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听人说过,一个年轻女孩子准备宣布艺妓学徒身份的那一个星期,有点像毛 毛虫蜕变成花蝴蝶。这种说法很美。但从我的体验来说,我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会有 这种想法。一条毛毛虫仅仅是自己做个茧,然后在里面瞌睡一段时间。至于我的情 形,我确信我从未有过这么精疲力竭的一周。第一步,先把发式梳成艺妓学徒的专 用发式,也就是我曾提到的“裂桃式。”那个年代,祗园有许多理发师。真美羽的 理发师在一间极其拥挤的房间中干活,这间屋子还正在一家馒鱼餐馆的楼上。我必 须等候将近两小时才能轮到我;在我之前还有六个或八个艺妓跪坐在这儿哪儿甚至 有的在屋外楼梯口。我不得不遗憾地说,脏头发的气味弥散在空气中。那个年代, 做成一个华丽的发式既费工又费钱,一般的艺妓每周只能去理发馆洗一两回发;洗 发后过几天,到了末了,你就是往发头上酒香水也无济于事了。 最后轮到我了,理发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坐到一个大漏水池旁边,要我低 下头去,这个姿势使我怀疑他是不是要砍我的头。然后他把一桶热水倒到我头发上 去,开始用肥皂搓洗。事实上,用“搓”这个字还不够有力,因为他用手指来挠我 的头发,就像一个农夫用锄头锄地。回想起来,我懂得了为什么在艺妓中间,头皮 屑成为一个大问题,世上再没有别的更讨厌的东西了。有了头皮屑,就使头发显得 更不干净,理发师是出于好意,但是一会儿我的头皮就刺痛起来,几乎要把泪水也 痛出来。最后他对我说:“去吧,你要想哭就哭吧。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坐到水 池边上去!” 我猜这是他开的一个聪明的玩笑,因为他说完这话就哈哈大笑起来。 他搓够了我的头皮,就让我坐在一个垫子上,用一把木梳给我梳理,直到我的 脖子因来回摇动而疼痛。最后他对所有发结已经梳通而感到满意,然后用山茶花油 抹到头发上,使头发发出一种可爱的光泽,我开始认为最糟的事情过去了,但理发 师取出一盒蜡来。我必须告诉你,即使拿山茶花油作了润滑剂,再用热烙铁把蜡化 软了涂到发上去,也不会使头发粘到一块去。人们常说人类已经如何文明,因此一 个女孩子肯乖乖地坐在那里,由着一名成年男子用蜡梳她的头发,除了轻轻地叹息 几声再也无所表示。如果你敢这么着来梳理一只狗,你最好当心你的双手,它准会 咬你几口。 头发均匀地上过蜡,理发师把前额顶的头发同其余的头发拢到一起,在头顶上 做成一个像一个针插的大髻。从后面看过去,这个针插裂开一个口子,像是被切开 的,所以这种发式被称作“裂桃”。 尽管我梳这种裂桃发式已有若干年了,其中有些奥秘我还不清楚,到后来一个 男人告诉了我。我们称它为发插的发髻,是由一片织物裹着头发缠起来的。后面因 是裂开的,因此我们可以见到那片织物,这片织物的式样与颜色可以是多种多样的, 但如果是艺妓学徒——至少在几年之内——必须是一块红绸。有天晚上,一名男子 对我说: “大多数天真小姑娘根本不懂‘裂桃’发式真正有多刺激!想象一下,你跟在 一位年轻的艺妓身后走,脑袋里转着各种各样你想跟她闹闹的调皮事,然后你看见 她头上的这个发式,在一个裂口中有一大块鲜红的色斑……你会有什么印象” 想不出是什么东西,我这么回答他。 “你没有运用你的想象力!”他说。 过了一会儿,我明白了,面孔涨得通红,他则哈哈大笑。 