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那年冬天与次年春天,伸江继续每月都要把大臣带来祗园一次甚至两次。这两 个人好几个月来交往次数这么频繁,但你也可以想到,大臣对他们彼此之间的感觉 是冰尖对冰块。但即使他有这种感觉,也决不泄露出任何迹象。大臣从不注意别的 事情,只关心我是不是跪在他身边,只关心他的酒杯斟满了没有。我作了贡献,但 常常处于尴尬的境地,因为我要是对大臣过于殷勤了,伸江就不高兴,他的那个疤 痕较少的侧面就会变红。所以,主席、真美羽和南瓜如能在场,对我十分宝贵。他 们起到在一只板条箱里衬垫些稻草的作用。 当然我希望主席在场另有我的打算。在这段时间内,我见他的次数比以往任何 时候更多。但到头来,每当我夜晚躺在铺上回想起他来,才发现他不是我想象中的 模样。例如我过去总认为他的眼睑很光滑,没有丝毫皱纹,而实际上,皱纹是相当 深的;过去一直认为他的头发很软而实际上硬得像刷于。而且他的嘴巴常常闭得很 紧——事实上他常常把自己的感情用闭得很紧的嘴巴掩盖起来。某件事情让他很开 心他也不愿表露出来,我只能从他嘴角的颤动中窥知。如果他在沉思——也许是在 反复思索他当天遇到的问题——他便在手中把一杯清酒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嘴巴 紧紧地噘起来,因此把两颊的皮肤都拉起了皱纹。每遇到这种状态,我倒可以放肆 地盯着他看。这时,我又觉得他的皱眉、他的蹙额,都具有无法形容的风度。似乎 显示出他考虑问题如此周到,对待事物如此认真。有一晚,真美羽在讲述一个冗长 的故事,我便趁此机会牢牢地盯着主席看得出神,等我觉醒过来,发现所有的人都 在看我,纳闷我是怎么回事。幸亏大臣已喝得半醉,没有注意到我。至于伸江,他 嘴里嚼着什么东西,拿着筷子碰碰这个碟子、那个碟子,既不去看真美羽也不来看 我。南瓜是一直在注意着我的。我朝她看,她给我来个微笑,我不知该怎么去理解。 快近二月底的一个晚上,南瓜患了流行性感冒,不能来一力茶馆了。主席也到 得很晚。所以,只有真美羽同我两个人伺候大臣与伸江已经一个小时,决定来一段 舞蹈,与其说为了让他们看不如说我们自己好过一些。伸江对舞蹈不太热衷,而大 臣更是毫无兴趣。舞蹈不是我们消磨时间的首选,但我们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首先是真美羽表演几个片段,我用三弦伴奏。后来,我们互换角色。我刚刚做 一个开始的舞姿——我的身躯弯下去以至折扇触地,另一只手则高高地斜伸出去— —滑门拉开,主席进来了。我们上去迎候,等他在桌旁坐下。他的来到使我兴奋, 尽管我知道他曾看到我在舞台上的表演,但还未曾在这样亲密的场合见过我的舞蹈。 最初我想表演一小段名叫“闪光的秋叶”的舞蹈,现在我改变了主意,请真美羽弹 奏“残酷的雨”。这段舞蹈表演的是在一场大雨中,一位年轻女人的情人用他自己 的和服来替她遮挡,因此使她大受感动,因为她知道,一旦他的和服弄湿了,便会 受魔力的支配,自己的身躯也将彻底溶化。几位教师都称赞我把那个女人的悲哀心 情表演得很出色。有一节我需要慢慢地把身子蹲下来,我的双眼可以不颤,而别人 大都会颤抖的。也许我已经指出过,井上学派的舞蹈,面部表情同手足的舞姿同样 重要。所以,尽管我很想偷眼看看主席,但仍须时时注意把目光放置在适当的地方, 不能走神。不仅这样,为了使表演逼真,我必须尽量想起生活中最令我伤心的事情 ——那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我的老爷不是主席而是伸江。我把思绪集中到这一点来 的时候,四周的一切似乎在沉重地往地下沉。