天前,有一次排练,我遗落一些东西在兜町大戏院了。”初桃说,“我回 去寻找,听到去地下室的楼梯上传来哼哼声。我想:‘不可能!这太有趣了’。我 就悄悄爬下去,把灯打开了,你猜我发现地板上像两块米团粘在一起的是什么人”? “我不相信!真美羽”? “别傻了。真美羽很谨慎,不会做这种事情的。那是她的女佣人,同戏院的管 理人。我知道为了不让我说出去,她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情,所以后来我去找她说我 要真美羽那件薄纱袍。她听到我要的是这一件,就哭了”。 “另一件呢”?光琳指着另一个包袱,带子还没解开。 “这一件是我让那个女孩子用她自己的钱买的,现在归我”。 “她自己的钱”?光琳问,“什么样的女佣人买得起一身和服”? “得啦,如果她不是买来的,我也不想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不管怎么说,小笨 姐替我把它放进储藏室去吧”。 “初桃小姐,我是不能进储藏室的”,我立刻说。 “你要想知道你姐姐在什么地方,你就别让我今晚把话说两遍。我为你想好了。 以后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会回答你的。” 我不想说我相信她;不过,初桃当然有权让我怎么受罪我就怎么受罪。我没有 选择只有服从。 她把包好的和服交到我手里,带我走向院内的储藏室,打开室门,打开电灯开 关。我见到物架上尽是床单、枕头,还有几个上锁的箱子和一些折好的被子。初桃 抓住我的胳膊,指指靠着墙壁的一架梯子。 “和服搁在那里”,她说。 我爬上去,拉开了一扇滑门。楼上没有楼下那些架子,而是一撂撂红漆盒子, 几乎顶到了天花板上。两排高高码起来的红漆盒子好像两堵墙,中间只有一个狭狭 的过道,尽头有几扇石板框的纱窗,以便通风。楼上也同楼下一样有灯,但更明亮, 我进去后可以认出盒子前边所写的字,如:“图案设计:疏织丝绸薄纱”,“黑色 宴会服(带衬)”等,说实在话,我当时识字不多,只能尽力找出有初桃名字的箱 子来。这只箱子放在顶层,取下来很费事。最终我把这件和服同箱中的几件也用亚 麻纸包着的和服搁在一起,然后把箱子放回原处。出于好奇,我飞快打开另一只箱 子,发现存放着大约十五套和服;另一只抬了抬箱盖看见箱中也是和服。见到储藏 室密密麻麻的堆着那么多衣箱,我立刻懂得奶奶为什么这么怕火。这里的和服的总 价值恐怕相当于养老町同千鹤镇两个村子加起来的总值还要翻一番。后来很长时间 我才知道,最值钱的还储藏在别处。那些和服是当艺妓学徒时穿的,因为初桃已经 不穿它们了,所以存在一个租用的保险箱里,等需要时再去取。 我回到院子里,初桃已回到她屋里取来一个砚台、一块墨,还有一支毛笔。我 以为她要在和服衬里上写上几个字。她在砚台上滴几滴水,然后坐在过道上磨起墨 来。墨磨好后,用毛笔尖蘸了墨,然后把笔交到我手里,握着我的手驾在和服的上 空,对我说: “小千代,练写字吧”。 这身和服是属于名叫真美羽的艺妓的(当时我还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是件 艺术品。从下摆到腰部是一株美丽的藤蔓,用漆线绞成(像一根电缆)缝上去的, 很像是一棵真正的藤,我可以用手指触摸到,如果我想的话,还可以把它揪下来, 就像从地上拔出一棵草来。藤上的树叶蜷曲着,仿佛进入秋季,叶子正在凋落,变 乾或染上了黄色。 “我不能这么做,初桃小姐!”我大声说。 “多可怜,小甜心,”她的朋友对我说,“你要是让初桃把话再说一遍,你就 失去找到你姐姐的机会了”。 “噢,闭嘴,光琳,千代知道她必须照我的吩咐去做的。小笨姐,在这件衣服 上写点什么。我不管你写什么”。 毛笔一碰衣服,光琳兴备得发出一声尖叫,惊醒了一个年岁大一点的女仆,探 出身来,头上包着布,睡衣沓拉着。初桃跺跺脚,做出一个往前扑的姿势,像一只 猫,这就足够把女仆吓退到她铺位上去了。光琳对我在绿粉点衬底的和服上涂的几 笔不满意,初桃就来教我在什么地方画些什么记号。这些记号是毫无意义的,初桃 只以她自己的方式来发挥她的艺术天才而已。之后,她把和服折好仍用亚麻纸包起 来,用绳子捆好。她同光琳回到前厅的入口处,穿上上漆的木展。她们打开大门往 街上去的时候,初桃让我跟她们走。 “初桃小姐,我要是没有批准就离开艺妓馆,妈妈会生气的——” “我批准你,”初桃打断我,说,“我们得退还这套和服,对不对?我希望你 不要让我们等着。” 我没有办法,只有穿上鞋子,跟着她们穿过小巷走上一条贴着白川溪的大街。 那个时代,祗园的那些街巷都是美丽的铺石路。