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真美羽已经赢了她同妈妈打的赌,但有关我的未来她仍担着于系。因此,接下 来的几年内,她一直在设法使我结识她最熟悉的顾客,以及祗园的一些知名艺妓。 那些年代,我们刚开始走出萧条,正式的宴会不如真美羽设想的那么多。她带我去 许多非正式的聚会,除了茶馆里的宴会以外,还去游泳赛事,观光旅行,歌舞伎演 出,等等。夏天,人们比较轻松,那些非正式聚会常常过得很开心,尽管在这些场 合陪酒比较困难。例如,一伙男客坐上一条运河船沿着加茂河漫游,一边啜饮清酒, 一边把脚伸进了河里去。我太年轻不参加他们的闹饮,常常负责刨冰制作冰激淋, 这种工作做起来很愉快。 有些晚上,有钱的企业家或贵族召来艺妓一起玩_一道跳舞、唱歌、饮酒,往 往闹到午夜以后。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告辞的时候,一位主人的妻子站在门口分给 我们每人一个信封,信封里是一笔很慷慨的小费。她给了真美羽两份,请她把其中 的一份转交给名叫富枝的艺妓,据她说是“因为头疼早些时回家了”。事实上,她 同我们一样明白,富技是她丈夫的情妇,他们到另外一个房间睡觉去了。 祗园的许多盛大宴会上,都有著名的艺术家、作家、歌舞伎演员出席,有时这 些宴会成为最激动人心的事件。但是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一般的邀请艺妓的宴 会都是很庸俗的。主人多半是一家小公司的部门经理,主宾是他的供应商,或者也 许是他刚刚提升的一名职员,总之是这一类人物。一些知名艺妓经常告诫我,作为 一名学徒,其责任——除了打扮得漂亮一些之外——仅仅是平静地坐在那里,听人 家谈话,以便日后自己也成为一名健谈的人。我所听到的宴会上的谈话,大多数都 不是什么聪明有趣的谈话。一名男子也许会转身对那个坐在我身边的艺妓说:“天 气暖得有点反常,你说呢?”艺妓也许会这么回答:“噢,是的,是很暖!”然后, 她也许同他划起拳来,或者设法引男人们唱歌。不久,这个同艺妓讲过话的男人也 许醉得记不起来他当时曾经多么地兴奋。我始终认为这纯粹在浪费时间。一个男人 来到祗园本打算放松放松,但结果却是同一个笨头笨脑的艺妓玩“石头、剪子、布” 的孩子气的游戏,……依我看来,还不如留在家里同自己的于女或孙子女玩游戏, 毕竟他们大概要比这个可怜的艺妓聪明得多。 虽然,我也不时听说过有一些真正聪明的艺妓,当然真美羽就是其中之一。我 听到过她的不少谈话。例如,如果有个男人问她:“天气很暖,你觉得怎样?”她 早有一打的答话准备着。如果这是个年老、好色的男人,她也许会说:“暖和?也 许是这么多可爱的女人围着你的效果吧?”如果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年轻商人,不 知天高地厚,她也许会打打他的威风,说:“这儿可有六、七位祗园最著名的艺妓, 你只能谈谈天气,别的事你甭想!”一次,我正巧看着她,她跪在一个很年轻、顶 多只有十九、二十岁的年轻人身边;如果不是年轻人的父亲是宴会主人,他也许不 会来参加有艺妓的宴会。自然,他在艺妓中间不知道该怎么举动、怎么讲话。我感 觉到他在席上是相当紧张的。但他很勇敢地对真美羽说:“天气暖和,是不是?” 真美羽压低嗓子对他说: “嗯,你当然觉得暖和吵。你该看到我今天上午从浴缸里出来!通常我全身裸 着的时候,感到很凉可是挺轻松。可是今天上午,我全身都是汗珠子,——一直到 大腿、到肚子还有……噢,还有别的地方。” 这个可怜的男孩子把酒杯放到桌上,他的手在颤抖。