屋外花园里,屋檐滴答着像玻璃珠于 的雨滴。甚至垫子本身在往地下沉。我设法使自己想着我不仅在表演那位失去超自 然的情人的年轻妇女,而且在想着自己的一生最终仍得不到我所最看重的东西。我 还在想着夏子,我在表演我们永久分离的痛苦。最后,我觉得我差不多要克服悲哀 的情绪了,但当我转身见到主席时,我确实未料到有如此的情景。 他坐在桌子的一角,因此,除了我之外,别人都看不到他的表情。我以为他最 初的表情是震惊,因为他的双眼张得很开。但他立即把嘴巴闭紧,我就知道他在努 力抑制某种感情。我不能肯定,但我的印象确实是他的双眼中充满了泪水。他在朝 着屋门看,假装抹抹鼻子,以便用一根手指去抹一抹眼角;他又摸摸眉毛,似乎眉 毛出了什么毛病。我见到主席的痛苦表情使我十分震惊,一时间我真的不知所措。 我回到桌边来,真美羽开始同伸江交谈起来。过了一会儿,主席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南瓜今晚到什么地方去了?” “噢,她病了,主席,”真美羽说。 “你什么意思?她不会来这里了吗?” “不会来了,”真美羽说,“这样更好些,因为要考虑到她得了流行性感冒了。” 真美羽又去同伸江交谈去了。我见主席瞥一眼手表,用还未镇静下来的声调说: “真美羽,请原谅我,我今晚身上不大舒服。” 主席把滑门拉上的时候,伸江已在讲一件好笑的事,每个人都哈哈大笑。可是 我头脑有一个可怕的想法。我在舞蹈表演中,表现了情人不在身边的痛苦。当然使 我自己陷入伤感,但也使主席陷入了伤感,有没有可能他是想到了南瓜?——毕竞, 南瓜也是不在场的一个人呀!我无法想象他的眼泪是为南瓜流的,但也许我搅起了 更深沉、更复杂的感情。我很清楚,我表演一结束,主席就问起南瓜,而当他获悉 南瓜生病后便离去了。我自己无法相信这是事实。如果我发现主席对真美羽有感情, 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可是,南瓜?主席怎么会喜欢这么一个……这么一个缺少吸 引力的人? 你大概会想到,任何有常识的女人到了这种时候就该放弃一切希望了。而我有 一段时期仍每天去找算命先生,更频繁更仔细地查看皇历,找出更多的征兆来说明 是否我该认命算了。当然,我们日本人当时正生活在希望被粉碎的年代。如果我也 同其他许多人一样绝望了,我是一点也不会惊异的。另一方面,许多人相信国家总 有一天会复兴的。我们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决不会永远生活在一片瓦砾之中的。 每次我偶尔读到报纸上一篇报道,说某个战前生产——就说是自行车吧——的工厂 已经全部恢复,就像战争根本没有发生过那样,我就对自己说,如果整个国家能从 黑暗的山谷中走出来,那么,我自己当然也能从我的黑暗山谷中走出来。 XXX 从三月起,整个春季,真美羽和我都在忙于准备《古都之舞》,那是祗园战后 头一次恢复举办这一盛会。正好,主席同伸江这几个月也特别忙,这期间只把大臣 带到祗园来两次。然后到了六月头一周的一大,岩丸电气公司傍晚来电话邀请我晚 上去一力茶馆。我在几周前就定下一个约会,不能不去。因此,到一力的时间便晚 了些。待我拉开滑门进去,已比旁人晚了半个小时。令我惊讶的是,在座的只有伸 江与大臣两人。 我马上发现伸江已很不高兴。当然,他是怪我迟到,以至使他单独与大臣相处 这么长的时间,尽管说实话,这两个人在一起所谓“共度时光”,只不过像一只松 鼠同几只同一棵树上的昆虫“共度时光”。伸江拿他的手指头在弹桌面,脸上一派 萧杀之气,而大臣则站在窗边看着屋外的花园。 “好啦,大臣!”伸江说,我又跪在桌旁。“您看花草看够了吧?我们该在这 里坐等您一晚上吗?” 