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那天夜里我躺在铺上,屋子在旋转,我决意像渔夫那样,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 地不断地举一张网去捞鱼,一旦主席的形象从我内心里浮出来,我就去把它捞上来, 捞了又捞,捞了又捞,直到捞净为止。我确信,这是一个明智的体系,只要我能使 它动作。但是,事实上,我只刚刚想到他一点点,他的形象就溜走了,我追都追不 上。我多次制止自己说,不要去想主席了,还是想想伸江吧。我故意设想在京都某 地同伸江相会。但后来总出了什么差错。例如说,我设想会面的地点正好是我遇上 主席的地方……然后,一瞬间,我又再次纠缠在对主席的思念之中。 这种状态继续了好几个星期。有时候,我不在想念主席的空档中,总觉得心底 似乎开了一个洞。夜里伊津子给我送一碗很可口的清汤来,我也毫无胃口。有几次 我强迫自己把思绪集中到伸江身上,却又变得神经麻木,毫无情趣。我美容的时候, 发现自己的脸拉得长长的,就像是挂在木撅上的一件和服。姑姑说我像鬼不像人。 我还同平常那样去参加聚会、宴会,但只有默默地跪坐在那里,双手安放在大腿上。 我知道伸江已经提出做我的老爷,我每天都在等着正式的消息。但几个星期过 去,毫无动静。后来,六月底一个炎热的下午,距我送还石块将近一个月了,我正 在吃午饭,妈妈带来一份报纸,打开给我看一篇报道,题目是“岩丸电气公司从三 菱银行获得资助。”我预计可以从中获悉有关伸江、大臣自然还有主席的消息,但 大部分内容都是有关一些信息,我记都记不住的。据说,盟军占领当局改变了对岩 丸电气公司的处置,……我记不清了——总之是从多少级改为多少级。那就是说, 正如报道中解释的,公司不再受到签订合同、申请贷款等等方面的限制。接下来有 几段讲到利息率。信贷项目等等,最后说,上一天,公司从三菱银行借到一大笔贷 款。这篇文字我读起来有很多困难,全是数字和企业经营方面的专门名词。我正跪 坐在桌子的一边,读完之后,我抬头看妈妈。 “岩丸电气公司的财产已经全部发还了,”她说,“你怎么没告诉我这件事?” “妈妈,我刚才读到的,我还不完全明白。” “前些日子我们从伸江利一听来的许多事情都没有疑问了。你一定知道,他已 请求来当你的老爷。我本来想拒绝他的。谁要一个前途不确定的男人呢?现在我明 白了这几个星期以来你为什么那么心神不定!好啦,现在你可以放心啦。事情到底 成功了。我们都知道这些年来伸江是多么喜欢你。” 我继续眼睛望着桌子,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但我确信自己面孔上是一副痛苦 的表情,因为妈妈立即接着又说: “伸江和你同床的时候,你可不能这么没精打采。也许你的健康不那么好。等 你从奄美回来,我要给你找个医生瞧瞧。” 我听说的奄美是一个小岛,离冲绳不远,我想她不可能指的是这个地方。而实 际上,照妈妈接下去讲的,一力茶馆女主人当天上午接到电话,说岩丸电气公司正 在筹划下个周末去那个小岛旅游。我被邀请去,还有真美羽同南瓜,还有另一位艺 妓,她的名字妈妈记不起来了。我们将在下星期五下午出发。 “可是,妈妈……这是不可能的,”我说,“一个周末去奄美那么远的地方? 坐船去要一整天呐。”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岩丸电气公司正在安排你们坐飞机去。” 一时间,我忘却了有关伸江的忧虑,身子立刻坐直起来,仿佛有人用针尖扎了 我一下。“妈妈!”我说,“我不能坐飞机。” “只要你坐进一架飞机,飞机起飞了,你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她这么回答 我。