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939年的夏天,我的约会忙得不行,除了偶尔同将军会面外,还有舞蹈演出等 等,清晨我挣扎着起床,觉得就像是一个木桶装满钉子,沉重得不行。通常我要在 中午休息一下以恢复疲劳。我常在思索,我这么努力,究竟嫌了多少钱了?然而, 我也从不想去查一查。一天下午,妈妈把我找到她房间里去告诉我,这半年来,我 赚的钱比初桃同南瓜两个人合起来还多。 “那就是说,”她说,‘称该同她们两个换房间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不会像你想象中那么高兴。初桃同我这几年来睡在相邻的房间, 但我尽量离她远些。我把她当作是一只熟睡的老虎而不是一只被击败的老虎。初桃 当然想不到妈妈有换房间的计划,她只会认为是她的房间被我占了去。 那天晚上我见到真美羽,把妈妈说的话告诉给她,我提到我担心初桃心内的怒 火要再次爆发。 “啊,好啊,这是好事。”真美羽说。“那个女人挨一次打好不了的,要等到 见血才行。现在我们还没有见血呢。我们给她一点机会,看她这次会闹成什么样子。” 第二天一早,姑姑卜楼来告诉我们怎么搬自己的东西。她先把我带进初桃的房 间,说这一块地方可以放我的物品,别人不许碰。然后她把初桃和南瓜带到我从前 睡的那个较小的房间,也为她俩指定好地方。一旦我们各人搬好各人的物品,换房 便完成了。 当天下午,我一直在过道上来回搬东西。我想我可以说,我积累起来的东西也 许和真美羽在我这样的岁数所积累起来的东西一样多。但国家的情况不同了。近来, 化妆品已成为奢侈品而为军事当局所禁用。当然,我们这些在祗园的人是权势人物 的玩物,还或多或少地拥有一些。然而,贵重的礼品几乎很难见到了,所以近几年 来,我只积累了一些卷轴、砚台、大酒杯等物,还有一套立体投影风景片,带有一 只精美的纯银镜头,那是著名歌舞伎演员尾内十六郎送给我的。我把这些东西连同 化妆品。内衣、书籍杂志等搬进来放在屋角。但直到第二天傍晚,初桃和南瓜才开 始把她们的东西往外搬。第三天中午我从学校回来,我想起初桃的那些瓶子和油膏 还都堆在我的梳妆台上呢,我打算清姑姑帮我去清理一下。 当我走到楼梯顶,惊讶地见到初桃的房门和我的房门都大开着。过道上一只油 膏瓶打碎在地板上。看来什么地方出了岔了。我一踏进我的房间,就明白了。初桃 坐在我的小桌上,啜饮着一杯水,正在阅读我的一个日记本! 艺妓同男人的来往是彼此保密的。几年前,我还是艺妓学徒的时候,就买回来 一个日记本开始记录我的生活。我当然不致于蠢到把不该暴露的事情都写下来。我 只写我的想法和我的感受。我要提到一个男人时,便用一个假名。例如,伸江就写 作“津先生”,因为他有时从鼻子里发出一种讥笑的声音,就同“津(tsu)”的音 差不多。提到主席时,用“哈先生”来替代,因为他有一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发 出“哈”的声音。我从未想到有人会看到我写的这些东西。 “喂,小百合,我见到你真高兴!”初桃说,“我一直在等着你,我多爱看你 的日记呀!有些段落特别有趣……说实在的,你的写作手法很可爱!你的书法倒不 怎么样……” “你注意到我在首页写的有趣的话了吗?” “我倒没有看,让我们瞧瞧……‘私人日记’,噢,讲到你的书法,这里倒有 个例外了。” “初桃,请把日记本放在桌上,请你出去。” “是吗!我真吃惊,小百合。我只想帮助你!你再听我说两句,你就明白了。 