大臣吃了一惊,浅浅一躬表示歉意,便回到桌旁,我在我身旁为他铺好垫子, 他便挨着我坐下了。过去,我为着想出些话来说而犯愁,可是因为长久未见面,今 晚找话说就容易些。 “大臣,您不再喜欢我了!” “呃?”大臣说,他想重新安排一下他的模样,因此表示了一个惊讶的样子。 “您有一个多月不找我了!是因为伸江先生冷待了您,不像从前那样常邀请你 上祗园来?” “伸江先生没有冷待我,”大臣说。他从嘴里吐出几口气进他的鼻子。“我已 经多次领他的情了。” “一个月没有招呼您?他就是冷待了嘛。我们得大大补偿一下。 “是的,”伸江插进来说,“该多喝些酒。” “天啊,伸江先生今晚脾气不好啊,他一晚上都这样吗?主席还有真美羽同南 瓜怎么不在呢?他们不来了吗?” “主席今晚有事没空,”伸江说,“我不知道别人在哪儿。那是你的事,不是 我的事。” 不一会儿,两名女仆拉开屋门送进来两位男客的宵夜。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尽 力陪伴他们——就是说,一会儿设法让伸江说话,叶是他没有说话的心情;一会儿 我又设法让大臣开口,当然,要让他在狼吞虎咽之间放出一两个字来倒也不难。因 此,我只得放弃原计划,只顾闲扯一气,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直到我觉得自己已 成为一个老太婆啰啰唆唆地在对着两条狗说话。在此过程,我不断为这两个男人斟 酒。伸江喝得不多,而大臣则每次都慷慨大度地痛饮一番。正当大臣开始眼光模糊, 伸江倒像一个刚刚醒过来的人那样,突然把酒杯往桌上一放,用餐巾抹了抹嘴,说: “行啦,大臣,今晚吃饱喝足了。该送您回家了。” “伸江先生!”我说,“我的印象,您的客人刚刚有了兴致。” “他已经很开心了。天啊,今天早些送他回去吧。来吧,大臣!您的妻子会感 激我的。” “我没有结婚,”大臣说,可是他已经在拉袜于,准备立起身来。 领着伸江和大臣走过过道到了大门口,帮大臣穿上了鞋。由于汽油定额配给, 计程车还不多,因此女仆找来一辆人力车,我把大臣扶上了车。我发现他的动作有 点怪,他的眼睛只瞧着自己的双膝,连一句道别的话都不说。伸江留在了大门里, 仰望着夜空,似乎在瞧着云的变幻,而实际上这一夜是清净无云。大臣走后,我对 他说,“伸江先生,看在老天爷份上,请您告诉我,您二位今晚是怎么啦?” 他看我一眼表示了厌恶的感情,又回进茶馆。我发现他坐在桌旁用他的一只手 在弹一只酒杯。我以为他要清酒,但我问他时他又不理——正好酒瓶已经空了,我 只好等着他说话。最后还是我先开口: “瞧您,伸江先生。您的双眼之间都有一个皱纹了,深得像路上的凹槽。” 他让他眼睛周围的肌肉略略放松一点,皱纹暂时看不见了。“我已经不像从前 那么年轻了,你知道。”他对我说。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有些皱纹已经永远不会消失了,你说得越多,它们越不愿意走开。” “有好的皱纹,有坏的皱纹,伸江先生。千万不要忘记。” “你也不像从前那么年轻了,你知道。” “别再贬我啦!您的心情比我估计的还糟。这儿怎么没酒了?您需要喝一杯。” “我没有贬你。我说的是事实。” “有好的皱纹。有坏的皱纹。有好的事实,也有坏的事实。坏的事实要尽量避 免。” 我找到一名女仆,让她送一瓶威士忌来,还要一杯水,再要一些鱿鱼干当点心 吃,因为伸江刚才没有吃多少东西。女仆把托盘送来后,我给伸江倒半杯威士忌, 再掺些水,放在他面前。 “啊,”我说,“就当作药好了,喝下去。”他啜了一口,但只是一小口。 “全喝了,”我说。 “我有我喝酒的步伐。” “一个医生让病人喝药,病人就得按医生说的喝。快喝下去!” 