她一定觉得这句笑话说得很有趣,因为她又来了个哈气式的微笑。 XXX 眼下汽油这么短缺,我判断根本不可能有飞机,所以我想我不必为此担心。但 到了第二天,我同一力茶馆女主人谈话时,担心又起来了。有一些美国军官每个月 都有几个周末要从冲绳坐飞机到大阪。通常情况是空机飞回冲绳,过几天再从冲绳 来接他们回去。岩丸电气公司就安排我们搭乘大阪回冲绳的空机。我们之所以能去 奄美岛,正是因为可以利用空返的飞机,否则只能去一处温泉休养地,自然也不必 担心生命安全了。女主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感到庆幸的是你而不是我去 坐那个飞的玩意儿。” 到了星期五上午,我们先坐火车到大阪。别府先生帮我们运送行李到飞机场。 我们这一小队游客包括:真美羽、南瓜、我,还有一位年岁较大的名叫静枝的艺妓。 静枝是从蓬托町来的,而不是祗园,带着一副不美观的眼镜,一头灰发使她看起来 更显老。更糟的是她的下巴中央长着一个大裂口,像一对乳房。静校看我们这些人 就像一棵雪松看它下面长着的杂草。在火车上,她大多数时间只顾看着窗外,也不 时地从她那只桔黄与深红两色的手提包中取出一块糖果来嚼嚼,她看着我们的神情 仿佛表示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这些人也会来到,这使她感到心烦。 在大阪火车站,我们登上一辆比小卧车略大些的小公共汽车,那是用木炭做燃 料的,非常脏。开了一小时左右,车停在一架飞机旁边,我们下了车。这架银色飞 机在翼上有两个大螺旋桨。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尾部有个小轮子。我们进了机舱,通 道便剧烈地下倾,我确信飞机要断裂了。 男人们已经登上了飞机,坐在后座正谈着业务。除了主席与伸江,大臣也在, 还有一位岁数大的男人,后来我才知道,是三菱银行的地区经理。坐在这位经理身 后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也有一个裂开的下巴,同静枝一样,并且也戴一 副镜片厚厚的眼镜。原来,静校长期以来就是这位银行经理的情妇,那个年轻人正 是他们的儿子。 我们在飞机前座坐好,不去理会男人们的沉闷谈话。不久我听见一种像是咳嗽 的吵声,飞机就开始颤动……我往窗外看去,那个大螺旋桨开始动弹。一会儿,像 剑那样的叶片便转了起来,离我的面孔只有几英寸远,还发出最响的嗡嗡声。我真 的感到它会割开飞机的一侧,把我切成两半。真美羽本来安置我靠窗坐,以为我看 看窗外的景色可以使心情平静下来,现在她见到螺旋桨的所作所为,便拒绝再同我 交换座位。引擎的响声越来越大,飞机开始蹦跳,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 边。最后,响声达到了最可怕的程度,机身略略抬起。过了几分钟,我们听到砰的 一声,飞机便已离开地面,飞向天空。等到下面的陆地已经隔得很远很远了,有人 才告诉我说这趟旅程有700公里,需要飞行近四小时,我听到这消息,我想我的眼睛 一定睁得大大的,并且饱含着泪水,每一个人为此都朝我大笑。 我干脆把窗帘拉上,想用读杂志来使自己平静下来。隔了一段时间,真美羽已 在我旁边的座位上睡着,我抬起头来,发现伸江正站在过道上。 “小百合,你没事吧?”他说,声音很低,似怕吵醒真美羽。 “伸江先生从前可从来没有这么问过我。”我说,“您的心情一定非常愉快。” “未来好得不能再好了。” 真美羽被我们的谈话惊醒,动了动身子,于是伸江便不再说什么,往厕所方向 走去了。