举例说,你为什么给伸江利一起一个“津先生”这么一个名字?这对他完全不合适。 我认为你应当叫他‘水疤先生’或者叫‘独臂先生’,你同意不同意?你要是愿意 的话,还可以改过来,你不必为此感谢我。”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初桃。我根本没有提到过伸江先生。” 初桃叹了口气,似乎告诉我,我说的谎太不像了。接着她又翻我的日记。“如 果你写的不是伸江先生,我要你告诉我,你在这里提到的男人是谁?让我们来看看…… 呃,就是这儿:‘有时候我见到一位艺妓在呆看津先生的时候,津先生气得满脸通 红。可是我想看他多久就可以看多久,他是高兴的。我想他所以喜欢我,是因为我 不像别的许多女孩子那样,对他烧伤皮肤、缺一条胳膊那么大惊小怪。’那么,你 是不是想告诉我,别处还有一个人同伸江一模一样。你应当把这两人互相介绍一下 吵!想想看,他们两人有多相像。” 此刻我心中感到非常难受——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描述我此时的心情。一个 人的秘密突然暴露了,也把我的愚蠢彻底暴露了……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没有 把日记本存放妥当的地方。商店主出门不关窗户,就难怪大雨要从窗口潲进来毁了 他的货物。 我走到桌边去向初桃要回日记本,她把日记本紧抱在胸前不还我。她另一只手 拿着一只玻璃杯,我原以为是水。我离她很近了,能闻出清酒的气味,才知道玻璃 杯里是酒。她喝醉了。 “小百合,你当然想把日记本拿回去,我当然要还给你的。”她这么说着,可 又往门口走。“问题是,我还没有读完。所以我要拿回我的房间去,……除非你宁 可让我交给妈妈。我敢肯定她一定对你描写她的几页很感兴趣的。” 刚才提到有一个油膏瓶子打碎在过道上,这也是初桃于的,她弄得一团糟,甚 至不通知女仆来打扫。这会儿她走到我的房间就遭报应了。大概她已忘记这只瓶子, 因为酒喝多了;不管怎么说吧,她踩到了碎瓶子上,便尖叫起来。她看了着脚底, 咕哝一声,又朝前走了。 她进了她的房间,我倒觉得有点惊慌了。我想去她手中夺回我的日记本……此 时我又想起真美羽从相扑比赛中取得的灵感。奔进初桃的房间去夺,这也可以,但 更好的是等她松懈下来,认为她自己胜利了,然后乘她不兴奋时再去取回日记。看 来这个主意比较好……但又想到要是她把日记藏到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呢? 现在她已关上了门。我在门外轻声说:“初桃小姐,我发火不对,向您道歉。 我能进来吗?” “不能进来,”她说。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把滑门拉开。房间里乱七八糟,东西放得哪儿都是。初桃 正用一块毛巾在擦脚,日记本放在小桌上。我还没有想好怎样去分散她的注意力, 但我决心不拿到日记不出房间。 初桃大概有水老鼠的个性,但她不是蠢人。如果她是清醒的,我可以同她讲理, 以智取胜。但她现在这种状况……我瞧瞧地上一堆堆的内衣裤,一瓶瓶香水,等等, 所有东西部散乱在各处。壁橱的门打开着,她放珠宝的首饰箱半开着,有些首饰从 箱子里掉出来,掉在了垫子上,似乎她早些时候曾在这里边饮酒边戴首饰,换换这 个又换换那个。此时,一样东西进入我的眼帘,好像是夜空中一颗亮晶晶的星。 这就是那只琥珀饰针,若干年前,初桃同男朋友幽会,反诬我偷窃的那只饰带 上佩用的饰针。