伸江把杯中酒于了,但他不像从前那样来瞧我。后来我又给他倒了些酒,命令 他喝光。 “你可不是医生!”他对我说,“我按我的步伐来喝。” “不,不。伸江先生。每次您一开口,您就有了新的麻烦。病人越病得重,药 就要越喝得多。” “我不想喝。我讨厌一个人喝问酒。” ‘用p好啊,我陪您一块儿喝。”我说。我在一只玻璃杯里放了些冰块,把杯子 举起来让伸江替我斟酒。他从我手中把酒杯接过去的时候露出一丝微笑——今夜头 一次见到的微笑——他替我倒了我给他倒的双倍的威士忌,只加了一点水。我接过 酒杯,把酒倒在桌上的一只空碗里,又按他给我倒的量再倒威士忌进去,还多加一 点点作为惩罚。 我们喝光杯中酒以后,我不禁作了个鬼脸。我发现喝威士忌就像在路边张开嘴 巴接雨水喝那么好玩。我想我做做鬼脸是聪明举动,因为此后伸江就不那么闷闷不 乐了。我问他:“我不知道您今晚上是怎么啦。是因为大臣的原故吗?” “不要提这个人!我正开始要忘掉他,现在你又提起他来了。你知道他早些时 候说什么来着?” “伸江先生,”我说,“我有责任让您快活起来,不论还喝不喝威士忌。您见 到大臣一夜一夜地醉。现在您该自己喝了。” 伸江又不高兴地看了我一眼,不过他还是拿起了酒杯,像一个人走向刑场的样 子,看着杯中酒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把它干掉。他把酒杯放回桌上,用手背揉揉眼 睛,像是要擦掉什么东西。 “小百合,”他说,“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你迟早都要听到的。上星期,大 臣同我讨论了岩丸公司的财产问题。我们谈到了让大臣来做你的老爷的可能性。” “大臣?”我说,“伸江先生,我不理解。那是你希望见到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但是大臣对我们的帮助太大了,我别无选择。占领当局已经准备 好对岩丸电气公司不利的最后判决,你知道。公司会被没收。主席同我大概都得去 搅拌水泥或别的什么事情去了,因为我们今后不得再从事企业活动。然而,大臣设 法让他们重新审查这件案子,说服他们认识到对待我们太严厉了。的确是太严厉了, 你是知道的。” “怪不得伸江先生这么讨好大臣,”我说,“对我来说——” “他是值得我们讨好的!我不喜欢这个人,小百合。可是欠了他的人情,使我 更加不舒服。” “我明白了,”我说。“所以我该献给大臣就因为——” “没有人想把你送给大臣。反正他也没那么多钱来做你的老爷。我暗示他,岩 丸电气公司会替他出钱的,——当然现在还拿不出钱来。我早就明白答案会是什么, 否则我也不会同他提起。大臣非常失望,你知道。一瞬间我还真有点可怜他。” 伸江说的一番话里,没有什么可笑的事。然而我止不住笑了起来,因为我忽然 想到大臣当了我的老爷,朝我越来越近地压过来,下巴突出,一会儿突然吹出气来 灌进我的鼻孔。 “喔,你还觉得可笑?”伸江对我说。 “是吗,伸江先生……真对不起,我想象大臣——” “我不愿意去想象他!同一力的女主人一道陪他坐在这里就够糟心的了。” 我给伸江又倒了一杯威士忌掺水,他也给我倒了一杯。这是我最满意的事情。 屋子里的东西有些模糊了。可是伸江还举起了酒杯,我没有办法只好陪着他喝。后 来,他用餐巾擦了擦嘴,说:“现在活着可真难呀,小百合。” “伸江先生,我本想我们喝点酒可以快活起来的。” “我们两人这么长时间了当然彼此都了解了。小百合。也许……有15年了?是 不是?”他说。“不,不要回答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好好坐在那里仔细听。 我早就想对你讲这件事了,现在是时候了。