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从未听说过“下处”这个词,所以,第二天晚上,姑姑把针线盒掉在前厅地 上,要我帮忙拣起来的时候,我就问她: “姑姑,什么叫作下处?” 姑姑不回答,继续在绕一团线。 “姑姑”?我又问。 “这种地方也许初桃最后要住进去的,假如她得报应的话。”她说。 看来她不想再多解释,我也只好问到这里为止。 我的问题当然没有得到回答。不过,我估摸着夏子一定比我更受罪。我开始设 想下次有了机会怎样偷偷跑到宫川町这个地方去。不幸的是,因为毁了真美羽的和 服,我受到惩罚,五十天内不许我离开艺妓馆。只有南瓜陪伴我,我才能去上学, 不过已经不让我上街办事情了。我估计只要我想做出点什么事情来,我随时都有被 赶出去的可能,当然最好不要做什么傻事。首先,我不知道怎样找到辰义的家。更 糟的事,一旦发现我逃跑了,别府先生或别的什么人一定会来找我。几个月前,隔 壁一家艺妓馆有个年轻姑娘逃走了,第二天早晨就被抓了回来。接下来连续几天, 姑娘被打得哭爹喊娘,听起来非常恐怖。有时我不得不双手捂住耳朵。 我看没有办法了,只好等五十天的监禁结束。同时,我努力想办法去报复初桃 同奶奶对我的残忍行为。对初桃,我在打扫院子台阶上发现鸽粪时就把它们扫起来, 掺进她的面霜中去。面霜中已掺着夜莺粪,所以,再加点鸽粪也许没有什么害处, 但我有了满足感。对奶奶,我用擦马桶的布缠在她睡袍里,我非常高兴看到她嗅嗅 睡袍似乎困惑不解的样子。不久,我又发现厨娘也因为和服事件自作主张来惩罚我, 把我每两个月才吃上一份鱼干的份额取消了。我还没有想出报复她的办法,直到有 一天我见她拿着一个木槌去追赶一只往走廊跑去的老鼠。原来她比猫更仇视老鼠。 所以我把主屋地基空层的老鼠屎扫出来,撒到厨房地上哪儿都是。甚至有一天我拿 一只筷子在米袋底上戳一个洞,这样,她就得把厨里的东西通统翻出来,看看有没 有老鼠的痕迹。 XXX 一天夜里我正在等初桃回家,听到了电话铃响,一会儿容子出来跑到楼上去。 她下楼来,抱着初桃的三弦琴,琴是拆卸开来搁在漆盒子里的。 ‘称得把这只盒子送到水城茶馆去”。她对我说。“初桃打赌输了,要罚她弹 一曲三弦。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想法,不过她不想用茶馆里准备的三弦琴。我看她是 在拖延,她已经几年不弹三弦了”。 容子可能不知道不许我出艺妓馆的规定,这倒也不奇怪。她是不许离女仆房子 一步的,为的是不漏接一个重要的电话,而目‘她也不干涉艺妓馆的生活。她穿上 和服外衣准备下班回家,我从她手中接过来三弦琴。她告诉我怎么走到水城茶馆, 我在门口套上鞋子,神经紧张,生怕有人出来制止我。女仆们、南瓜,以及三个老 太太,都睡熟了,容子马上就要出门了。看来寻找姐姐的机会终于来到。 我听到了响雷声,空气中已可闻到雨味,所以我急急忙忙地走着,一群群的男 人和艺妓从我身边擦过。有些人用诧异的眼光看看我,因为在那个时代,祗园地区 都雇用成年的男人女人充当送三弦琴的人。他(她)们的岁数都比较大,从来没有 小孩干这种差事的。如果从我身边过去的人当中有人以为我是偷三弦琴的,那并不 奇怪。 我到了水城茶馆,雨开始下开了。前门这么华丽,我怕踩脏了。门口挂的小帘 子的后边,是涂上柔和的橙黄色的墙壁,四周有鸟木制成的框边。一道光滑石径引 向一只大花瓶,其中插着弯弯曲曲的械树枝,枝上满是明亮的已染红的霜叶。最后, 我鼓起勇气,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花瓶旁边,有一条通向一边的宽阔通道,是由粗 糙的花岗石铺砌而成的。美得使我吃惊的,还不是茶馆的门口,而是通向门口的市 道。茶馆极其雅致——自然理应如此,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全日本最高级的茶 馆之一。你知道,茶馆不是为喝茶的,是艺妓们侍候男人的地方。 我一踏上人门口,门就为我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女仆跪在门的内侧略升高的地 板上注视着我;她一定是听到了我的木展踏在石径上的得得声。