我从没有设想过还有机会见到它。我走到壁橱跟前去,从首饰堆里 把这枚饰针拣了出来。 “这主意真不错”!初桃说,“跑过去偷我一件珠宝。老实说,你拿去好了, 我情愿让你付我现金。” ‘你不介意我拿走,我很高兴!”我对她说,“不过,这枚饰针要我付你多少 钱?” 我边说边朝她走去,把饰针举起来让她看。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就在这 一会儿,乘初桃发呆的时候,我轻而易举地用另一只手把我的日记从小桌上取走。 我不理会初桃会有什么反应,大步走出房间,拉上了门。我想立刻去妈妈那里, 拿这只饰针给她看,但手里还拿着日记不好去。我飞快地打开一个放置当季穿的和 服柜子,把日记塞在两件袍子中间。这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但如果初桃拉开房门 就会看见我在这里做的事。然后我赶紧回到我自己的房间,拉拉又关关梳妆台的这 只抽屉那只抽屉,以造成假相,让初桃误认为我把日记本藏在梳妆台抽屉里。 我走出房间到了过道,她在她房门口瞧着我,脸上还带着一点微笑,似乎觉得 整个事件挺好玩的。我装出心事重重的样子——这并不难——拿着饰针走进妈妈房 里,把饰针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她把正在阅读的杂志放到一边,拿起饰针来欣赏 一番。 “这枚饰针很可爱,”她说,“不过最近在黑市上也卖不出好价钱了。没有人 肯为这样一件首饰出大价钱。” “我相信初桃肯出大价钱来买它的,妈妈,”我说,“您还记得几年前说这枚 饰针是我偷的,让我赔出来,记到我帐上去了吗?就是这只饰针。我从初桃地上首 饰盒旁边找到的。” “您知道吗,”初桃说,此时她已进门站在了我身后,“我相信小百合是对的。 那正是我遗失的那枚饰针。喔,起码看起来像是那一枚。我从没想到还能见到它。” “是啊,你老在喝酒,怎么能找到东西呢?”我说,“你只要仔细在你的首饰 盒里好好找一找就行了。” 妈妈把饰针放到桌上,向初桃怒目而视。 “我在她屋里找到的,”初桃说,“她把它藏在梳妆台里了。” “你为什么要去翻她的梳妆台?”妈妈说。 “我不想告诉您,妈妈,是小百合落在桌上什么东西,我想帮她藏起来。我本 该直接交给您的,……她存着一本日记,您瞧。她去年就让我看过。她写了不少要 连累一些人的事情,还有……真的还有几页关于您的,妈妈。” 我本想分辩几句,但已无关紧要。初桃已经有了麻烦,她再说什么也难以改变 现在的局面。十年前,她是艺妓馆的台柱,她想怎么诬赖我就可以怎么诬赖我。她 可以说我把她房里的榻榻米都吃掉了,妈妈也会要我赔偿的。可是现在,气候终于 改变了,初桃的辉煌事业快要半路夭折了,而我的事业正在欣欣向荣。我是这家艺 妓馆馆主的女儿、主要的艺妓。我相信妈妈根本不关心事情的真相的。 “没有什么日记,妈妈,”我说。“是初桃编出来的。” “我编的?”初桃说,“我就去找出来,那时,妈妈读到了日记,你可以告诉 她我是怎么编出来的。” 初桃到我屋里去,妈妈也跟着。过道里还一塌糊涂。不仅有初桃打碎的瓶子, 她还踩上了碎瓶子,因此把油膏同血迹印在了楼上的过道里满处都是——更糟的是, 印在了她自己房间的榻榻米上,还有妈妈房内和我房内的榻榻米上。我见她跪在我 的梳妆台前,慢腾腾地关上了抽屉,看起来有点垂头丧气。 “初桃说的日记是怎么回事?”妈妈问我。 “要是有日记,肯定初桃会找出来的。”我说。 