XXX 在回艺妓馆的路上,头上顶着个发髻不妨碍我的感觉同一块粘土在制陶工人用 一根尖棍旋转出一个陶器后的感觉一样。每次从商店橱窗中照出我自己的模样,我 都觉得我一定要被人家看错,把我当作一个少妇而不是女孩子。我回到艺妓馆,姑 姑让我转来转去把发式展示给大家看,对我说了许多好话。起初南瓜也止不住用羡 慕的眼光围着我转了一圈。初桃知道了此事是要生气的。你知道妈妈的反应是什么 吗?她踮起脚尖来看,——这样做当然有点用,因为我比她略高一些——然后就酸 溜溜地说我也许应当去初桃的理发馆去,那里比真美羽的理发馆好。 每个年轻的艺妓最初也许会以自己的发式自豪的,可是过上三四天她就会讨厌 它了。因为,你看,一个女孩子从理发馆回来已经精疲力竭,然后像往常那样,把 脑袋放在枕头上打一个吨,结果她的头发散开,乱了发式了。她一醒来就要去理发 馆再去拾摄。因为这个缘故,一名艺妓学徒在头一次做了发式以后,必须学会一种 新的睡觉方式。她不能再用普通枕头,而必须用我曾经提到的“踏咋马库拉。”它 不大像枕头而是一个支架架住脖子c大多数是由一小袋麦壳做成的,但仍不比把脖子 搁在一块石头上更好些。你仰卧在铺上,头发悬空,一切妥贴,然后呼呼入睡;但 当你醒来,发现多少翻过身,脑袋已经搁在床垫上,你的发式已经不是昨夜搁在支 架上的原样子。至于我呢,姑姑来帮我忙,拿一托盘米粉放在我的头发下面的垫子 上。我睡着后只要脑袋一掉下来,我的头发就会掉进米粉盘里,米粉是要粘在蜡上 的,结果就毁了发式。我已经见到过南瓜经受这种折磨,现在轮到我了。有一段时 间,我每天早上醒来都发现发式乱了,必须去理发馆排队坐着,等候机会再去受罪。 XXX 准备亮相的这一周,每天下午姑姑都要让我穿上整套艺妓学徒的华丽服饰,在 艺妓馆的泥地走廊上走来走去,锻炼我的体力。一开始,我简直就走不了路,担心 会往后仰倒。你知道,年轻姑娘比岁数大的一些的妇女更讲究装饰,那意味着色彩 鲜艳亮丽的织物,还有一条更长的饰带。成熟妇女系饰带,结系在后面,我们把它 叫做“鼓结”,因为它是一个小盒子的形状,还不需很多织物。但一个不足二十岁 或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系饰带的方式就更炫耀了。对一个艺妓学徒来说,这部分是 最具戏剧性的,一种“达拉里”饰带(悬挂式饰带)位置高及肩肿骨,带尾几乎要 拖在地上。无论一身和服如何多彩,饰带总是最鲜艳的。如果有一位艺妓学徒在大 街上走在你前头,你注意到的不是她的和服,而是她的色彩亮丽、摇摇晃晃的饰带 ——只有双肩与两侧可以见到和服的边。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饰带的长度必须长 到从房间的一头到另一间。但并不是因为饰度太长因此很不容易系好,而是它的重 量,因它差不多都是由织锦缎做成的。只捧着上楼已够沉重的了,你再想象一下穿 在身上感觉如何——一条厚厚的带子紧紧地拽着你的前胸后背,就像被一条可怕的 蟒蛇缠住,后面还背着一个重重的布包,使你觉得似乎有人把一只旅行箱绑在了你 的背上。 使事情理更糟的是,和服本身份量就不轻,它有长长的、摆来摆去的袖子。袖 子还不止是把手遮挡起来,一直搭拉到地上。你会注意到一位穿着和服的妇女,在 伸出双手时,袖子的下端挂下来便形成一个口袋。这个宽松下垂的口袋我们叫它 “富利”,是造成学徒艺妓的和服又长又重的部分原因。女孩子不小心,袖口就会 拖到地上,在舞蹈时,如果不把袖口在前臂上缠几道,她定会被袖子绊倒。 