她穿着一件美丽的 深蓝色和服,上面有些简单的灰色图案。一年前我就会把她当作这样一座华宅的女 主人,现在来到祗园已经好几个月了,我立刻从她的和服认出来(尽管比养老町人 们的服装已华美得多),女主人或艺妓是不会穿着这么朴素的。当然,还有她的发 式也平平常常。当然,她还是比我华丽得多,所以她看我的时候带几分自满。 “到后面去”,她说。 “初桃要求——” “到后面去”!她再说一遍,不等我说话就把大门关上了。 雨下大了,我只有跑。沿着茶馆有一条狭狭的小道。等我跑到后门,门就打开, 那个女仆已经跪在那里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把我抱着的三弦盒子接了过去。 “小姐”,我说“我能不能问一下?……你能不能告诉我,宫川町在什么地方”? “你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去”? “有点东西要取回来”。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告诉我沿着一条小河走,经过南伊豆戏院,就是宫 川町了。 我决定站在茶馆屋檐下把雨躲过去。我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发现从我身旁的石 板栅栏缝中可以看到建筑物的一翼。我把眼睛贴上去,看到花园那头有一扇玻璃窗。 看到屋子里铺满舒适的榻榻米,沉浸在橙黄色的灯光中,一群男人和艺妓围坐在一 张桌子四周,桌上散乱地放着一杯杯的清酒和啤酒。初桃就在其中;有一个眯细眼 的老头看来正在讲着什么故事。初桃像是很开心,但她并不在听老头讲故事,而把 目光集中在一个背向着我的另一个艺妓身上。我记得我曾同田中先生的女儿久仁子 偷看一间茶馆,我在死去的父亲的亲人的坟前有过的那种感觉——似乎大地要把我 也拉下去,现在又有了这样的沉重的感觉。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想法,甩都甩不 掉。我从栅栏那里退回来,坐到了台阶上,开始哭起来。我不能不想到田中先生。 他把我们从父母亲身边带走,把我卖掉去当奴隶,把我姐姐卖到更糟的地方去。我 还把他当作好人。我还以为他受过教育,很有知识。我怎么那么笨?我再也不回养 老町去了。要是再回去,也只是对田中先生说我有多恨他。 等我站起来,用湿衣服擦擦眼泪,雨已经停下来,成了薄雾。小道上铺的石块 因路灯的照射,闪出亮光。我穿过祗园的富永町大街,走到有大瓦顶的南伊豆戏院, 使我想起那天别府先生把夏子同我从车站带出来,我还以为这就是皇宫。水城茶馆 的女仆告诉我沿着河过了南伊豆戏院再走,可是这条河到了南伊豆戏院就打住了。 所以我转到南伊豆戏院后面的街上去。过了几个街区,我走到的这个地方空旷无人, 连街灯也没有。我当时不知道,街上空空主要是因为经济大萧条;从前宫川町比祗 园还热闹。那天夜里在我看来这是个很悲惨的地方,我还以为一直是这样子的。一 家家的木门同祗园差不多,但是这里没有树木,没有可爱的白川溪,没有漂亮的门 道。唯一的光亮来自门口的电灯,灯下一些老太太坐在凳子上,常有两三名我以为 是艺妓的女人站在她们旁边的街道上。这些女人穿着近似艺妓穿的和服,戴着类似 的发饰,不过饰带的结在前面而不在后面。我从前从没见到过也不懂什么意思,而 这是妓女的记号。要是一个女人整夜都要一会儿解饰带、一会儿系饰带,那么在背 后系结就太麻烦了。 在一位妇女的帮助下,我在一条死胡同里找到了辰义家,此外另有三家人家。 这四家的门口都有招牌。我形容不出来,当我见到“辰义”这个名牌时是什么样的 心清,不过我可以说我的身体内部像是到处都在轧轧作响,似乎快要爆炸开了。辰 义家的门口有个老妇人坐在凳子上,同对过一个年轻得多也坐在凳子上的女人谈讲 着——主要是老妇人在不停地讲着。她的身子往后倾,靠在门框上,身上一件灰色 的布袍半敞开着,一双穿着木展的脚往前伸着。