这会儿,初桃双手拍在大腿上,哈哈一笑,似乎整个事件只是一场游戏,而她 是最聪明的策划者。 “初桃,”妈妈对她说,“你要赔偿你诬赖小百合偷去的饰针。还有,我们艺 妓馆里不能有沾了血的榻榻米,都要换新的,这些都要由你付钱。今天一天够你花 销的,这还刚过中午呢。要我把总数算出来吗?你要是还没完呢?” 我不知道初桃有没有听清妈妈的话。她只顾怒视着我,她脸上有那样一种表情, 倒是我过去不大见到的。 XXX 要是你问我,当我还是个年轻妇女的时候,什么是我同初桃关系的转折点,我 要告诉你,就是我的“米朱埃奇”。但是,尽管“米朱埃奇”把我升到高台上去, 初桃够不着我了,如果我们之间不发生问题的话,我们俩本来仍然可以各行其道、 互不干扰,直到两人都衰老为止。因此,真正的转折点我后来明白到就是初桃读了 我日记,我又发现那枚饰针的那个日子。 为了解释清楚这一点,请允许我告诉你有关海军上将某次在一力茶馆晚宴上说 的话。我不能说我同山本海军大将很熟,他通常被认为是日本皇家海军之父。但我 有几次机会在宴会上伺候他。他是个小个于,但要想到,一根甘油炸药棍也不大。 只要海军上将一到,宴会就热闹起来。那天晚上,他同另一位男客正在划最后一拳, 两人同意,谁要是输了,谁就去附近药房里去买一只避孕套回来——目的只是寻寻 开心,你知道,没有什么旁的目的。自然是海军上将赢了,于是一群人都鼓掌欢呼。 “您没有输实在太好了,海军上将,”他的一位僚属说。“想想看,药房的店 主要是看到了海军上将就在柜台旁边站着!”每个人都认为这的确很好笑。但海军 上将说他从不怀疑他会赢的。 “噢,得了,”一名艺妓说,“每个人都有输的时候!即使是您,海军上将!” “每个人有的时候要输的,这我相信,”他说,“不过我从来不输。” 屋里有些人可能认为这种说法过于自负,但我不在其列。我认为海军上将是属 于那种常胜的人。后来,有人向他请教获胜的秘密。 “我从不去想如何打败对方,”他解释道,“我只是想法去击败他的自信心_ 一个人满脑子都是疑问的话,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去获胜。两个人只有在他们都有同 样自信心的时候,才是相等的——真正的相等。” 当时我对此还没有真正的理解,但在初桃同我因为日记争吵起来的时候,她的 头脑——正如海军上将所说的——开始有了过多疑问的麻烦了。她明白了,在任何 情况下,妈妈都不会站在她一边来反对我的;因为这个原故,她就像是从暖暖和和 的衣橱里拿出来的一件衣服挂到了户外去任凭肃杀的冷气逐渐消磨光。 要是真美羽听我这么解释,她一定会说她非常不同意。她对初桃的看法总同我 的看法不一样。她认为初桃已经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走上自我毁灭道路上的女人,我 们所要做的仅仅是哄她走进一条她必然要走进去的绝路。也许真美羽的看法是对的, 我不清楚。事实上,自从我“米来埃奇”之后几年来,初桃的确逐渐显出她的性格 缺陷。例如,她无法控制住酗酒,也无法控制住总要爆发出整人的念头。她的精神 状态开始逐渐崩溃以前,她整人总是有一个目的的,正如一名武士抽出剑来不是无 缘无故的,而是要砍向某个敌人的。可是初桃到了那种时候,已分不清谁是她的敌 人,甚至有时把南瓜当成了敌人。甚至在某些宴会上,她对客人也很无礼,因此得 罪了顾客。再有,她也不像从前那么漂亮了。她的皮肤就像是蜡色,她的体形也发 虚发胖了。喔,也许在我看来是这个样子。