几年后,一位京都大学的著名科学家,一天晚上喝醉了酒,说到了一个艺妓学 徒的装束,我记得很清楚,‘冲非洲的沸拂被认为是灵长目动物中最爱炫耀的,” 他说“但是我相信祗园的艺效学徒也许是最最绚丽多彩的灵长目动物!” XXX 真美羽同我结拜姊妹的日子终于来到。我一早沐浴完毕,下午的全部时间就都 花在穿着打扮上。姑姑帮我完成化妆与梳头。由于皮肤上盖着一层蜡与化妆品,我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我的脸孔麻木无知觉了。每次触摸自已的脸,我只能感到 有指头压上去的模糊感觉。我摸了又摸,姑姑只好再次替我补上化妆。我从镜中端 详我自己,一件最稀奇的事情发生了。我知道那个跪在梳妆台前的人就是我,但朝 我对看的那个姑娘我自己也不认得了。我真的伸出手去碰碰镜中人。她是一副艺妓 的盛装打扮。一张雪白的脸上一对鲜红的嘴唇,双颊染上浅浅的粉红,发上插着好 几条绢花与稻谷穗。身上是一件正式场合穿的黑色和服,上有仁田艺妓馆的纹饰。 最后我好不容易站起来,去到厅里照照大穿衣镜,自己惊讶不已,我的袍子下摆, 从底往上到大腿中部,绣着一条龙,它身上的鳞是用线缝上去的,又涂上美丽的红 漆;爪子和牙齿是银色的,双眼是金黄色的——真正的金钱。我不禁热泪盈眶,不 得不抬头望着天花板,以免泪水流下双颊来。在离开艺妓馆前,我把主席给我的手 绢塞进饰带以求好运。 姑姑陪伴我来到真美羽的公寓,我向真美羽表示了感激心情,向她作揖以示尊 敬。然后,我们三人,来到祗园神殿,真美羽同我轻轻拍手,向神宣告我们俩人将 结拜姊妹。我祈求菩萨保佑,闭上双眼感谢菩萨答应了我三年半前希望成为一名艺 妓的祷告。 结拜仪式在一力茶馆举行,那自然是全日本最著名的茶馆。这间茶馆历史相当 悠久,18世纪早年有一位著名武士在此隐藏过。如果你听说过“罗宁四十七”的故 事(罗宁四十七等人先为他主人被害而报仇雪耻,然后自行切腹自杀),那么,那 位武士就是隐藏在一力茶馆策划报复行动的。祗园大多数一流的茶馆,在街面上是 看不见的,除了一条普普通通的通往大门的通道,只有一力茶馆很明显,像苹果树 上的一只苹果。它座落在茂生大街突出的拐角处,有杏黄色围墙,对我来说就像座 皇宫。 真美羽的两个妹妹来参加我们的仪式,我们馆的妈妈也来了。我们在屋外的花 园里聚齐后,一名女仆领我们穿过前厅和一条美丽的弯弯曲曲的走廊,来到后面一 间铺着榻榻米的小屋。我一生从未到过这么高贵的地方。每一件木料都发出光泽, 每一块石膏材料都光滑平整。我闻到甜甜的“库罗牙基”香味,这种香料是用某种 木料烧焦后磨成浅灰色的粉末。这是很古老的风尚,而真美羽这样很传统的艺妓倒 是更喜欢西方的东西。但是多少代的艺妓都在一力茶馆焚过“库罗牙基”,因此这 种传统便沿袭了下来。如今我还保存着一些,放在一个木瓶里;每次闻一闻这种香 料,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由一力茶馆女主人参与的结拜仪式只进行了十分钟。一名女仆端上一只托盘, 盘中有几杯酒,真美羽同我合饮一杯。我举起酒杯喝了三口,然后交给她,她也喝 了三口。然后又换一杯酒,再换一杯酒,共计饮三杯,就算结束。从此,我不再叫 千代了,我成了艺妓新手“小百合”(“萨尤里”)。学徒期间的一个月,被称作 ‘新手”,没有姐姐带着不能单独表演舞蹈或接待客人,事实上除了观摩、学习外, 要做的事情很少。给我‘小百合”这个艺名,是真美羽找了算命先生花了很长时间 才选定的。一个名字听起来是否响亮、悦耳,没有多大关系,重要的是名字的意义 以及笔划——因为笔划多少要影响到运气的好坏。