我确信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记这次有艺妓的酒会。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大多数酒会都是那么沉闷,我想大概有两个原因。首先,一 个穷孩子被家里卖出来,从幼年起就被培养成为一名艺妓,并不意味着人就一定能 聪明,就有好多有趣的事可说。其次,在男人方面也一样。一个男人只因为有钱就 到祗园来胡花一气,并不说明他这个人有风趣。事实上,许多男人就喜欢人家恭维 奉承。他们喜欢有人伺候。但是,在艺妓伺候他们的时候,他们只是坐在那里,双 手放在膝上,皱起了粗眉毛。有一次,我听真美羽用了一个钟头给一个男人讲故事, 这个男人根本不朝她看一眼,而是眺望着屋里其他的人。可是怪得很,他下次来, 还要邀请真美羽。 XXX 陪宴、外出,又过去了两年。在这期间仍继续学习舞蹈。这就该从学徒转为正 式的艺妓了。那是1938年的夏天,我已是18岁。我们把这一变动叫做“换领子”: 学徒是红领子,艺妓是白领子。如果你见到一名学徒和一名艺妓并排走着,只需从 衣领的颜色便可把她们区别开来。学徒有一身华丽的长袖和服以及摇晃的饰带,使 你想起一个日本洋娃娃,而艺妓衣着比较简单,但更富女人气。 我换衣领的那一天是妈妈最高兴的日子,或者至少她装出来比我所曾见到过的 最快乐的样子。当时我还不十分明白,但我很清楚她在想些什么。你知道,一名艺 妓,与学徒不同,可以伺候男人的地方比斟茶斟酒就要多得多了。由于我同真美羽 的关系,由于我在祗园的知名度,妈妈有很多激动的机会了,——对妈妈来说,激 动就是金钱的同义词。 我搬来纽约之后,我才懂得“艺妓”这个名词在大多数西方人心目中意味着什 么。我不时地在各种宴会、聚会上被介绍给一些年轻妇女或者穿着华丽、珠光宝气 的妇女。她们一听我曾是一位京都的艺妓,就把嘴巴张成一种微笑的样子,但是嘴 角又不像是在微笑。她们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为我作介绍的男人或女人因此也有了 负担——因为这些年来我学会的英语太少。自然,在这种时刻,我也不必去勉强讲 些什么,因为眼前这位妇女心想:“我的天……同我谈话的是一名妓女……”不一 会儿,她的陪伴——比她整整年长30或40岁的老头,就走过来把她救到别处去了。 啊,我常常觉得奇怪,她为什么没有意识到,我们之间有不少共同之处。她是个受 人资助、受人控制的女人,在那些日子里,我也是一个受人资助。受人控制的女人。 我确信,许多有关这些穿着华丽的女人的事情我是不知道的,但我经常感觉到, 如果没有富有的丈夫或富有的男友,她们当中的许多人将会在生活中挣扎。煎熬, 就不会有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想法了。当然,即使是一流的艺妓,同她们的情况也 差不多。一名艺妓完全可以从这个宴会到另一个宴会,结识一大堆男人,但是,她 要想成为一颗明星,完全依赖有一位“老爷”。甚至真美羽,她是由于一场广告赛 出名的,但如果没有男爵出钱来发展她的事业,她也只能成为一名普通的艺妓。 我换衣领后不出三个星期,一大妈妈上我那儿去,我正在会;客室吃一顿快餐 当午饭。她坐在桌旁吸了好一阵于旱烟。我正在阅读一份杂志。她放下烟袋,说: “你不该吃这些黄色的泡菜。会毁了你的牙齿的。瞧瞧我的牙……” 我从没想到妈妈竞相信她的牙坏了是因为吃泡菜太多。她说完了牙的故事,便 又拿起烟袋吸了一口烟。 “姑姑爱吃泡菜,夫人,”我说,“呵是她的牙挺好。” “姑姑的牙好不好谁管呢?她不靠一张漂亮的小嘴赚钱。告诉厨娘不要再给你 泡菜吃了。不管怎么说,我不是来跟你谈泡菜的。