一棵树也许可以同从前一样美,但如果 你注意到有虫子经常钻进去,枝尖也逐渐枯黄,你就能判断树干内一定有了什么毛 病了。 XXX 谁都知道,一头受伤的老虎是一头危险的野兽。因此,在接下来的几周内,真 美羽坚持我们应当跟踪初桃在祗园的踪迹。部分原因,真美羽想监视她,因为,她 要是找到了伸江,把我写的日记内容告诉他,甚至把我对“哈先生”(伸江可能猜 测到就是主席)的秘藏的感情也透露给他,那是毫不奇怪的。更重要的原因是,真 美羽想让初桃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你要想劈碎一块木板,”真美羽说,“在中间砍一个口子只是开头第一步。 只有你用尽全力劈下去把木板劈成两半,这才是成功。” 为此,每天晚上,除了她有不能不去的约会,真美羽黄昏前后都到我们艺妓馆 来,等待初桃出门就去跟踪她。真美羽同我无法总在一起,所以,我们两人中至少 有一个人跟着初桃出席一次又一次的宴会。头一个晚上,初桃发现我们的举动,假 装不在意。但到了第四个晚上,她就用充满怒气的目光瞧着我们,她再也无法有说 有笑地去伺候客人了。下一个星期的星期一或星期二,她突然在一条小巷里堵住了 我们。 “我现在明白了,”她说,“狗总是跟着它的主人。你们两个老跟着我,这儿 嗅嗅,那儿嗅嗅。所以我猜你们是想让我把你们当狗对待!要不要让你们看看我对 待我不喜欢的狗是什么样子的吗?” 她说到这里就抽出一只手来猛拍真美羽的头侧。我尖声叫喊起来,才使初桃停 下手来想想她在干什么事情。她瞪眼瞧着我,眼里燃烧着的火焰几乎要烧到外面来, 她瞪了我好长时间才走开了。每个在小巷的人都见到发生了什么事,有几个人跑过 来慰问真美羽。她告诉他们她没事,并伤心地说: “可怜的初桃!一定是医生说对了。她真的是头脑出了毛病了。” 当然没有哪个医生说过这话,可是真美羽的话是有影响的。因此,一个谣言传 遍了祗园,说一位医生宣布初桃的精神不稳定。 XXX 初桃多年来同著名的歌舞伎演员万代正次郎(第六代)过从甚密。正次郎是演 坤角的男演员。某次,杂志记者采访他,他说过,初桃是他见到过最美丽的女人, 他在舞台上常常模仿她的姿势以便使自己演得更像一个女人。所以,你一定能想到, 正次郎什么时候来京都,初桃一定去看他。 一天下午,我获悉正次郎晚上将出席蓬托町艺妓区某个茶馆的宴会。蓬托町同 祗园只有一河相隔。这一消息是我正在筹备为欢送一批海军军官举行的茶道仪式时 听来的。后来我奔回艺妓馆,初桃已经打扮好,吃了点东西走了。她现在的做法同 我从前一样:尽早出去,以免被人跟踪。我很想告诉真美羽,因此便奔赴她的公寓。 不幸的是,女仆告诉我,她在半小时前离家去“祝祷”了。我很清楚是怎么回事。 真美羽去祗园尽东头的一座小庙去祝拜三个小灵位去了。每个灵位代表一个孩子, 因为在男爵的要求下,真美羽堕过三次胎。在其他情况下,我一定去找她了,但这 是一个私人的庄严时刻我不便打扰;此外,她也许根本不愿意让我知道她的行动。 所以,我就坐在公寓里喝茶等候。后来,真美羽带着倦容回来。我不想一开始就提 到初桃的事,因此就闲聊了一阵即将到来的年节,真美羽被派到一个扮演《源氏物 语》作者紫式部的角色。最后,真美羽喝了一口女仆辰美煮的红茶,抬起头来向我 微笑,于是我将下午的发现告诉了她。 “多么完美!”她说,“初桃已经放松警惕了,认为已经摆脱我们了。有了正 次郎对她的眷顾,她一定自我感觉良好。这样,你我突然闯了进去,就像小弄里刮 出来的一阵恶臭,把她的晚上彻底毁掉。” 考虑到初桃多年来对我的残酷迫害,我多么地恨她,我一定会为这个计划欢欣 鼓舞的。