他拉开厕所门之前,回头朝男人们所坐的地方瞅了一眼。一瞬间我有了一 个崭新的角度去了解他,觉得这个人是有一种强烈的专心致志的性格。他向我的方 向投来一瞥的时候,我本以为他该看出我对我的未来尚有几分忧虑而他却毫无察觉。 奇怪的是,他对我的思想似乎很不理解,当然,一名艺妓希望老爷理解她,只能像 一只老鼠希望蛇来同情它。像我这种情形,伸江怎么可能来理解我,他只把我看作 一名艺妓,而且我也一直在小心地掩盖起自己的真实感情不敢外露。主席是我伺候 过的唯一男人,他知道艺妓小百合曾有她的本名叫千代。如果那天在白川溪边见到 我的是伸江,他又会怎样待我呢?我敢肯定他一定会走开不理我的……如果是那样 的话,我倒是活得更轻松些了。我不会一夜一夜地思念着主席,我也不会不时地进 化妆品商店去嗅嗅滑石粉的香味以便回忆起主席的皮肤香味。我也不致于经常幻想 到他就在我的身边。如果你问为什么我会做这些事情,我会这么来回答你:为什么 成熟的柿子味道更美?为什么树木燃烧起来才有焦味? 现在,我又像个小姑娘想用双手去逮一只老鼠。为什么我就不能到此为止,不 再去想主席了呢? 厕所的门打开,里面的灯熄灭时,我的脸上一定可以看到明显的怒容。我不能 让伸江见到我这个模样,为此我把头倚靠在玻璃窗上,假装睡着了。他走过后,我 睁开眼睛,发现我把头靠到窗上去,便把窗帘拉开了一点。我便去看看窗外的景色。 下面是一望无际的湛蓝的海水,其中有些斑斑点点的碧绿色,就像真美羽有时戴的 那件发饰。我从没想到大海中还有一块块的碧绿色。从养老町峭岩上见到的大海, 总是暗蓝灰色。这里的大海一直伸展到天边,水天之间仅仅隔着一根羊毛线。这一 景象并不使人害怕,只想到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美,甚至那个模糊不清的螺旋桨搅起 的大圈圈,看起来也很可爱,而银色的机翼更有一种壮丽、宏伟的色彩,翼上还装 饰着美国军用飞机的标志。见到这些标志,有多么奇特的感受,战争才过去五年啊, 我们相互敌对打过一场野蛮的战争,可是现在呢?我们抛弃了过去,我对此是能充 分理解的,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的。如果我能找到一种办法去放弃未来,…… 一个可怕的想象进入我的头脑:我割断了命中注定的同伸江的关系,目睹他一 直掉进了下面的大海。 我不是说这是我的一个想法或是某种白日梦。我是说,我顷刻之间懂得了我该 如何去做。当然我不是真的去把伸江扔进大海,但是我的确有了某种醒悟,就像我 头脑里突然打开了一扇窗户,我想到了我可以做一件事情来彻底了结我同他的关系。 我不想失去他的友谊,但我要努力接近主席,伸江便是无法摆脱的障碍。然而,我 可以使他被自己的怒火吞没——仅仅几周以前,在一力茶馆那天晚上他割伤手之后, 他自己对我说过的那番话。他说,如果我是那种可以随便委身于大臣的那种女人, 他就要我立即离开他,走出房间去,从此再也不会同我讲话。 我想到这件事使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就像是发高烧突然降下来了,我觉得全 身都是湿兮兮的。我庆幸真美羽还在熟睡,要是她见到我喘着气,用手去拭摸额头 的模样,一定会奇怪我出了什么事。我有了这样的想法,我真得去做吗?我不是指 去勾引大臣,那种事好办。就像去找个医生替我注射一针那么容易。我把眼睛转往 别处看,一会儿就完了。但是,我能对伸江做这样的事吗?用这么可怕的作法去回 报他的好意?同许多艺妓多年受罪的经历对比,伸江也许会是一个非常称心的老爷。 可是,我能忍受一种各种希望永远被浇灭的生活吗?