我来告诉你,下个月你要有个 ‘老爷’了。” “一个老爷?可是,妈妈,我才18岁呀。” “初桃到了20岁才有个老爷,而且,还没有保持下来……你应当会非常高兴的。” “喔,我现在就很高兴。是不是要我花费很多时间使一位老爷高兴?真美羽认 为我首先要把名声搞起来,还有几年就可以了。” “真美羽!她懂什么生意经?下一次我想知道她在哪个宴会上逗笑,我要去问 问她。” 如今的女孩子,甚至日本的女孩子,已习惯于站到桌上去跳脚,对她们的母亲 大嚷大叫,可是在我们那个时代,我们只能对母亲鞠躬,回答说:“是的,夫人,” 并为给她添了麻烦而道歉。那就是我当时的回答。 “生意上的事情让我来决定,”妈妈接下去说,“只有傻于才会不理像伸江利 一那样出的大价钱呢!” 叫到这里,我的心脏几乎要停住不跳了。很明显,有一天,伸江就要来提议做 我的老爷了。毕竞,几年前他曾为我的“米朱埃奇”出过力,此后他又多次叫我去 陪酒,次数比别的男人都多。我不能假装我不曾想到过这种可能性。但并不等于说 我已经相信我的一生就这么定下来了。在相扑比赛会上我初次见到伸江,那天的皇 历说的是“好坏平衡可以打开命运之门。”以后我常常想起这句话。好和坏……噢, 指的是真美羽和初桃;也许指的是“米朱埃奇”和妈妈收养我;也许是主席和伸江……。 我不是说我不喜欢伸江。倒是相反。但是,作了他的情妇,便把主席永远隔在我的 生活之外了。 妈妈一定察觉到我听到这一消息时反映出来的震惊——不管怎么说,她对我的 反应不大高兴。但我们俩还未开口说话,就听见过道里有一声被抑制的咳嗽声,不 一会儿,初桃来到门口。她手里拿着一碗饭,这是很少的事——她不需要亲自站起 身去盛饭。她狼吞虎咽地吃着碗里的赤豆饭,哈哈大笑起来。 “妈妈!”她说,“您是有意要呛死我吗?”大概她在吃饭的时候偷听了我们 的谈话。“这么说,有名气的小百合要由伸江利一作她的老爷了。”她还说:“那 有多甜蜜呀!” “你要是来说几句有用的话,你就说,”妈妈对她说。 “是的,我有话要说。”初桃装得很严肃,还跪到桌旁来说:“小百合小姐, 你也许还不全懂,可有一件事,艺妓同她的老爷在一起,会让艺妓怀上孕的,你了 解吗?一个男人要是知道了他的艺妓怀上别人的孩子,是会非常生气的。你一定要 特别小心,因为你要是生出个孩子来同我们一样有两只手,那么伸江会立刻知道, 这不可能是他的孩子!” 初桃认为她的小玩笑非常有趣。 “也许也该砍掉你一只胳膊,初桃,”妈妈说。“要是你也能像伸江那么成功 的话。” “要是我的脸孔也像那样的话,也许也有帮助!”她说着微笑,拿起了饭碗, 可以见到碗中是白米饭和豆,样子极难看,像是起疤的皮肤。 XXX 下午我觉得有点头晕,脑袋里嗡嗡作响,我就去到真美羽的公寓里告诉她这个 消息。我坐在桌旁啜饮着大麦凉茶——此时正值暑热难当——设法掩盖我的不安感 觉。我接受各种训练的推动力乃是希望接近主席。如果我的一生只有伸江、舞蹈, 在祗园度过一夜又一夜,那么我何必为此苦苦奋斗呢? 真美羽等我叙述来此的目的已经等了好长一会儿了。我把玻璃杯放到桌上,仍 在担心我要是讲起来,嗓音会不会变哑了。我又拖了几分钟使自己镇静下来,最后 吞吞吐吐地对她说:“妈妈告诉我,一个月内我大概要有一个老爷了。” “是的,我知道。这位老爷就是伸江利一。” 此时,我拼命克制自己不要哭出来。我根本讲不出话来。 “伸江先生是位好人。”她说,“他非常喜欢你。” “是的,可是,真美羽小姐……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从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伸江先生一直待你很好。” “可是,真美羽小姐,我不需要待我好。” “是吗?