我希望你听清楚,因为我只想说一次。 我一直感觉到你,小百合,同别人不一样。” 我等他再往下说,他不说了。 “那就是伸江先生想对我说的话吗?”我问他。 “那么,是不是说我该为你做所有那些事情?譬如……哈!譬如,我该买珠宝 来送你。” “您已经给我买了珠宝了。事实上,您一直待我很好。那是说,只对我;您对 其余的人可不怎么样。” “啊,我该多给你买一些。不过,那不是我想说的。我没法说清楚自己的想法。 我想说的是,我现在认识到我这人有多傻。你刚才为大臣做你老爷的事大笑起来。 不过,看着我,只有一只胳膊,皮肤又都……他们叫我什么——蜥蜴!” “噢,伸江先生,您决不能这样子来说自己……” “最终的时刻到了。我等了多少年了。我已经等过了你同那个将军的胡闹。每 次我想到他同你在一起……算了;我连想都不愿想到他!再有这个愚蠢大臣的念头! 我告诉过你他今晚说了些什么吗?这是最糟的。在他明白他不能做你的老爷之后, 他在那儿坐了好一会儿,就像一堆烂泥,最后他说,‘我本以为你要告诉我,我可 以做小百合的老爷了。’啊,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我对他说,‘我们尽了我们的 力了,大臣,结果还是不行。’我这么着对他说的。后来他说:‘你能不能再安排 一次?’我说,‘什么事再安排一次?为了做小百合的老爷再安排一次?您的意思 是,过一夜?’他点点头!喔,我说,‘您听着,大臣!让茶馆女主人去撮合您这 样身份的人去做小百合那样的女人的老爷,太不合适了。我再试一次,我知道准不 成。不过,您要是想……’” “您不会这么说的!” “我是这么说的。我说:‘要是您愿意我为您安排哪怕四分之一秒的时间单独 同她在一起……那么您又要她来做什么?不管怎么样,她不是属于我,可以随便送 人的,对不对?这样的事,我得先去问问她。’” “伸江先生,希望大臣不要为这事太生气,他是在为岩丸电气公司办事呀!” “等等,我不愿你把我想得很卑鄙。大臣帮助我们公司,那是他的职责,应该 如此。这半年多来,我常请他客,今后也会款待他。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必须放弃我 已经等了十多年的愿望,而把希望让给了他!如果我来向你求他所求的事呢?你会 不会说,‘行啊,伸江先生,我答应你?’” “请您……我怎么来回答这样的问题呢?” “很容易。只要告诉我,你决不会做这样的事。” “可是,伸江先生,我欠您那么大的情……要是您请我办什么事,我决不会轻 易拒绝的。” “啊,这倒是个新情况!你是不是变主意了,小百合,还是我还没有彻底了解 你?” “我一直以为伸江先生的意见比我高出多了……” “我不会对人判断错的。如果你不是我所判断的女人,那么,世上的一切我都 看错了。你的意思是你可以考虑把你自己让给大臣那样的男人吗?难道你不知道世 上有对与错、好与坏吗?还是你在祗园这个环境里生活得太长久了?” “我的老天,伸江先生……我多年来没见您这么激怒的了……” 一定是这句话说错了,因为倾刻之间,伸江的面孔气得通红。他抓住酒杯使劲 往桌上一撂,便把玻璃杯砸破了,冰块溅到了桌面上。伸江把手心转过来,见到了 血。 “喔,伸江先生!” “回答我的问题!” “这会儿我没法思考这个问题……对不起,我得去找点东西来包扎您的手,— —” “不管谁来问你,你愿意把自己给了那个大臣吗?如果你是想这么做,那么, 你现在就给我走出这个房间去,再也不要跟我讲话!” 我不懂这天这个夜晚怎么就碰上这么一件危险的事情,很清楚的是我只能有一 种回答。我很想去找块布来包伸江的手,他手心的血已经滴到桌上来了,但是他这 么严肃地看着我,我不敢动弹。 “我决不会去做这事,”我说。 