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说服 自己可以过那样的生活,可是我真的能够吗?我想我也许能理解了,为什么初桃会 那么残忍,为什么奶奶会这么悲惨。甚至南瓜,她已接近30岁了,为什么多年来总 是一副失望的脸色。我和她们不同的唯一原因是我心中还存有希望。现在要来抑制 我的希望,岂不是一个矛盾的举动吗?我说的,不是去勾引大臣,而是如何去背叛 伸江对我的真诚。 飞行过程其余时间内,我都在进行思想斗争。我决不能按这样的想法去策划下 一步的行动,但到时候我又会设想到某些步骤,就像在一场抢食游戏中预先设想好 几个方案,譬如:我把大臣拉进一家小旅馆——不,不能去小旅馆,去别的什么地 方——我得设法让伸江碰见我们……或者是从别人口中听到,对他也就够了。你可 以想得到,旅行结束时,我是多么地精疲力竭。甚至我们下了飞机,我一定仍是满 脸忧色,因为真美羽一再向我强调指出,飞行结束了,我终于安全了。 日落前的一小时到了旅馆。别的人都在赞赏房间的华丽,而我心中不安,只能 装出一点赞赏的样子。卧室比一力茶馆最大的一间房间还大,都是日式豪华设备, 铺榻榻米,光亮的木器家俱。一面墙全由大玻璃门组成,外面是热带的特殊植物— —有的叶子有一个人那么大。有一条有屋顶的走廊通向一条小溪。 行李归置好,大家都准备洗个澡。旅馆内备有屏风,我们把它打开,放在房间 中央,以便遮掩起半个房间。我们换了布袍,穿过一条条有屋顶的走廊(两旁都是 厚密的绿叶),来到旅馆尽头的一座豪华的温泉浴室。男子和女子的入口处有隔板 隔开,水池中有瓷砖分隔成几个区域。但一进入水池之后,男子女子便在一个池中 共浴了。银行经理不断同真美羽和我说笑,说他希望我们当中有个人能在温泉边沿 的树丛里找来一块卵石或一根细枝诸如此类的东西,——当然他的本意是想看到我 们的裸体。而他的儿子则总在同南瓜搭话,当然我们不用多久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南瓜的一对乳房是相当丰满的,她在闲聊的时候,就毫不在意地让一对大乳房浮在 水面上高高显露出来。 男人同女人在一起洗澡对你说来也许会觉得很怪,而且我们计划晚上同睡一个 房间。事实上,艺妓同顾客们经常做这类事,——至少在我们那个时代是这样的。 一名艺妓只要不是同不是她老爷的男人单独在一起被当场捉到,她的声誉便不会受 到影响。像这样一群人在一起洗澡,有浑浊的水彼此挡着,……那就没有什么问题。 至于一群人在一个房间里睡觉——这在日本语中有个专门名词“扎空奈”,意思是 “鱼睡觉”。你要是设想把一捧鲐鱼扔进一只篮子里去,我想就是那个意思。 像这样的男女混浴,是清白无罪的,但是难免有一只手到处乱摸,这样的事本 来是不应该的。我一经浸泡到温泉之中,就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如果伸江是这 种喜欢寻开心的人,他就会朝我身边过来,谈一会话,突然抓住我的大腿,或者…… 啊,说真的几乎任何部位。下一个适当的步骤是尖叫起来,而伸江则哈哈大笑,然 后事件结束。但伸江不是那种爱寻开心的人。他曾在池子里泡一会儿,同主席谈了 一阵子,这会儿坐在石块上仅把双腿泡在水里,有一块小小的湿毛巾围挡着腰部。 他没有注意我们这些人,只是心不在焉地搓搓他的断臂处,目光投向泉水。此刻, 太阳已经落山,光线已经很暗,时间已近黄昏,但伸江恰好坐在灯笼的光亮之中, 我从未见到他裸露过身子。不但他的一侧脸上疤痕累累,而且他的肩头也满是疤痕 ——然而他的另一只肩膀却是平滑、美丽、光亮得像只鸡蛋。想到我曾计划背叛他…… 他一定会想到他的身体是唯一的原因,而决猜不到实情。我不忍再想伤害他,或者 摧毁他对我的关注之情。我觉得这么做,我的良心是会受不了的。 