我认为我们都需要人家待我们好。也许你是说,除了待你好以外,你 还想要别的什么。可那是你没法要求的。” 当然,真美羽说的是对的。可是我听到这几句话,泪水没法在脆弱的眼眶里抑 制住,便冲了出来,这使我备感羞愧。我索性把头伏在桌上,任眼泪迸流。等我稍 微镇静下来,真美羽对我说: “你想要什么,小百合?”她问。 “除了对我好,还有别的东西。” “我理解你瞧着伸江的脸觉得不舒服,可是——” “真美羽小姐,不是这个。正如您说的,伸江先生是个好人。正是因为——” “只是因为你想有静枝那样的命运,对不对?” 静枝虽然并不是特别有名的艺妓,但在祗园被认为是最有福气的女人。她当了 一位药剂师的情妇30年之久。药剂师并不很有钱,静技也不是很美,但你可以相信 全祗园再也见不到比他们俩更亲密的了。同往常一样,真美羽总能讲到接近我的心 事的地方。 “你已经18岁了,小百合,”她接着说,“你我都无法知道命运。你也许永远 不会知道!命运不是一场宴会的结局。有时,命运只是不断挣扎的一生。” “噢,真美羽小姐,这太残酷了。” “是的,是残酷,”她说,“可是我们谁也逃脱不了命运。” “这不是逃脱命运的事情。伸江先生是好人,您说的很对。我知道,他这么关 心我,我对他只有感激,可是……还有许多事情我曾梦想得到的。” “你害怕伸江碰了你以后,你就永远得不到它们了?说真的,小百合,你认为 艺妓的生活是怎样的?如果我们不是艺妓,我们的生活会是美满的。我们成了艺妓, 因为我们别无选择。” “喔,真美羽小姐……请您……我真是那么笨,还会保存我的梦想,有朝一日……” “年轻的女孩子总有各式各样的梦想,小百合。希望就像发饰,女孩子们想戴 得越多越好。等她们成了老太婆了,即使只戴一件发式看起来也是很蠢的。” 我决心不再失去对感情的控制了。我尽量忍住泪水,除了像大树要滴出几点树 液那样憋不住要淌下几滴来。 “真美羽小姐,”我说,“您……您对男爵感情深吗?” “男爵是个好老爷。” “是的,那当然是真的。可是,您像喜欢一个男人那样喜欢他吗?我是说,有 些艺妓对她们的老爷的确很有感情的,是不是?” “男爵同我的关系,对他来说是很方便的,对我来说是很有利的。如果我们的 交往缠上了感情……那么,感情会很快滑进嫉妒,甚至忌恨。我当然经不起某个有 权势的人恨我。我多年奋斗,想在祗园有个立足之地,如果某个有权势的男人想把 我摧毁,那是易如反掌。如果你想要成功,小百合,你必须能控制住男人的感情。 男爵有时候也许不容易对付,但他有的是钱,他不怕花钱。谢天谢地,他还不想要 我给他生孩子。伸江对你自然是一个好机会。他是个很有头脑的人。他对你,会比 男爵对我,有更多的期待,我对这点是毫不奇怪的。” “可是,真美羽小姐,您自己有些什么感觉?我是说,有没有过一个男人……” 我打算问她,有没有过一个男人对她真有深情。但我看到她对我有点不耐烦,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花蕾,这会儿花就盛开了。她直起了腰板,我想她要训斥我了, 我立即向她道歉,她又把身子软了下去。 ‘你同伸江有缘分,小百合,你躲不开的,”她说。 我当时就懂了她说的是对的。缘分就是一生中命中注定之事。如今许多人相信 他们的生活道路是可以自己选择的;可在我们那个年代,我们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泥 团,人家把我们捏成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伸江在我身上捏出来的痕迹比任何人更 深。没有人对我说,他会不会是我的终身依靠,但我的确始终感到我们之间的缘分。 我一生中的一些庄丽时刻,总有伸江的影于。