我以为这会让他平静下来,可是,隔了一段长长的、吓人的沉默,他仍旧在怒 视着我。最终,他叹出了一口气。 “下一次,不要等我杀了我自己再回答我的问题。” 我奔出屋去找女主人。她带着几个女仆、一碗水、一些毛巾来到。伸江不让她 请医生来。说实在的,伤口也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深。女主人走后,伸江很奇怪地陷 入了沉默。我想说点什么,他表示出没有兴趣交谈。 “开头我没法让您平静下来,”最终我说,“现在我又没法让您开口。我不知 道该不该让您再多喝点,还是酒已喝得过多,才出现了麻烦。” “酒,我们喝够了,小百合。现在你该走了,再把那块石头带回来。” “什么石头?” “去年秋天我给你的那块。从工厂拿来的一块混凝土。去把它拿来。” 我听了这句话,皮肤好像结了冰。我很清楚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伸江要求做我 的老爷的时刻来到了。 “噢,老实说,我喝了那么多酒,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回去。”我说,“也许 伸江先生允许我下次见面再带来?” “你得今天晚上拿来。你有没有想到,大臣走了以后我为什么要留下来?去拿 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本想派个女仆去取那块石头,可是我知道我跟她说不清上哪儿去找。于是我 只好勉强走到前厅,穿上了鞋,跌跌撞撞地穿过祗园的大街。 我回到艺妓馆,到我房里去找到了混凝土,那是包在一方丝帕中,搁在壁橱内 的架上的。我解开丝帕时,丝帕掉到了地上,我不知是怎么掉下去的。我正要离开, 姑姑在楼上过道里遇见了我,她一定是听到了我房里的动静。她问我手里拿着块石 头干什么。 “我要拿去给伸江先生,姑姑,”我说,“请你制止我!” “你喝醉了,小百合。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 “我得把这东西还给他。还有……喔,我要是这么做了,我的一生也就完了。 请你制止我……” “喝醉了,还在哭呐。比初桃的情形更糟!你不能这个样子再回去。” “那么,请你打电话给一力茶馆。让他们告诉伸江先生,我去不了啦。行吗?” “为什么伸江先生要等你带回去一块石头?” “我没法解释,我没法……” “那没有关系。要是他在等你,你一定要去,”她这么说着,便扶着我的胳膊 回我房里,她用毛巾擦干净我的脸,在电灯的灯光下给我补上妆。她在做这些的时 候,我都快瘫下来了,她得抬起我的下巴,不让我的头转动。她渐渐不耐烦起来, 最后用双手抓住我的脑袋,不许我再动。 “我希望再不会见到你这个样子,小百合。大知道你是怎么啦。” “我是个蠢人,姑姑。” “你今晚当然是个蠢人,”她说:“如果你做出什么事让伸江先生不喜欢你了, 妈妈会非常生气的。” “我现在还没做出什么事来。”我说,“不过你要是想到有件事情会……” “用不着讲,”姑姑对我说。她再也不说一句话,直到替我化妆完毕。 我往一力茶馆去,双手捧着那块沉重的石头。我不知道是它的分量重,还是我 喝多了。到了重新见到伸江,我觉得我的力气已经耗尽了。如果他向我开口要我做 她的情妇,我不敢肯定我会不会思想僵住了。 我把石头放到桌上。伸江拣了起来,他的手裹着块毛巾。 “但愿我没有答应你这么大的珠宝,”他说,“我没有那么多的钱。但以前不 可能做到的事,现在可能做到了。” 我向他鞠躬,尽量不让他看出我的沮丧的表情。伸江不需要向我解释他这句话 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