我的新名字开头是“萨”意思是 “共同”;“尤”来自我的生肖——鸡,用来平衡我命中的“五行”;“里”的意 思是“理解”。这三字的组合,包含一个来自真美羽的名字的因素,不幸的是,算 命先生认为这个因素有点不吉祥。 我认为“小百合”是个可爱的名字,但是对再也听不到千代的这个名字相当不 习惯。仪式结束后,我们去到另一个房间去吃“红米饭”,那是由大米和红豆合起 来煮成的。我尝了一些,觉得味道很怪,实在不敢恭维。茶馆女主人向我提了一个 问题,我听叫我‘小百合”,实在别扭。那个光着脚从池塘跑回“醉醺醺的房子” 名叫千代的小女孩不再存在了。我觉得是那个脸白得发光、嘴唇红得发亮的名叫小 百合的女孩子摧毁了她。 真美羽打算把中午的时间用来领我去祗园的各家茶馆以及与她有来往的艺妓馆 拜访女主人。未等我们出门,午饭已做好。但我们未去吃饭,真美羽把我带进一力 茶馆的一个小房间,让我坐下。当然,一名艺妓穿着和服的时候是不能真正坐下的。 我们所说的坐大概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脆。我跪下了,她做出一个脸色,要我重做一 遍。袍子是那样的累赘,我试了几次才算对头。真美羽给了我一个葫芦状的饰物, 并教我怎样把它挂在饰带上。葫芦是空心的、很轻的,因此被认为可以减轻体重。 你看,许多胖乎乎的年轻艺妓学徒都信赖它可以使她避免摔倒。 真美羽跟我讲了一阵话,我们正准备要出门,她让我倒一杯茶给她。茶壶是空 的,她要我装着倒茶。她想看我斟茶时怎样对付大袖子。我认为我确实知道她想看 什么,所以做得很细心,但真美羽对我不满意。 “首先,”她说“你在给谁斟茶?” “给您呀!”我说。 “啊,老天爷,你用不着讨好我。假装我是另外一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我说。 “对了,那么,再给我倒一杯。” 我斟茶,真美羽扭着脖子来看我怎么把手臂从袖子里伸出来的,几乎快把脖子 扭断了。 “你怎么能这样呢!”她问我。“手臂抬得太高了。” 我要重来一遍,把手臂放低些。这一次她假装打了个呵欠,然后转身去假装同 身边另一个想象中的艺妓谈话。 “我想您的意思要告诉我,我让您厌烦了,”我说,“可是,我斟了一杯茶怎 么就会让您厌烦呢?” ‘你也许不想让人看进你的袖子去,不过你也不必这么拘谨呀!男人只喜欢一 件事情,你要相信我,你会很快懂得我跟你讲的话,在斟茶的时候,你可以让他想 到只有他被允许看到你的身体的一部分,而别人想看也看不到的。如果一名艺妓学 徒像你刚才那样做事——就像女仆在斟茶——那么那个可怜的男子就失去希望了。 再试一次,不过只把手臂显出来我看。” 于是我把袖子卷到肘以上,让她看我的手臂。她拿起来在她手里转来转去,看 看臂上面又看看下面。 “你有一双可爱的手臂,皮肤也很美。你一定要让坐在你身边的男人至少能见 到一次。” 我这样地斟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真美羽满意我挽袖子挽得刚好让客人看见我的 手臂又不让人觉得我是有意要显露的。如果我把袖子挽到肘部以上,看起来就可笑 了。窍门在于我像是在略略伸出手来,同时把袖口略卷上去高出手腕儿指宽,必须 使人见到我的前臂。真美羽说我的手臂最美的部分是下面。所以我一定要记住,举 起茶壶的时候要让男人见到我的手臂的下面而不是上面。 她让我再做一次,这次是假装我在给一力茶馆的女主人斟茶。我也用同样方式 把手臂显露出来,真美羽立刻变色。 “老天爷,我是个女人,”她说,“你为什么这样子来显露你的手臂?也许, 你是想惹怒我?” “惹怒?” ‘戏还能怎么想?你在向我显示你是多么年轻、多么漂亮,而我已经年老色衰 了。除非这么做是有意冒犯……” “这怎么会是冒犯?” “你这是什么意思?让我看你手臂的下面?你也许还要让我看你的脚底板或者 大腿的内侧?如果我要是真的看到一眼那倒没什么。现在,还是回到斟茶来吧!” 我又斟了几次,直到我学会了一种更娴静、更得体的方式。此时,真美羽宣称 可以一同去祗园转转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总算把艺妓学徒所有的“应知应会”学到了手。现在,我该 穿着我们叫它“奥柯勃”的鞋子去祗园转悠了。“奥柯勃”是木制的、高根的鞋子, 用漂亮的上漆的皮带把脚拴住。许多人认为这种踩高跷式的走路姿势很雅致的,这 种鞋子在地上留下的脚印只有鞋面的一半大。但我觉得穿这种鞋子要走出好看的姿 势想当困难。我觉得就像是脚底下踩着瓦片似的。 真美羽带我去到的艺妓馆与茶馆大概有二十家,其中大多数只是用几分钟打个 照面。通常是一名女仆出来开门,真美羽很客气地请求见见女主人;等女主人出来, 真美羽对她说:“我愿把我新收的妹妹小百合介绍给您,”然后我向这位女主人深 深一鞠躬,说:“请多关照,女主人。”女主人同真美羽交谈几句,我们就走了。 有几处主人请我们坐下用茶,也许呆个五分钟。但我不喜欢喝这么一点茶,刚刚湿 润了嘴唇。穿着和服上厕所也是一种学起来很难的事情,我至今也没有把握说我已 经完全学会了。 不管怎么说,一个钟头下来我已经疲惫不堪,我所能做到的仅仅是不发出抱怨 的声音来。但我们仍按步就班地走下去。在当时,我估计祗园约有三十或四十家一 流茶馆,此外还有一百来家级别较低的。当然我们不能去一一拜访。我们去了十五、 六家真美羽常去的茶馆。至于艺妓馆,祗园准有数百家之多,但我们只去了几家同 真美羽有交往的。 下午三点钟刚过,拜访就结束了。我所想的是赶快回艺妓馆去美美地睡上一大 觉。但真美羽已为我计划好当天晚上的活动。我要作为艺妓新手头一次接待客人。 “去洗个澡”,真美羽对我说,“你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了,你的化妆还挺整齐 的。” 这是一个温暖的秋日,你看,我已经工作很努力了。 XXX 回到艺妓馆,姑姑帮我脱下和服,可怜我让我睡了半个钟头。我又重新受到她 的善意照顾了。现在,我做过的蠢事和错误已成为过去,我的前途看来比南瓜还光 明。姑姑把我唤醒,我急忙奔去浴室。将近五点钟,我已穿好衣服补好化妆。我兴 奋异常,你可以想象到,多年来,我眼见到初桃以及后来的南瓜,下午或晚上容光 焕发地出去约会,现在我的机会终于来到。那天晚上,我头一次要去招待的宴会是 我从未到过的关西国际饭店。宴会是一种正式的、僵硬的活动,客人们肩并肩地围 坐在一间铺榻榻米的大房间里一个U字形的大餐桌旁,一个个食品盘子放在他们面前 的小支架上。负责招待的艺妓在屋子中间活动——就在U字形餐桌的中央,端酒端盘, 只需用数分钟的时间跪在客人面前斟清酒,交谈几句。它不是你称作激动人心的事 情,而我作为一名新手,所做的事比真美羽更没劲。我只是像影子一样跟着她。每 当她向客人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也跟着深深鞠躬说:“我的名字叫小百合。我是个 新手,请多多关照。”然后,我就不说话了,也没有人跟我说话。 宴会将要结束,屋子另一边的拉门拉开,真美羽与另一名艺妓共同表演一场名 叫“友谊常在”的舞蹈。