但是,通过阴谋诡计去让初桃受罪,并不是我所想要的快乐。我不禁想起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次在池塘里游泳,突然觉得肩头像火烧那样灼痛,原来 是一只马蜂蜇了我一口正想飞跑。我吓得喊叫起来,竟不去想什么办法来对付。此 时,一个男孩子过来,捏住它的翅膀,把它从我皮肤上拽下来,放到一块石头上。 大家围拢来商议如何处死它。我因为被它蜇得这么痛,当然对它没有好感。但是想 到这只小小的正在挣扎的昆虫不几分钟就要被处死,又使我心中很不忍。我对初桃 也有类似感情。那些夜晚,我们在祗园到处跟踪她,直到她回艺妓馆,我觉得已经 够她受的了。 那天晚上九点左右,我们到了河对岸的蓬托町。不像祗园有许多街区,蓬托町 只是沿河一条长长的街。人们根据它的形状,叫它“鳗鱼的床”。那是个秋天夜晚, 有点寒冷,而正次郎的宴会是露天举行的,是在河面上架起来的一条宽走廊上。我 们从玻璃门进去,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们。宽廊上由灯笼装点得很美丽,因对岸的一 家餐馆灯光的照射,河面上泛出金光。众人都在倾听正次郎用他唱歌的声音讲述一 个故事。你可以想象出来,初桃一见到我们就显出了温怒的脸色。我不禁想起昨天 手里拿着的一只烂梨,在众人兴高采烈的神色中唯有初桃的表情就像这只烂水果。 真美羽直接走到初桃旁边,跪坐在垫子上,我以为是一个很大胆的举动。我到 宽廊的另一头一位慈祥老者的身旁跪坐下来,这位老者原来就是有名的曲艺演员立 花善策,我还存有他的尖嗓子老唱片。立花原来是位盲者,我也是在那天晚上才发 现的。我情愿把此行的目的搁置一边,挺高兴能同他攀谈,他是一位非常有趣、非 常可亲的老人。但几乎还没有说上话,突然之间,大家都大笑起来。 正次郎最善于模仿别人。他有柳枝般的细腰、兰花手指、一张长长的脸可以扭 成各种模样;他可以在猴群面前装猴,使群猴真以为他就是只猴。这会儿,他在模 仿他身旁的艺妓,这位艺妓已有50多岁了。他噘起嘴唇,转动眼珠,装出一副女人 腔,我不知道该笑几声好,还是不如坐在那里捂上嘴巴以免喊出不雅的声音来。我 见过舞台上的正次郎,但这里的表演更逼真。 立花倾过身来向我耳语:“他在干什么?” “他在模仿他身旁一位岁数大的艺妓。” “啊,”立花说,“那一定是市和粟。”他用手背敲敲我,要我仔细听他要讲 的话。“南伊豆戏院的院长,”他边说边在桌面下面伸出一只手的小拇指,旁人是 看不见的。在日本,伸出一只小拇指,意思是“男朋友”或“女朋友”。立花是在 告诉我,那位名叫市和粟的老艺妓是戏院院长的情妇。事实上,那位院长也在座, 笑得比谁都响亮。 不一会儿,正次郎又在模仿什么人,用一根手指按住自己的鼻子。大家又哈哈 大笑,笑声似乎使宽廊抖动了。我当时不明所以,后来才知道挖鼻子是市和粟的一 个尽人皆知的习惯动作。她见到这个动作,满脸通红,举起和服的一只袖子来遮掩 脸面。喝清酒喝醉了的正次郎竟作出这样的模仿来。大家都笑得比较客气,只有初 桃真的认为非常可笑。最后,戏院院长说:“噢,噢,正次郎先生,您为明大演出 留点劲儿吧!您知不知道,您就挨着祗园最伟大的舞蹈家?我想我们该请她表演一 节舞蹈。” 当然,院长是指真美羽。 “大啊,不,现在我不想看任何舞蹈。”正次郎说。这些年来我已懂得,这些 人都喜欢自己成为人们注意的中心。“此外,我正开心着呢!” “正次郎先生,我们一定不要放过观赏真美羽的机会,”院长又说,现在的语 气中可并无幽默成分了。几位艺妓也随声附和。