这种木展是用稻草粗糙地编织起来 的,你也许在养老町见过,同初桃穿的上漆的木展完全不同。更怪的是老太太的脚 是光着的,而不是穿着光滑的丝绸布袜。她把一双脚指不整的光脚伸出去,像是以 此为荣,希望让人注目似地。 “再有三个星期就行了,你知道吧,我是不回来了”,老妇人正在说。”女主 人认为我会回来,我是不会回来的。我的儿媳妇会照顾我的,你知道吧。她人不聪 明,可是做事情麻利。你见过她吗”? “要是见过也记不起来了”。对过的年轻妇女说,“有个小姑娘等着同你讲话。 你没看见吗”? 这会儿,老妇人才头一次见到我。她什么也没有说,只点了点头表示她在听着。 “对不起,夫人”,我说,“您知道一个叫夏子的姑娘吗”? “我们这里没有叫夏子的”,她说。 这使我十分震惊,不知如何说好。此时,老妇人突然很警觉,因为有个男人从 我身旁走过,走向大门。她站起身来,侧身让男人通过,双手扶膝,数次向男人鞠 躬,口称“欢迎”,“欢迎”!男人进了门,老妇人仍坐回到凳子上去,仍然双脚 往前伸去。 “你怎么还在这里”?老妇人问我。“我告诉你了,这里没有夏子”。 “不,你这里有的。”路对面的年轻女人说,”你的幸男,我记得她从前的名 字就是夏子。” “那倒也可能”,老妇人回答说,“可是对这个姑娘来说,我们这里没有叫夏 子的。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我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年轻女人咕咕哝哝地说,我身上大概连一仙钱都没有。 她说对了。那个时代,还作兴用一仙钱——一元钱的百分之一——尽管一仙钱连一 只空杯子也买不来。从我来到京都,身上没有一分钱。让我上街买东西,我只请店 家记上仁田艺妓馆的帐。 “如果你要钱”,我说,“夏子会还你的”。 “她为什么会替你还钱”? “我是她的妹妹”。 她招手让我靠近她,我到了她身边,她用双臂把我前后转了个身。 “瞧瞧这个小姑娘”,她对路对面的年轻女人说,“她像是幸男的妹妹吗?要 是幸男像她,我们的生意就兴旺了!你说谎,一点不错”!她说着就把我往路上推。 我应当承认,我被吓坏了。不过我还有胆量。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当然不 会因为这个老妇人不相信我就罢休了。所以我转过身来向老妇人一鞠躬,对她说: “对不起,夫人,可是我没有说谎。幸男是我姐姐。要是您宽宏大量去告诉她,千 代在这里,她会给您钱的,多少都可以”。 一定是这句话说对了,老妇人对着对街的女人说:“你替我走一趟吧。今晚你 不忙。再说,我的脖子不舒服。我留在这里,看住这个小女孩”。 年轻女人站起身来,走进展义宅中。我听见她上楼的声音。最后她下楼来说: “幸男有个客人。等他完了事,会有人对她说让她下来的”。 老妇人把我送到大门另一边较远的地方,让我蹲下,不让人看见。我不知道过 了多久,不过我越来越担心艺妓馆里会有人发现我不在了。我当然有走开的借口, 可妈妈照样会向我发火的,不过我没有借口在外住宿。最后,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牙缝里叼着根牙签。老妇人站起来向她鞠躬,感谢他的光临。接着,我听到了自来 京都以后最好听的声音。 “你找我,夫人”? 是夏子的声音。 我跳了起来,奔到她身旁。她的皮肤有些苍白,几乎是灰色——也许因为她穿 的和服是灰黄色与红色。她的嘴上涂着鲜亮的口红同妈妈的一样。她的腰带系在前 面,正像我来这里在路上看到的妇女一样。我见到了她总算松了口气。我是这么激 动,几乎不能制止自己扑到她的怀里去。夏子喊了一声,又赶紧用手捂住嘴。 “女主人会生气的”,老妇人说。 “我马上回来”,夏子对她说,又进了辰义宅中去了。过一两分钟,她回来了, 扔了几个钱币到老妇人手中,老妇人让她把我带进一楼的一面空屋去。 “你要是听见我咳一声,”她说,“那就是女主人来了。快去吧”。 我跟着夏子走进辰义宅的幽暗的前厅。光线不是黄色而是棕黄色的,空气里有 股汗味。楼梯下面有个拉门,已经脱出滑轨了。夏子把它拽开,在我们进去后又费 劲把它关上。