这是一出很可爱的舞蹈,讲述两位有献身精神的妇女长期 分离后又欣喜重逢。大多数男客坐在那里剔牙,他们是一家生产橡皮阀门(或类似 产品)的大公司的高级领导人,每年一次聚集到京都来举行一次宴会。我认为他们 之中没有一个人懂得舞蹈与梦游的区别。而我对这出舞蹈是很着迷的。祗园的艺妓 的舞蹈时常用一把折扇作道具,真美羽更精于此道。最初,她把扇子折起来,身子 转一个圈,用手腕精美地挥动折扇,表示有一股泉水流过。然后把折扇打开,成为 一只酒杯,同舞的人对她作斟酒状。我认为舞蹈好,音乐也好,用三弦伴奏的是一 位瘦得可怜的艺妓,有一双水灵灵的小眼睛。 正式的宴会一般不超过两小时。所以,近八点钟,我们又回到了街上。我正要 转身向真美羽表示感谢,向她道晚安,她却对我说,“喔,我本来想送你回家睡觉 了。可是,你看起来精神还挺好。我现在要去小森田茶馆。同我一起去吧,让你尝 一尝非正式宴会。也许我们能尽快把你介绍出去。” 我无法对她说我疲倦得只想睡觉,我只有咽下这句话,又跟着她来到大街上。 她在路上向我介绍说,这个私人宴会的主人是东京经营国家大剧院的总监,他几乎 认识全日本所有艺妓地区的著名艺妓。当真美羽把我介绍给他时,也许他会很动情, 但是我不该对他多讲话。我的责任只是确保自己让人看起来觉得很漂亮、很精神。 “你只须保证你自己不受任何事情影响,保持美貌端庄。”真美羽如此警告我。 我们进了茶馆,一名女仆把我们领到二楼的一间屋子。真美羽跪下来拉开滑门 的时候我几乎不敢朝里看,不过我瞥见有七八个男人围着一张桌子都坐在垫子上, 一起的大约有四名艺妓。我们鞠躬后进屋,然后跪在靠我们身后的门很近的垫子上, 因为那是艺妓出入的门。按照真美羽的吩咐,我们首先同几位艺妓打了招呼,然后 同桌子顶端的主人打招呼,然后再招呼其他客人。“真美羽小姐”,一位艺妓说, “你来得正是时候,跟我们讲讲做假发的近藤的故事吧。” “喔,天啊,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真美羽说了,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我 一点也不懂这是个什么样的玩笑。真美羽引我绕着桌子转了一圈,然后跪在主人身 旁。我也跟着她,跪在主人的另一边。 “总监先生,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新收的妹妹”,真美羽对主人说。 这就暗示我向他鞠躬并报出我的名字并请他多多关照,等等。他是个神经质的 男人,有一对泡肿眼,一副虚弱胆小的样子。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把烟灰弹到 他面前快要装满烟蒂与烟灰的烟灰缸里去,说: “怎么老谈这个做假发的近藤君?你们女孩子谈了一个晚上了,可是没有一个 人能讲清楚。”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真美羽说。 “那就是说,”另一名艺妓说,“要她来讲就太难为情了。如果她不讲,那么 我不得不讲了。” 男人们看来很有兴趣,但真美羽仅仅叹了口气。 “这会儿,我要给真美羽斟杯清酒,让她平静下来”,总监说,拿自己的酒杯 在桌子中间的一碗水里涮了涮(这只水碗就是派这种用场的),然后把酒杯递给她。 “好啦,”那位艺妓讲开了,“近藤君这个人是祗园地区最好的假发制作人, 至少大家都这么说。真美羽多年来都找他去做假发。她总是要找最好的,你们知道 吧。