但是,生活真的非要我接受所有这些 劫难不可吗?而最严重的劫难就在面前。我真的该把所有的梦想搁在一边,别人永 远不会见到它们,我自己也再不会见到它们了吗? “回你的艺妓馆去,小百合,”真美羽对我说,“为今天夜晚的事做准备。克 服自己的失望情绪是很不容易的。” 我抬起头来望着她,还想提一个最后的请求,但我一见到她脸上的表情,就打 消了念头。我说不清楚她心中正在想着什么,但她的眼角、嘴角因强忍着什么而噘 了起来,目光茫然,使她漂亮的鸭蛋脸也折皱起来。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垂 下头去凝望着茶杯,那样一种眼神我认为是苦涩。 XXX 一个住在华丽大宅里的女人一定为她所有的东西骄傲,但当她听到火的炸裂声 那一时刻,她很快可以判断出,那是她最不喜欢的东西。真美羽同我谈话后的日子 里,我感到我周围的一切都烧塌下来了。伸江成为我的老爷之后,如果我还关心什 么事情的话,那么我不得不遗憾地说,这件事情就是承认我失败了。一天晚上,我 跪在一力茶馆,尽量不去想我的伤心事,我忽然想到,我正像一个小孩迷失在大雪 覆盖的森林里。我抬头望着我正在陪酒的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头,他们看起来很像大 雪覆顶的大树,一棵棵包围着我,我立刻产生最恐怖的感觉,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 还活着的人。 只有在参加军人的宴会上,我才能说服我自己相信我的生活还会有点希望,不 管是多小的希望。这时已经是1938年,我们每天都听到战争的消息。我们每天都见 到一种叫做“太阳升起的午餐盒”,使我们想起我国在海外的军队。这种饭盒是大 米饭中间放一颗腌梅子,看起来就像是我们的国旗。几十年来,陆军、海军的军官, 常有来祗园休想的。近来,他们常常在喝下七八杯清酒以后,就带着水汪汪的眼睛 对我们讲到,他们到祗园来过以后,就精神陡增。也许军官们爱对女人说这类话。 但对我这样一个出身小渔村的年轻姑娘来说,我真的以为我在为国家作出贡献…… 我不想说这类宴会有利于减轻我的痛苦,但它们的确有助于我认识到,我的痛苦只 是个人的微不足道的痛苦。 XXX 几个星期过去,一个晚上在一力茶馆过道上,真美羽建议说该同妈妈清帐了。 我想你一定还记得,她们俩曾经打赌,看我能不能在20岁以前偿还债务。结果却是 我只有18岁的时候就能清帐了。“你已经换衣领了,”真美羽对我说,“我看不需 要再等了。” 她是这么说的,但我认为事情要更复杂些。真美羽知道妈妈不想清理债务,当 然赌注越高她就越不想清债。我有了老爷之后,我的收入将大大增加,妈妈当然想 从中捞到更大的好处。我确信真美羽希望把自己能拿到的尽快拿到手,担心我未来 的收入落到别人手里。 几天后,我被唤到楼下会客室去,真美羽同妈妈在桌旁相对而坐,谈着今年夏 天的气候。在真美羽的身旁,有一位头发已经灰白的丘田夫人,我曾数次遇见过她, 她是真美羽曾住过的艺妓馆女主人,至今仍替真美羽管帐从而领到一些收入。我从 没见过她现在这么一副严肃的样子,眼睛下垂望着桌面,对闲谈毫无兴趣。 “你来了!”妈妈对我说,“你姐姐好意来看我们,还带来了丘田夫人。你一 定愿意来同她们见礼。” 丘田夫人开口了,眼睛还望着桌面。“仁田夫人,正如真美羽已经在电话上提 到的,这一次拜访是事务性的,不是礼节性的。不需要小百合参加进来。我确信她 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我不想让她对你二位失礼,”妈妈回答说。“她只坐几分钟,同您二位见见 面。” 我就坐到妈妈身旁去,女仆端茶上来。