我们就站在这间只有一扇窗子的小屋中,窗户是糊纸的。窗外进来的 光线足够我看清夏子的轮廊,但看不清她的面孔。 “喔,千代”,她说着就伸出两手抓她自己的脸。或者说,我以为是抓她自己 的脸,因为我看不清楚。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她是在哭泣。 “我真难过,夏子”!我对她说,“这都是我的错”。 不知怎么地,我俩在黑暗中互相对望着,过了一会儿才搂抱到一起。我发现我 首先感到的是她瘦得那么厉害。她抚摸着我的头发,使我想到母亲,不由得泪水贮 满了眼眶。 “安静点,小千代”,她向我耳语着。她的脸同我的脸挨得这么近,她说起话 来有一股刺鼻的气味。“要是女主人发现你跑出来跑到了我这里,我就要挨打的。 为什么你现在才来”? “哦,夏子,真对不起!我知道你来过我的艺妓馆……” “几个月以前了”。 “那边跟你说话的那个女人是个妖怪。她过了好久才传给我口信”。 “我一定要逃跑,千代。我再也不能在这种地方呆下去了”。 “我要同你一起走”! “我在楼上榻榻米下面藏着一张火车时刻表。我有机会就偷钱。我有足够的钱 打发岸野太太。女孩子逃跑了,她就会挨打。除非我先给她钱,否则她是不会放我 走的”。 “岸野太太——她是谁”? “就是在大门口的那个老太太。她要走了。我不知道谁来替她。我不能再等了。 这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决不要在这种地方呆下去,千代!你最好走吧。女主人说不 定什么时候就会来的”。 ‘等等,你打算哪天逃跑”? “在那个角落里等着,别说话。我得上楼去”。 我照她说的做。她走了之后,我听见大门口那个老太太又在迎接一个男人,接 着楼梯上响起这个男人的重重的脚步声,就在我头顶上。很快,什么人急匆匆下楼 来,拉门滑开了。我慌了神,幸好正是夏子。她脸色苍白。 “星期二。我们逃跑。星期二夜里,从今天起还有五天。我要上楼去了,千代。 一个男人来找我了”。 “等等,夏子。我们在哪里见面?什么时间”? “我不知道……半夜里一点钟。不过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见面”。 我提议在南伊豆戏院附近见面,不过夏子认为在这个地方太容易被人发现了。 我们说好就在河对面见面。 “我现在必须走了”,她说。 “可是,夏子……要是我走不开呢?要是我们见不了面呢”? “就到那儿去,千代!我只有一次机会。我已经等够了。你现在必须在女主人 来到之前走开。要是她速到了你,我再也没法逃走了”。 我有多少话要对她说,可是她把我带到楼梯口,把我们身后的门拉上,我目送 她上了楼,忽然,那个老妇人从门口进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把我拖了出去。 XXX 我从宫川町跑回来,幸亏平安地回到了艺妓馆。我悄悄进去,在光线黯淡的前 厅跪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和脖颈的汗,尽量把呼吸平息下来。我总算回来了,可 还得当心不被发觉。这时我见到女仆房间的房门敞开一条缝,刚够伸进一只胳膊, 我觉得浑身发冷。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除非是夏天,否则房门都是关紧的。我正 瞧着的时候,听到屋里有一阵窸窣声。我希望是只老鼠,可不是老鼠,是初桃同她 的男朋友弄出来的声音。我开始后悔不该去宫川区。我真希望要是有可能的话时间 会由于我恳求的威力倒流回去。我立起身来,悄悄走到泥地走廊上去,因害怕有些 头晕,喉咙觉得干得要命。我把手伸向女仆的房门,偷偷朝里瞧了一眼。我看不清 楚。因为天气潮湿,容子早些时曾点燃一个炭盆,现在还有一点点火。在那样的黯 淡光线里,只见到有个小小的白色的东西在蠕动。我见到它差点儿喊出声来,因为 我可以肯定是一只老鼠,它的头在摇晃,看来在咬什么东西。使我感到恐怖的是我 还听到了它嘴里发出来的带着水声的咂嘴声音。老鼠好像是站在什么东西的上面, 我说不出是什么东西。