你们瞧瞧她,就能看出来了。” 真美羽做出一个冷冷的愠怒的脸色。 “她的冷笑当然也是最好的,”有个男客说。 “演出舞蹈”,那个艺妓接下去说,“假发制作人总是换服装的帮手。艺妓脱 掉这身戏袍要换另一件袍子的时候,总有这样那样的东西滑下来,结果,突然之间 ……前胸露出来了!喔……一小撮毛!你们知道吗,这些事情都会发生的。不管怎 么说——” “这些年来我都在银行做事”,一个男客说,“我想去当假发制作人了!” “比呆呆地看着裸体女人更有趣的事哪。可是不管怎么样,真美羽小姐总是一 本正经的,总是到屏风后面去换装的——” “还是我来讲这个故事吧”,真美羽打断了那个艺妓。“你想弄坏我的名声。 我不是个古板的人。近藤君老是盯着我看,怕我来不及换装,所以我把屏风搬了来。 近藤君的目光没有在屏风上烧穿一个洞真是奇迹。要不他就可以从洞里看进来了。” “你为什么不让他时不时地扫一眼呢!”总监插话说,“这伤害不了你什么的。” “我也从没有这么想,”真美羽说,“您说得很对,总监先生。瞥一眼会有什 么伤害?也许您现在就想让我们看一眼?” 全屋子的人都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快停了,这会儿,总监站了起来,开 始解他的袍带。 “我只做这一次”,他对真美羽说,“只要你肯回报,让我们也看一眼……” “我从来不做这种事,”真美羽说。 “那你太不大方了。” “大方的人不会来当艺妓”,真美羽说,“大方的人是艺妓的恩主。” “不要介意啊!”总监说着便坐了下来。他放弃了他的说笑,我大大松了一口 气。尽管所有的人都盼望这场戏演下去,可是我感到很窘。 “我讲到什么地方了?”真美羽说,“对了,有一天我把屏风带去了,我是为 保护自己的安全不受近藤君的侵犯。但是当我从厕所赶回来,到处找不到他。我慌 起来了,因为下次出场我需要一顶假发;后来我们发现他坐在一只箱子上,面对着 墙壁,看起来十分虚弱,还在出汗。我想一定是他的心脏出了什么毛病了!我的假 发就在他身边。他一见到我就向我道歉,把假发给我戴上了。后来,那天下午晚些 时候,他递给我一张字条,是他写的……” 这时,真美羽的话声中断了。最后,有位男客问:“怎么啦,他是怎么说的?” 真美羽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双眼。说下去太让人难为情了。 “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们,他是怎么写的。”开头讲这个故事的艺妓说,“大 概是这么写的:‘最亲爱的真美羽。您是祗园艺妓中最可爱的。’等等。‘每次您 戴过的假发,我都珍藏它,我把它们保存在我店里,我每天好多次把脸埋进去,嗅 您的头发香味。不过今天您奔到厕所去,给了我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您进去以后, 我躲在门后,听到了悦耳的叮当声,比瀑布的声音还好听——” 男人们笑得那么起劲,那个艺妓只好等他们停下来再说: “——听到了悦耳的叮当声,比瀑布的声音还好听,使我自己叮当响的时候我 也硬起来了,翘起来了,——” “他不是这么说的”,真美羽说。“他写的是:‘那悦耳的叮当声,比瀑布的 声音还好听,知道您是光着身子的,我就膨胀起来了,鼓起来了!……’ “下面他还对她说:”那个艺妓说,“他因为太激动,站都站不稳了。他希望 有一天再体验这样的经历。” 当然,每个人都哈哈大笑,我也装出点笑容。