我们在月光下大约走了一个街区, 路过一排枝叶低垂到水面的樱桃树,穿过一座木桥,来到祗园的另一个地区,是我 从来没有到过的。溪水河的两边是石砌的护岸,大部分覆盖着答辞。岸上,鳞次栉 比的茶馆、艺妓馆形成一道墙,背靠着小河。窗上的苇篱把灯光割成一片片小细条, 使我想起那个时代厨子切得很薄的腌萝卜。我听到了一群男人同艺妓的大笑声。一 座茶馆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因为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后来笑声逐渐消 失,代之以另一个宴会上的三弦弹拔声。那时,我能想象得到,祗园是一个让人快 乐的地方。我不禁想到,夏子也许就在其中的一处宴会,但又想到了登记处的淡木 弓曾对我说过,夏子根本不在祗园。 不一会儿,初桃同光琳停步来到一个木门前。 “你上楼去把和服交给那里的女佣人”,初桃对我说。“要是完美小姐自己来 开门,你就交给她。什么话都不要说,交过去就行了。我们在这里等你”。 她把包裹好的和服交到我手里,光琳去敲门。木阶梯很光滑,我怕得发抖,走 到一半几乎迈不开步。我听见光琳在下面大声说着耳语道:“上去,小姑娘!没有 人会吃掉你的,除非你拿着和服回来——那么我们也许要这么干了。是不是,初桃 小姐”? 初桃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光琳在暗色中探头探脑,想看清我的动作,而初 桃(身高只及光琳的肩头)只在那里咬着自己的指甲,根本不来瞧我。即使这么害 怕,我仍不禁注意到初桃有多美。她也许像一只蜘蛛那么狠毒,但她啃指甲的样子 比许多艺妓装腔作势的样子可爱得多。光琳与之相反,就像是宝石旁边的一块顽石。 光琳的发譬上插满珠宝,让人看起来很不舒服,她的一身和服也只有她自己才能欣 赏。而初桃穿上和服就像是她自己天生的皮肤。 到了楼梯顶,我在黑暗中跪下,大声喊: “请开门”! 我等着,没有反应。“大声点”,光琳说,“她们不知道会有人敲门”。 我再喊:“请开门”! “等一等”!我听见一个问声闷气的说话声,很快,大门开开。跪在门里的女 孩子不比夏子大多少,不过瘦小、惆促得像只小鸟。我把亚麻纸包着的和服交给她。 她非常惊慌,从我手中接过去,像是在冒极大的风险。 “谁在那里,亚沙美”?屋子里传出来一个声音。我见到一副簇新铺盖旁边一 架古色古香的灯架上挂着一只燃烛的纸灯笼。这副铺盖是艺妓真美羽的,从华丽的 绸面的松软被子就可以看出来;还有那种特殊的枕头就同初桃用的一样。这不是真 正的枕头,实际上只是一个木制的支架,衬在脖子下面,因为只有这样,艺妓才能 睡觉时不致弄乱她漂亮的发式。 女仆没有答话,只是飞快打开亚麻纸包,用手指捏捏这里捏捏那里,拿到光亮 处去瞧。当她见到涂墨的痕迹,她倒吸了一口气,赶紧把嘴捂上。眼泪立刻滚到了 颊上。那个人又问了: “亚沙美!是谁来了”? “喔,没有人,小姐”!女仆喊道。她用一只袖子赶快擦干眼泪的时候,我觉 得非常对不起她。她回进屋去拉上拉门的时候,我瞥了她的女主人一眼。我立即明 白了为什么初桃称她“完美小姐”。她的脸是鸭蛋形的,就像个洋娃娃,像一件瓷 器那样光滑、纤巧,即使并没有化妆。她正朝门口走来,想看看外面有些什么,女 佣不等她探头就把门关上了。 XXX 第二天上午下课后,我回到艺妓馆发现妈妈、奶奶和姑姑在楼下客厅里关起门 来谈话。我估计她们肯定在谈和服的事情;可以肯定,初桃从街上回到艺妓馆的时 候,有个女仆事先告诉了妈妈,妈妈正在前厅拦住了要上楼去的初桃。 “今天早上我们去看了真美羽同她的女佣人”。妈妈说。 “喔,妈妈,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了。我为这件事真感到难过。千代泼墨之前 我就想制止她,可是已经晚了。她一定以为是我的和服。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到这 里就这么恨我……想想看,她毁了这身和服就为的是要伤害我”。 这时,姑姑已经一瘸一拐地进了前厅。她大声说:“马呆马希他”。我很清楚 这句话,它的意思是:“我们正等着你呐”!不过她当时为什么说这句话我可是不 明白。事实上,这句话说得俏皮。因为一位歌舞伎大明星上场的时候,观众就会这 么喊。 “姑姑,你是想说我同这件事有关”?初桃说,“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谁都知道,你恨真美羽”,姑姑对着她说,“你嫉恨每一个比你更成功的人”。 “那么,是不是我该特别喜欢你,姑姑,因为你是一个失败的人”。 “谁也没有失败”,妈妈说。“现在,你听我说,初桃。你不致于真的以为谁 会相信你编的小故事。我不愿意在艺妓馆见到这种行为,即使是你也不行。我对真 美羽很尊重。我不想再听到这类事情。至于和服,会有人拿出钱来的。我不知道昨 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谁握笔是用不着争论的。女佣人见到是那个小姑娘于的。该 由小姑娘出钱。”妈妈这么说,烟袋嘴又放进到她口中。 这会儿,奶奶从客厅出来,唤一个女仆拿一根竹竿来。 “千代已经背了不少债”,姑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让她来替初桃出钱”。 “这件事我们已经谈得不少了”,奶奶说,“这个姑娘得挨顿打,还要赔那件 和服。就这么办。竹竿呢”? “我来打她吧,”姑姑说。“我不想让您的关节又疼起来,奶奶。过来,千代”。 等到女仆拿竹竿来,姑姑把我领到院子里去。她生气那么厉害,鼻孔都张得比 平常大,她的目光攥起来像拳头。我自从来到艺妓馆就处处小心,免得挨打。这时 我突然感到混身发热,脚下的石阶也看不清楚了。可是,姑姑没打我,她把竹竿靠 在储藏室的墙上,然后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平静地对我说: “你怎么得罪初桃了?她决心要毁了你。一定有什么原因,我想弄清楚”。 “我跟您说实话,姑姑,自从我一来,她就这么待我。我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她”。 “奶奶也许会认为初桃有点笨,可是相信我,她一点也不笨。要是她想把你的 前途毁掉,她是做得出的。尽管你已经让她这么不高兴了,你不能再惹她生气”。 “我没有做过任何事情,姑姑,我对您说实话”。 “你决不要相信她,即使她说要帮你,也不要信。她已经让你负了这么多的债, 你还都还不清”。 “我不懂……”,我说,“什么债”? “初桃玩的小把戏让你出许多钱,你一辈子也想不到的。这就是我说的债”。 “可是……我怎么付得出呢”? “在你当上一名艺妓之后,你就要还艺妓馆钱,所有你欠的都要还——你吃饭、 上课、生了病还要请医生。你自己都要还清的。为什么妈妈在她房间里用这么多时 间来记帐?甚至你还欠着艺妓馆买你所化的钱”。 我来到祗园几个月就想到了,夏子同我从家里被带出来,一定有人经手钱了。 我常想到我偷听到的田中先生同我父亲的谈话,以及“烦躁夫人”所说的夏子和我 都“合适”的话。我带着恐怖怀疑田中先生帮着卖我们是否也从中得了钱,不知道 我们卖了多少钱。不过我从没想到要由我自己来出这笔卖身钱。 “你成为一名艺妓后,短时间内还不需要你付钱”,她接下去说,“要是你像 我那样不成功,那么你永远也付不清债。你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那时,我根本不考虑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前途。 “要是你想在祗园毁掉你的一生,可以有好几种办法。”姑姑说。“你可以逃 跑。你要是这么做,妈妈会认为你是一项坏投资。她可不愿意在一个随时都会跑掉 的人身上化钱。那就是说你不去上课了,而不经过训练你也不会成为艺妓。或者你 有意学习成绩不好,那么教师就不肯帮你学好。或者你长得越来越丑,像我这样。 奶奶把我从我父母那里带出来的时候,我还不是那么难看的,可是后来没有长好, 所以奶奶一直讨厌我。一次她为我做的一件什么事情把我打得这么厉害,我的一条 大腿骨都打断了。所以我也不能再当艺妓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来打你,免得奶奶 上手”。 她带我走到南道上,让我俯着躺下。我不去想她怎么打我,反正我的处境糟透 了。竹竿每打一下,我的身体就往上弹一下,我尽量嚎陶大哭,想象初桃的可爱面 孔正朝下看着我微笑呢。打过之后,姑姑让我一个人在那里哭。不久,我觉得什么 人走来,土地震动起来,我坐了起来,见到初桃正站在我身旁。 “千代,你不来找我的麻烦,就好了”。 “您答应过我,让我知道夏子在什么地方的,初桃”,我对她说。 “我是说过的”!她弯下身来,面孔贴近我。我还以为她要说我还做得不够, 等我做够了她就告诉我。却不料她说的是: “你的姐姐在一个名叫辰义的下处”,她对我说,“就在祗园南面的宫川町”。 她说完了,用脚轻轻地踢了我一下,我躲着她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