有两卷东西直直伸出来,朝着我的方向,我以为大概是两卷 衣料,给我的印象是老鼠正在它们的中间啮着什么东西。一定是在啃着容子掉在地 上的什么东西。我正想关上门,因为我怕老鼠跑出来跟着我跑到走廊上去,只听见 有个女人的呻吟声。突然,从老鼠咬东西的地方后面,有个人头坚了起来,初桃直 直地望着我。我从门口跳了回去。我原以为是两捆衣料的东西,原来正是初桃的两 条腿。根本不是老鼠在咬东西。那是她的男朋友从袖子里伸出来的一只白手。 “什么事”?我听见她的男朋友在说:‘有人吗?” “没事”,初桃对他耳语说。 “是有个人。” “没有,什么也没有”。她说,“我觉得有点动静,可什么也没有”。 毫无疑问,初桃是见到我了。但她不想让她男朋友知道。我赶紧回去跪在前厅, 感到身子在摇晃,像是被一辆手推车撞倒了。我几次听到女仆房间里传出来的呻吟 声和响声,后来声音停止了。初桃同她的男朋友最后从房间里出来,这个男人看着 我。 “这个小姑娘是在前厅的”他说,“我进来的时候,她不在那儿”。 “噢,别理她。她今晚是个坏孩子,不该她出去,可她走出艺妓馆去了。回头 我来处置她。” “所以说还是有人在偷看我们。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功一君”,她说,‘你今晚上心情这么坏”! “你见到她一点也不惊奇。你知道她一直在那儿”。 初桃的男朋友朝前厅大步走去,后来又停下来,凝视着我。我一直低着头,眼 瞧着地,但我觉得自己的脸孔涨得通红。初桃匆匆从我身旁擦过,去帮她男朋友穿 鞋。我听到她用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恳求甚至几乎是哀诉的声调对他说: “功一君,”她说,“请你安下心来。我不知道你今晚是怎么回事!明天再来……” “我不想明天来见你”。 “我讨厌你老让我等这么久。你说上哪儿去见你我就上哪儿去。即使到河底相 见也行”。 “我没有什么地方去见你。我老婆看得我太紧”。 “那就还到这里来吧。我们还有这间佣人的房间——” “好吧,要是你喜欢偷偷摸摸,还让人偷看!让我走吧,初桃。我该回家了”。 “请你不要生气,功一君。我不懂你怎么会这样的!告诉我,你要回来的,明 天不来也行”。 “我一天也不会回来的”,他说,“我已经早就对你说过了”。 我听到大门打开再关上。一会儿,初桃来到前厅,看看走廊上没有动静,就转 过身来对着我,擦擦眼泪。 “那么,小千代”,她说,“你是去看你的丑姐姐了,对不对”? “请您饶恕,初桃小姐”,我说。 “后来你回来偷看我”!她说这句话声音那么大,惊醒了一个女仆支起头来看 着我们。初桃向她吼道:“回去睡你的觉,你这个笨女人”!女仆摇摇头,又躺下 了。 “初桃小姐,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说c“我不想给妈妈惹麻烦的”。 “当然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这个问题用不着讨论。你已经惹上麻烦了”! “是您让我去给您送三弦的”。 “那是一个多钟头以前的事。你去找你姐姐了,你们两个计划好了要逃跑。你 以为我是笨蛋吗?后来你回来了偷看我”! “请您饶了我吧,”我说,“我不知道您在那儿!我以为是——” 我想对她说,我以为见到了一只老鼠。我没想到她对这事倒挺和气。 她斜眼看了我一会上楼回她的房间去了。她回来的时候,手掌里握着什么东西。 “你想同你姐姐一块儿逃跑,对不对”?她说“我看这是个好主意。你越早离 开这所艺妓馆,对我越好。有人认为我没良心,其实不是这样的。想想你同那头肥 母牛跑出去想在这个世上找一个谋生地方,挺感动人的!你离开这里越早,对我越 好。站起来”。 我站了起来,尽管担心她会对我做什么事。她要把手掌里握着的东西塞进我的 袍子里去;可是她朝前走过来,我却后退了。 “你看”,她说着,把手掌摊了开来。她原来握着几张钞票——比我见过的钱 还多,尽管我不知道是多少。“我从我屋里拿来给你的。你不必谢我。就拿去吧。 