真美羽说:“您一定很自豪,仁田夫人, 您的女儿干得真出色。她的运气比预计的还好!您说是不是?” “嗯,我怎么知道您的预计,真美羽小姐?”妈妈说。说完这话,她就咬咬牙, 现出她特殊的微笑,瞧瞧这个人又瞧瞧那个人,好像要查清我们是不是都在欣赏她 的聪明。没有人笑。丘田夫人只是扶了扶眼镜,清了清喉咙。妈妈又接着说:“至 于我的预期,我当然不认为小百合已经超过了我的顶期。” “几年前我们讨论她的前途,”真美羽说,“我的印象是您认为她不会有大出 息。您甚至不大愿意让我带她去接受训练。” “请您原谅我说,我不放心把她的前途交在别人手里,”妈妈说,“那时还有 个初桃,您是知道的。” “啊,算啦,仁田夫人!”真美羽笑了起来。“还不等这个可怜的姑娘训练出 来,早就被动桃折腾死了!” “我承认初桃会找麻烦。不过您看上了小百合以后,事情就有点不一样了。您 一定要在正确的时候作出正确的决定——就像您和我做出的安排,真美羽小姐。我 猜您今大到这里来是为了结帐的吧?” “已经麻烦丘田夫人算好帐了,”真美羽回答说,“请您过目。” 丘田夫人端了端眼镜,从膝上放着的一只口袋里把帐本拿出来。她把帐本打开 请仁田夫人看,真美羽同我在旁默默坐着。 “这些数目是小百合去年一年的收入,”妈妈说,“我的大!我只希望像您所 说那么运气就行了,没想到比我们艺妓馆的全部收入还多。” “是的,数目是很大的,”丘田夫人说,“我相信数字是准确的。我同祗园登 记处仔细核对过了。” 妈妈又咬牙算算。我想是因为别人把她的谎言戳穿了。“也许我还没有把帐目 看仔细。”她说。 经过十分钟或十五分钟,两位妇女达成协议,确定了我成为艺妓学徒以来共有 多少收入。匠田夫人从袋里取出一个小算盘,拨拉一阵子,在帐本的一页空页上写 下一些数字。最后,她写下一个最后的数字,在数字下面划了一道杠杠。“这就是 真美羽小姐该得的份额。” “考虑到她对我们的小百合帮助这么大,”妈妈说,“我确信,真美羽小姐还 应该多拿点。不幸的是,根据我们的协议,真美羽同意只拿一般艺妓能拿到的半数, 直到小百合偿清债务。现在,债清了,真美羽当然能拿到另一半了,这样,她就能 拿到全数了。” “我的理解是真美羽拿小百合的一半工资,”丘田夫人说,“最终要付双倍的。 所以她才冒这个险。如果小百合不能偿清她的债,真美羽只能拿到一半工资。现在 小百合成功了,真美羽就该拿双份。” “是吗?丘田夫人,您怎么想得出来我会同意那样的条件?”妈妈说,“祗园 每个人都知道我对钱财有多细心。真美羽当然帮助了小百合。我不能付双倍,可是 我愿意提议另外再加百分之十。这就够大方的了,我们艺妓馆现在已经是紧巴巴的 了。” 处于妈妈这种地位的女人说出来的话应当是可以相信的,一般女人(妈妈不在 其内)说的话也应当是可信的。但是现在,妈妈决心要耍赖……,我们大家都坐在 那里默不作声。最后,丘田夫人说:“仁田夫人,我们处境很为难。我记得很清楚 真美羽是那么对我说的。” “那当然啰,”妈妈说,“真美羽对那次谈话有她的记忆,我有我的记忆。我 们所缺的是一个第三者,可巧的是这儿有一个第三者。小百合当时虽则年纪还小, 但她的脑子对算数还比较灵。” “我知道她的记性很好,”丘田夫人说。“但不能说其中不涉及她本人的利益。 毕竟她是艺妓馆的女儿。” “是的,她是这个艺妓馆的女儿,”真美羽说,她已经多时未开口了。“但她 是一个诚实的女孩子。如果仁田夫人同意她所说的话,那么,我也接受。” “当然可以。”妈妈说,把烟袋放到桌上。“那么,小百合,你说吧。” 如果让我选择:我是溜出去还像前次那样爬到屋顶上去再跌断我的胳臂;还是 留在屋子里想出一个说法来回答她们;我当然情愿大步走上楼去爬上梯子到屋顶上 去。在祗园的所有妇女当中,真美羽同妈妈两个人是对我的一生影响最大的两个女 人。