于是,正次郎被迫击邀请真美羽表 演,他装出来一种小男孩要生气的样子。我已经见到初桃满脸不悦,她又给正次郎 斟上清酒,正次郎也给她斟酒。他们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说宴会被搅乱了。 几分钟后,一名女仆取来一只三弦琴,一位艺妓接过来调好弦,准备就绪。真 美羽就以茶馆的彩画幕布为背景,表演了几小段。几乎每个人都认为真美羽非常美 丽,极少数人认为她比初桃更美。所以,我不知占据正次郎眼帘的究竟是谁。但也 许因为他酒喝多了,也许因为真美羽出色的舞蹈(正次郎本人也是舞蹈家);当真 美羽回座时,正次郎看来被她深深吸引,请她坐到他身边去。真美羽坐下后,正次 郎为她斟上一杯酒,便转过身来,把后背对着初桃,似乎把初桃当作另一位可爱的 艺妓学徒。 好了,初桃的嘴巴噘起来了,眼睛眯起只有平常的一半大小。至于真美羽,我 以前从未见过她像现在同正次郎那样的调情。她的嗓子逐渐提高、变软,她的目光 从他的前胸扫到他的脸上,又从脸上扫到前胸。她时不时地用指尖碰碰喉咙底部, 显出十分自信、洋洋自得的样子。这时,有一位艺妓询问正次郎有关巴兹鲁先生的 近况。 “巴兹鲁先生,”正次郎以最戏剧性的姿态说,“他不要我了!” 我一点也不懂正次郎的话,但曲艺演员立花知道,他好意低声向我解释说: “巴兹鲁先生”就是英国一位名演员巴兹尔·拉恩伯恩——我当时从未听说过这个 名字。几年前,正次郎曾去伦敦演出歌舞伎。巴兹尔·拉恩伯恩为他的表演大为倾 倒,便通过翻译相互结识,发展成某种友谊。正次郎虽然对初桃、真美羽那样的女 人也很多情,但实际上他是个同性恋者。自从他去过伦敦,就有流言蜚语传出来说 因为“巴兹鲁”不喜欢男人而使正次郎心碎。 “这真令我伤心,”一位艺妓故作平淡地说,“目睹一场恋爱的终结。” 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唯独初桃一个人向正次郎怒目而视。 “巴兹鲁先生与我不同之处在于此。让我做给你们看。”正次郎说着,便邀请 真美羽来同他合演。他把真美羽领到一边。 “我是这么干的,就像这样,”他说着用快滑的舞步从这边舞到那边,挥舞着 一把合着的折扇,款款摇摆着如柳的腰肢,脑袋则一前一后地摇动,犹如跷跷板上 的一个圆球两头滚来滚去。“而巴兹鲁先生干活,是这样的。”她拽住真美羽,把 她往地上按,像是很深情的拥抱,然后满头满脸地亲吻她。在座所有的人都笑得前 仰后合,又欢呼,又鼓掌。当然,所有的人中不包括初桃。 “他在做什么?”立花轻声问我。我想不会有别人听见他的问话的,但不等我 回答,初桃大声叫了起来: “他在作践他自己!这就是他正在做的事情!” “噢,初桃小姐,”正次郎说,“你妒嫉了,是不是!” “她当然在妒嫉!”真美羽说。“现在你该给我们表演一下你们两人是怎么干 的?接着来,正次郎先生。不要怕羞!你一定要像吻我那么吻她!这才公平。要一 模一样。” 正次郎现在有点为难了。但他很快就把初桃拉了起来。这群人在他背后起哄。 他把初桃搂在怀里,让她的身体朝后仰。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大喊一声直起身来, 一只手抓住自己的嘴唇:初桃咬了他的嘴唇,虽然没有流血,但至少使他大为震惊。 初桃站在那里,怒目圆睁,龇牙咧嘴,她拔出手来狠狠地抽打他,我相信她酒喝多 了,目标没有瞄准,因为她打到了正次郎的头上而不是脸上。 “出什么事了?”立花问我。全屋子都沉默无声,因此他这一问犹如铃声大作。 