你离开京都就算是报答我了,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姑姑告诉过我,千万不要相信初桃,即使她要帮我,也不要相信。我提醒自己 初桃多么恨我,我明白她根本不是在帮我,她是要摆脱我。她把手伸进我的抱子把 钞票塞到腰带下面,我一动不动地站着。我感觉到她像玻璃那样的指甲碰到我的皮 肤。她把我转过身去,重新把腰带扎扎紧,这样钞票就不会掉下来,接着她做了这 件最奇怪的事情。她把我又转过身来,面对着面,用一只手抚摸我的头,带着一种 几乎是慈母般的微笑。我一想到初桃会待我好的想法是这么古怪,就觉得像是一条 毒蛇缠上来把我当作一只猫要吃我。我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她的手指已经在挠我 的头顶,突然,她狂怒地用牙咬住我的一撮头发,用力往一边甩,我立刻跪到了地 上哭叫起来。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初桃立刻又把我拽了起来,把我拖到楼 上去,一边这么那么地揪我的头发。她狂怒地向我吼着,我也失声喊叫,叫的声音 那么响,准会把人们都吵醒的。 我们到了楼梯顶,初桃敲妈妈的房门,喊叫着妈妈。妈妈很快开了门,正在扎 着腰带,脸上很生气。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她问。 “我的珠宝”!初桃说,“这个蠢丫头”!她说了这么一句就开始打我。我只 能缩成一团,躺到地上哭叫,求她住手。妈妈多少制止了她。这时,姑姑也上楼来 了。 “喔,妈妈,”初桃说,“今天夜里我回到艺妓馆,我原来以为我见到的是小 千代在胡同底里同一个男人在说话。我没想到是怎么回事,因为我知道不会是她。 她是不许走出艺妓馆的。可是我一进了我的屋子,发现我的珠宝盒没摆在原来的地 方了,我赶紧跑下楼,见到小千代把什么东西交给了那个男人。她想逃跑,我抓住 了她”。 妈妈一言不发,长时间地看着我。 “男人走开了”,初桃接着讲下去。“我想小千代是想拿珠宝卖钱好自己攒点 钱。她打算从艺妓馆逃跑。妈妈,我想是这么回事……我们待她这么好”! “好吧,初桃”,妈妈说,“这就足够了。你同姑姑回你们房去查查少了些什 么东西”。 只剩下我同妈妈两个人,我还跪在地上,抬头望着她,低声说:“妈妈,这不 是真的……初桃同她的男朋友在女佣房间。她是为什么事生气了,拿我来出气。我 什么也没拿她的”! 妈妈不说话。我甚至不敢肯定她是否听到了我的话。很快,初桃从她房间里出 来,说她缺了一枚饰针,原是用来装饰饰带正面的。 “我的琥珀饰针,妈妈”!她一面说一面在哭,像一个出色的演员。“她把我 的琥珀饰针卖给那个可怕的男人了!那是我的饰针!她以为她自己是什么人竟敢偷 我这么一件东西”! “搜她身上”,妈妈说。 我还在六岁左右的时候,我见到一只蜘蛛在屋角落里织网。还不等它织好网, 一只蚊子就飞到蛛网陷在那里了。蜘蛛最初并不去理蚊子,继续织它的网,一直到 织好了网,才爬过来把可怜的蚊子刺死。我坐在地板上望着初桃朝我伸出纤细的手 指,我知道我已陷入她给我织成的网了。我没法解释腰带下的现金是从哪里来的。 她把钞票拽出来,妈妈接过去数了数。 “你是个蠢家伙,一只琥珀饰针卖了这么点钱”!她对我说。“要你还的钱比 这要多得多。” 她把钱塞进自己的睡袍,对初桃说: “你今晚同一个男朋友住在艺妓馆里?” 初桃愣住了,不过她毫不迟疑地回答说:“您怎么会想到这上头来的,妈妈?” 谁都不说话。妈妈对姑姑说:“抓住她的胳膊。” 姑姑抓住初桃的双臂,把它们朝后扳。妈妈解开初桃的和服直到大腿。我以为 初机会反抗的,但她没有反抗。妈妈撩起她的衬裙,把她的双膝掰开时,初桃冷眼 瞧着我。然后,妈妈的手伸进初桃的大腿根,她的手指头拔出来时是湿的。她把手 指头相互研了研,又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这之后,她把手缩回去,抽了初桃一个 耳光,在初桃的面孔上留下了一个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