现在很明显,我必须得罪其中的一个人。我当然记得事情的真相,但另一方面, 我不得不同妈妈继续住在艺妓馆。当然,真美羽比所有的人对我帮助更大,我不能 站在妈妈一边去反对她。 “怎么样?”妈妈说。 “据我回忆,真美羽是答应拿一半工资。但您是答应最终付给她双倍的,妈妈。 对不起,我回想起来是这样的。” 谁都不开口。后来妈妈说了:“噢,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年轻了。我把事情记 错,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我们都会碰上这种时候,”丘田夫人说,“好了,仁田夫人,多给真美羽百 分之十还怎么说?是说您除了付双倍之外,再加百分之十吗?” “我只是在那种情况下这么说的。”妈妈说。 “您说这话还只是一分钟前。您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丘田夫人双眼不再望着桌面了,而是直盯着妈妈的脸。过了一会,她说:“我 想我们不去管它了吧。不管怎么说,今天一天说得够多的了。我们干吗不另找一天 来最后敲定数目呢?” 妈妈脸上表情严肃,向她们微微欠身,感谢她们的光临。 “我敢肯定您一定非常高兴,”丘田夫人一边对妈妈说着,一边把算盘和帐本 收拾进袋子。“小百合很快要有老爷了。只有18岁!还这么年轻!” “真美羽自己也是这么年轻就有老爷的。” “18岁对大多数女孩子来说的确年轻了一点,”真美羽说,“不过我想仁田夫 人为小百合作出了正确的决定。” 妈妈吸了一口烟,眯起眼睛看着桌子对面的真美羽。“我劝您,真美羽小姐,” 她说,“您就教教小百合怎么去转动她那对漂亮的眼睛吧,遇到钱财上的问题留给 我处理好了。” “我决不想同您讨论钱财上的事的,仁田夫人,我想您的决定是对的……不过 我能不能问一句?答应最慷慨的,是不是伸江利一?” “来请求的,只有他一个人。我想这是最慷慨的了。” “唯一来请求的?真可惜……要是有几个男人来竞争,那才更有利呢。您认为 怎样?” “我说过了,真美羽小姐,钱财的问题由我来解决。我脑子里有了个简单的计 划,同伸江利一安排好有利条件。” “要是您不介意的话,”真美羽说,“我倒很想听听。” 妈妈把烟袋放在桌上。我以为她要申斥真美羽了,其实不然,她说:“是的, 您既然问起,我愿意告诉您。您也许能帮助我。我曾经想到,如果伸江利一找出岩 丸公司烧死我家奶奶的原因,那么他就更慷慨了。您觉得怎样?” “噢,我对业务不大懂行,仁田夫人。” “也许您或者小百合下周见到他的时候,可以顺便提提此事。让他知道这对我 们是一个重大打击。我想他会想办法弥补的。” “是的,我认为这是个好主意,”真美羽说,“可是,这还不能……我有个印 象,另外一个男人曾经对小百合感兴趣。” “一百块钱就是一百块钱,不管来自这个人或那个人都一样。” “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的,”真美羽说,“不过我想到这个人是鸟取准之介将 军……” 谈到这里,我弄不清这两人究竟想谈什么事情了。我开始有点觉得真美羽想帮 我摆脱伸江。我并没有要摆脱的想法。我弄不清究竟她是在这方面改变了主意,还 是又要把我拉到她一边去对付妈妈……当然,她并不真想帮我,这是完全可能的, 但也许她有别的用意。这些想法在我脑中翻腾。妈妈拿旱烟管敲了敲我的胳膊。 “你怎么想?”她说。 “什么事,夫人?” “我问你认不认识那位将军。” “我见过他几次,妈妈,”我说,“他常来祗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回答。