但事实上我难以相信这些男人— —他们花费了大量金钱,在穿着艳丽、昂贵的袍子的妇女中间——就想听听那种养 老町的孩子们在池塘里耍戏时讲的那种故事。我曾经以为他们谈的是文学或歌舞伎 或诸如此类的题目。当然,祗园是有那样的宴会的,但是我头一次参加的竟是那种 孩子气的宴会。 真美羽讲故事的过程,坐在我旁边的男人一直用双手磨擦他那张斑斑点点的脸, 对我很少注意。此时,他长时间地瞧着我,问:“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 喝多了!” 当然不是喝得太多,不过我认为对他说明也不合适。但未等我回答,他的眉毛 开始皱起来,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头上去挠,一片片雪花就落在了他的双肩。原来 他就是祗园知名的“雪花先生”,因为他的头皮屑实在太可怕了。他看来已经忘记 了向我提出的问题——也许他从来也不想知道我的回答——现在他又问起我的年龄 来了。我告诉他,我十四岁。 “你是我见到过的长相最老的十四岁女孩子。来,来,拿着,”他一边说,一 边递过来他的空酒杯。 “喔,不,谢谢,先生,”我回答,“我只是个新手……”这是真美羽教我这 么说的,但雪花先生不听。他一直把酒杯举在空中,我只好去接,然后他举起一只 清酒瓶给我斟上。 我是不能喝酒的,因为我只是一名艺妓学徒——尤其是还在新手时期——喝了 酒会出现孩子气的。但是我也无法拒绝他。我举着杯子,他正待斟酒的时候,又去 挠他的头皮了,我恐怖地看到有几粒头皮掉进了酒杯。雪花先生斟满了酒杯,对我 说:“喝完这杯。再喝。这是头一杯。” 我给了他一个微笑,举起杯来慢慢地靠近嘴唇——不知道不这么做还能干什么 ——谢天谢地,真美羽来救我了。 “这是你在祗园的头一天,小百合。你不能喝醉了。”她说。然后她又为雪花 先生着想,说:“你就沾一沾嘴唇,就算你喝了。” 我听从了她,只让清酒沾了沾我嘴唇。我说的是沾了沾嘴唇,其实我把嘴唇抿 得紧紧地,几乎要扭伤我的嘴了,然后晃一晃酒杯,让酒洒一点出来,滴在我皮肤 上。然后我赶忙把酒杯放回桌子上说:“嗯,真可口!”一边伸手到饰带中去摸索 手帕。我用手帕拍拍嘴唇时,感到大松一口气,我高兴地看到雪花先生根本没有察 觉。他这时正目不转睛地瞧着面前这杯酒。一会儿,他用两只手指把酒杯拿起来, 一杯清酒倒进他的喉咙,然后站起来告罪去厕所。 客人是希望艺妓学徒送他进厕所再陪他回来的,但新手不在其例。当屋中没有 艺妓学徒时,男客通常是自己单身上厕所,或者有时是一名艺妓来陪他上厕所。但 雪花先生站在那里,眼盯着我,直到我发觉他是在等我立起身来。 我不知道小森田茶馆的道路,而雪花先生是认识路的。我跟着他走过一间厅屋, 又转了一个弯。他站在门旁,由我帮他打开厕所的门。等他进去后,我把门掖上, 就在过道里等着。我见有什么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但我没有去想是什么声音。很快, 雪花先生完了事,我们就往回走。我进了屋,看见又有一名艺妓加入宴会,还跟着 一个艺妓学徒。她们背着门,我看不见她们的脸,直到我跟随雪花先生绕过桌子回 到了刚才的座位。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我见到她们的时候有多震惊:那边,桌子对 面,就是那位我惟恐避之不及的女人。那正是初桃在朝我微笑,南瓜就在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