我没有回答他。当他听到了正次郎的暴怒声与初桃的大喘粗气声,我相信他已明白 发生了什么事。 “初桃小姐,”真美羽用一种非常平静,似乎毫不相干的语气说,“请你答应 我的请求,……尽量平静下来。” 我不知道是真美羽的话真正起了她所想起到的作用,还是初桃已经丧失理智, 她扑到正次郎的身上,用牙咬他的全身。我不认为她是发疯了。但也不单单是思绪 断裂,好像是一时间不能把所有的事情互相联系起来了。戏院院长赶紧上去制止她。 真美羽不知何时去把茶馆女主人找了出来。此时,戏院院长正把初桃往后拉,我以 为危机过去了,可是正次郎又大声责骂起初桃来,声音如此响亮,似乎屋内的回音 可以传到对岸的祗园: “你这头野兽?”他尖声喊道,“你咬了我!” 我不知道,要不是茶馆女主人沉得住气,我们大家还能做些什么。她用言语安 慰正次郎,同时示意戏院院长把初桃带走。据我后来获悉,他不单单是把初桃带到 茶馆的其他地方,而是扶她下楼到大门口,把她推到了大街上。 XXX 初桃那天夜晚没有回到艺妓馆。第二天她回来,全身气味难闻,头发蓬乱。她 立刻被妈妈唤到她房里,初桃在那里呆了好长时间。 几天后,初桃离开了艺妓馆。她身穿一件妈妈给她的布袍,头发蓬松散乱地披 在肩上,这副模样我从未见到过。她拿去一个口袋,里面是她的东西和首饰,同任 何人都没有告别,直直地走出大门到大街上去。她不是自愿走的,是妈妈把她赶出 去的。真美羽认为,妈妈早在几年前就有此打算。不管是不是如此,我所见到的妈 妈确实是很高兴,可以减少了吃饭的嘴,因为初桃已经没有收入,而食物越来越难 买到了。 如果初桃的狡猾不到家喻户晓的程度,即使她对正次郎做出那种事情,其他艺 妓馆也许还会收留她的。可是她就像一把茶壶,即使是好日子,谁提它都会烫谁的 手。祗园的人都把她看透了。 初桃后来怎么样了我不十分确切了解。战后几年,听说她在宫川町当妓女。她 不会长期于这个的。因为我听说有个男人在宴会上信誓旦旦地说,要是初机当了妓 女,他会在他的店里给她找份工作的。这人的确去了宫川町寻访,但未找到她。这 些年来恐怕她已经因酗酒死去。像这样下场的艺妓,她决不是头~个。 就像一个人只剩下一条腿也能慢慢习惯下来过生活一样,我们艺妓馆也能习惯 留住初桃的。我不能透彻理解为什么她从前的种种表现在她离开之后还会长时期地 影响到我们的生活,一些痛苦的伤口是逐渐逐渐地愈合的。即使是初桃睡过的房间, 女仆们都认为初桃还在里边,今天一天不知什么时候又要挨她的骂。她们仍有紧张 感,仍有那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至于南瓜,我觉得她太依靠她的姐姐了, 因此没有了姐姐,她就产生了失落感。 我已经成了艺妓馆的主要台柱,但是,要去除馆内所有植根于初桃的恶习,仍 费了不少时间。她的影响的确很深。每次一个男人奇怪地看着我的时候,我就估计 准是初桃对他说了我的坏话。每次我登楼梯上二楼去,我一定仔细看着脚下,怕初 桃在楼梯顶上使什么坏。我没法告诉你,有多少次,我一登上楼梯顶,突然发现已 经没有初桃。再也不会有初桃了。我知道她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然而,屋内的空旷 似仍在提醒我们她的存在。即使到了今天,我已经是位老太太了,有时候我还用一 块织锦缎盖住我的梳妆台的镜子,因为我会在一闪念问怀疑我会不会在镜中见到初 桃朝我冷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