真情是,我遇到这位将军的次数不少。他每个 星期都要来祗园参加酒会,都是应别人的邀请。他应当算是个小个子——事实上, 比我还矮一点。但不能小看他,正像你不能小看一挺机关枪。他的动作很敏捷,雪 茄烟一支接一支地不断,他身边总是烟云缭绕,就像火车头在铁轨上调来调去时总 不断喷着烟。一天晚上,将军喝多了,他同我谈军队中的军阶,我总是把它们弄混 了,这使他很开心,这次谈话时间最长。鸟取将军的军阶是少将,意思是‘小将军” ——就是说,将军等级中最低一级——而我是个笨姑娘,我以为是很高的级别。他 也许因为谦虚,有意把级别说得低些,反正他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此时,真美羽正告诉妈妈,将军刚提升职务。他被任命主管“军用品采办”— —真美羽解释说,这个职务就像家庭主妇去市场购物。举例说,如果军队没有吸墨 纸了,将军就要去以最优惠的价格买回所需的吸墨纸。 “他有了新职务,”真美羽说,‘将军就可以有个情妇了。我相当肯定他对小 百合感兴趣。” “他对小百合感兴趣,同我有什么关系?”妈妈说。“那些军人从来不像生意 人或贵族待艺妓那么好。” “那倒也可能,仁田夫人。但我想您会发现鸟取将军的新职务对您的艺妓馆会 大有好处的。” “没有用!我不需要别人来帮助艺妓馆。我所需要的只是稳定、丰厚的收入, 军人是提供不了的。” “迄今为止,我们这些在祗园生活的人是够幸福的。”真美羽说,“但是要是 战争继续下去,物资短缺就会影响到我们。” “要是战争继续下去,我看是会这样的,”妈妈说,“但是这场战争不会超过 半年。” “如果是这样,军队的地位就会比从前更强大了,仁田夫人,请不要忘记鸟取 将军是负责采购全部军用物资的。全日本再也没有别人能为你提供你所要的一切, 不论战争打下去或不再打下去。日本各个港口运输都要经他批准。” 我后来才知道,真美羽所说有关鸟取将军的情况是相当真实的。他是五大地区 的主管之一,同时他又是其他地区主管的上级领导,所以他可以说是总管。不管怎 么说,你可以见到在听了真美羽这番话之后,妈妈又是怎么行动的。你可以发现她 的脑筋立即开动起来,设想在鸟取将军的帮助下可以有什么作为。她瞟了一眼茶壶, 我可以想象到她在想:“好啦,今后买茶叶不成问题了……尽管价格上涨也没关系 了……”然后,她也许不管别人看不看得见,会伸进一只手到饰带里边去捏捏烟丝 袋看看还剩下多少烟丝。 XXX 妈妈用了下一周的大部分时间来打电话,到处探询有关鸟取将军的情况。她对 这项工作是如此投入,以致有时我同她说话她根本没有听进耳朵里去。我想她一定 是忙于思考,她的脑子一定像一列拖着太多车厢的火车头。 在这期间,伸江每次来祗园我都去陪他,尽量装出什么事情都未发生的样子。 他可能希望我从7月中旬开始成为他的情妇。当然,我也希望如此。但到了7月底, 协商仍未完成。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注意到他看我时的眼光里有些困惑的成分。 一天晚上,他在一力茶馆见到女主人时,大步从她身旁走过,连头都不点,这样粗 暴无礼的态度我还从未见过。茶馆女主人一直把他当老主顾对待,此刻朝我瞥了一 眼,表示了惊讶与担心。我去伸江举办的宴会陪酒,发现他常有怒容——下巴的肌 肉在跳动,还大口喝酒,过于激动。我想,他一定认为我是没良心,他为我花了这 么多钱,我待他太冷淡。我的思绪很乱,一只酒杯猛敲桌子的声音惊醒了我。我抬 起头来,伸江正在看着我。周围的客人们都在笑着、闹着,他只坐在那里盯着我看, 看得失神,同我刚才一样。我们两个人像是两只热锅上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