XXX 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饭,我们步行穿过一片热带森林去到附近的海边,旅馆内的 温泉流到这里,倾注入海,形成一道可爱的小瀑布。我们久久地站在那里欣赏眼前 的美景,甚至到了我们都要往回走的时候,主席还舍不得离开。回来的路上,我走 在伸江的旁边,他的心情非常愉快。后来,我们坐在一辆军用车后车厢的两排板凳 上,游览岛上风光,见到了正在成长的香蕉、菠萝以及许多美丽的鸟。从山顶上望 下去,大海就像一张起皱的青绿色大床单,其中有些深蓝色的斑渍_ 那天下午,我们在小村庄的土路上漫步,走到一间木屋像是一间仓库,有茅草 铺的斜屋顶。我们绕到屋子后面,伸江登上几级石台阶,打开一道门,太阳光照进 去,见到里面有一个泥土垒起来的、面上铺地板的舞台。显然这里从前是仓库,现 在是戏院了。我进去看着,不觉得有什么。出来以后,我又有了发高烧突然降温的 那种感觉。在我的脑于里又出现了我自己躺在那里的泥地上同大臣在一起的印象, 大门开个缝,太阳光正好射在我们的身上。我们无处可躲,伸江不可能不见到我们。 我似乎就在寻找这样的地方。但我不去想它了。其实我并没有真正在想这些事。胡 思乱想就像撕开一个米袋,大米倾泻到我身上,我必须奋力把我的思绪置于有序的 状态。 我们往回走向小山上的旅馆,我掖在衣袖里的手帕遗落了,为此脱离大伙,回 来寻找。天气很暖和,太阳直晒着我们,不光是我一个人在出汗。伸江走回来,问 我有什么麻烦。我一下子说不出来,但愿他以为是上山走路有些紧张的原故。 “这个周末你瞧上去都不大好呢,小百合。也许你该留在京都。” “那我怎能见到这个美丽的小岛呢?” “我确信这是你到过的离家最远的地方。现在我们距离京都同京都距离北海道 一样远。” 其余的人已在前面绕过弯去了。从伸江的肩头望过去,可以见到树叶丛中高耸 出来的旅馆屋檐。我想回答他,但发现我还摆脱不掉在飞机上的那些思绪,伸江是 决不会理解的。京都不是我的家乡,也不是伸江所指的那个培养我成长起来、我应 当报答的地方。顷刻间,我瞧着在强烈阳光下的他,打定了主意要做那件令我自己 也害怕的事。我要背叛他,尽管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满怀善意地看着我。我用颤抖的 双手塞好手帕,便向山上走去,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我回进房间,主席和真美羽已经坐在桌旁同银行经理在玩游戏,静枝同她儿子 在旁观战。屋子那头的玻璃门都已打开。大臣正在剥一根他带回来的藤棍的表皮。 我非常担心伸江会同我交谈我无法规避的谈话,而实际上他径直向桌子走去,同真 美羽交谈起来。我还没有想出法子如何引诱大臣到戏院去,也没有想出法子可以让 伸江见到我们。也许南瓜肯答应我的请求,把伸江带过去?我决不会想到去求真美 羽的。 我跪在那里眺望着树丛,也想享受一下美丽的热带风光。但是我仍在不断问自 己,策划这样一个行动是不是有罪过的。但不管我有什么样的疑虑,这些疑虑仍挡 不住我的决心。大臣早些时曾要女仆给他送来一些点心,此刻他正坐在那里,双腿 圈住托盘,往喉咙里倒啤酒,用筷子夹起一块块咸鱿鱼往嘴里塞。这个人就像个永 远装不满的碟子。但你要知道,你在日本的餐馆里到处都可以见到威就鱼。那也是 我父亲喜爱的食品,我可从来不吃。大臣在吃的时候,我甚至看都不想看。 “大臣,”我轻声对他说,“您愿意让我给您找一个更加开胃的地方吗?” “不,”他说,“我不饿。”此时,真美羽同伸江边交谈边走出房门去了。其 余的人,包括南瓜,正围着桌子看游戏。似乎主席正出了个错,引起大笑。看来我 的机会到了。 “如果您是为了想消磨时光,大臣,”我说,“我们可以去四处转转。我很想 看看,只是没有安排出时间。” 我不等他回答,自己先站起来走出房间,不一会儿,他就跟了出来,使我放了 心。我们默默无言地穿过走廊,来到一个转弯处,弄清没有别人跟过来,就停下脚 步。 “大臣,请原谅我,”我说,“不过……我们一块儿回到小村庄去好不好啊?” 他看来非常困惑。 “要吃饭还有一个多小时呐,”我接着说,“我记惦着有个地方非常想再去看 看。” 停了好一会,大臣说,“我要先去一趟厕所。” “噢,那好啊,”我对他说,“您去上厕所,等您完了事,就在这儿等我,我 们一道去散步。不要到别处去,等我来找您。” 大臣欣然同意。我回到房间去。我感到紧张,现在,我已经在开始实施我的计 划了。 南瓜已不在桌子旁边。她在旅行箱里寻找什么东西。最初,我想说话可是话说 不出来。我得清清喉咙,再试。 “对不起,南瓜,”我说,“请你来一下好吗? 她不怎么想把她还在做的事情停下来,不过还是跟我走进过厅。我领她走了一 段路,然后停下来对她说: “南瓜,我要请你帮个忙。” 我等她说很乐意帮忙,但她只是站在那里望着我。 “希望你不介意我的请求。 “说吧”,她说。 “大臣同我要去散一会步。我要带他去那个旧戏院,再……” “为什么?” “他就可以同我单独在一起了。” “同大臣?”南瓜问,似乎不能相信。 “以后我再向你解释。我要请你做的是,我要你把伸江带到那边去,……南瓜, 这事听起来一定很奇怪。我要你们发现我同大臣。” “你是什么意思——‘发现’你们?” “我要你设法把伸江带到那儿,推开后门,这样……他就会见到我们。” 这时,南瓜又见到大臣已在那边等着,她问我:“你究竟想干什么,小百合?” “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来解释。这件事非常重要,南瓜。说真的,我未来的幸 福全掌握在你手里,一定要做到,只有你同伸江——不能是主席,天啊,也不能是 别人。我会重重报答你的。” 她还看了我好一会儿。“又要让南瓜为你办事了,对不对?”她说。我不大清 楚她指的是什么,但她没有作解释,就走了。 XXX 我不敢肯定南瓜是否准会帮忙。但此刻我所能做到的只有去找医生让他给我打 一针,当然,但愿南瓜同伸江能见到这一场。我陪着大臣穿过走廊下山往村庄走去。 我们走到拐弯处,旅馆已在视线中消失,我不禁想到了真美羽为了带我去见螃 蟹医生,事先在我腿上切了一个伤口。那一天,我完全不理会到我可能遇到的危险。 此刻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的脸被太阳晒得红红的,大臣的汗从太阳穴流下来,流 到了脖颈。如果一切顺利,他将把他那个脖子压在我身上……想到这里,我从饰带 里掏出折扇用力扇,直到胳膊都疼了,想尽量让他同我两个人都能凉快一些。走在 路上,我不断地讲话,不久在距戏院不远处停了下来。大臣显得很困惑。他清了清 喉咙,抬起头来望着天空。 “您能跟我进去一会儿吗,大臣?”我说。 他看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向戏院走去时,他跟着我走。我走上台阶, 给他打开了门。他只犹疑了一下,就走进去了。他是祗园的常客,当然会明白我头 脑里想的事。但大臣只是站在戏院里,像是一个乘客在等公共汽车。我把折扇塞回 饰带中去的时候,双手颤抖不止。我的计划能否实现,我一点没有把握。关门的简 单动作似乎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们站在暗淡的光线里,大臣仍一言不发,他的 脸孔朝着舞台角落里的一个草垫。 “大臣……”我说。 我的声音引起了回声。此后,我更放低了声音。 “我知道您跟一力茶馆女主人说到过我,是不是?” 他深深叹了口气,但仍不说话。 “大臣,”我说,“我能不能对您讲一个艺妓加津代的故事?她现在不在祗园 了,但有一个时期我很了解她。一位很有地位的男人——很像您,大臣——见到加 津代,非常喜欢同她共度良宵,以后他每天晚上都去祗园找她。几个月后,他要求 做加津代的老爷,但是茶馆女主人向他抱歉说已经不可能了。这位先生非常失望, 后来有一天下午,加津代来把这位先生带到一个可以单独在一起的安静的地方。那 个地方很像这个空戏院。她对这位先生说,尽管那样,他还可以做她的老爷——” 我说到这里,大臣的面孔变得就像是一个山谷,天上云彩四散,明亮的阳光又 照射得满山满谷。他朝我踉踉跄跄地跨过来。我的心脏立刻砰砰地跳起来,像有人 在我耳朵里击鼓。我不得不把眼睛转向别处,闭上了我的双眼。等我重新睁开双眼, 大臣已离我这么近,我们几乎要碰到,后来我感觉到了他的湿兮兮的脸挨上了我的 脖子。他慢慢地把他的身子对准我,压到了我的身上。他抬起我的双臂,大概想把 我拉过去躺在地板上,我制止了他。 “舞台上尘土太多!”我说,“您去拉一张草垫过来。” “我们上那儿去,”大臣回答说。 如果我们躺到屋角的草垫上去,伸江就是打开了门也见不到我们。 “不,不好,”我说,“请拿一个垫于过来。” 大臣按我的要求做了,然后双手贴着他的身子两侧,又站在那里看我。直到这 时,我才发现没有事情可以制止我们了。时间过得太慢。 说话间,大臣就踢掉了他的鞋子,面对着我,双手搂着我的腰,来解我的饰带 与结扣。我不知道他想卜什么,因为我并没有准备脱掉和服。我伸手往身后去阻止 他。那大早晨我穿衣的时候,我还未拿定主意,但为了穿着整齐,我穿上一件灰色 的衬袍——因为考虑到一天下来或许会有汗渍什么的——又穿了一件用熏衣草熏香 的、蓝色的罗纱和服,围一条银色的饰带。至于亵衣裤方面,我缩短了束腰布。此 刻,我把他的手拽出去,他看了我很困惑的、眼。他原先以为我在阻止,看到了我 躺在垫子上了,他大为放心。这个垫子不是榻榻米,只是把稻草简单地织起来,我 觉得很粗糙。大臣穿戴整齐,但迅速躺下来压到我身上。他压得很紧,以致我背. 上的饰带结使我很不舒服,我不得不略抬抬身子。我把头别过一边去,因为我要使 发式保持完好。大臣用胳膊撑着,以便把身子抬起来,开始用手乱摸我的和服找开 日的地方;又用指甲挺长的手指去挠我的大腿。我想都不想我在干什么,就用双手 去推开他的肩膀,……此刻,在我想象中,把伸江作为我的老爷,我的生活已毫无 意义,因此便松开双手,搭在了垫子上。大臣的手指头在我的大腿内侧越来越往高 摸,这是不可能没有感觉的。我设法去注意门的动静,以便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开。 也许这时候不等大臣往前行进,门就打开了,可是我听到的却是解开皮带的声音, 接着是裤裆的拉锁拉开,不一会儿,他就硬进入了我的身体。我多少又觉得像是回 到了15岁那年,因为此时的感觉同当年螃蟹医生所做的,十分相似。我甚至听到自 己在呻吟。大臣用双肘支撑着他自己,脸孔正对着我的脸孔。我只从一只眼角看到 他的脸孔。因为离得这么近,我可以见到他的下巴朝我突出来,与其说像个人,不 如说像一头野兽。这还不算最糟的。因为大臣的下巴往前冲,他的下嘴唇张开像只 杯子,唾液开始流淌下来。我不知道是否因为他吃了鱿鱼的原故,反正他的唾液的 颜色是浓浓的灰色,使我想起宰了一条鱼以后,留在砧板上的脏东西。 那大早上我穿衣的时候,在饰带的背部塞了几张能吸汗水的宣纸。本来没想到 有多大用处,这会儿大臣需要有东西来擦一擦,便用上它们了。他的唾液流到了我 脸上,我也需要拿它来擦脸。但是,他的身体那么重,紧紧地压在我身上,我没法 抽出一只手去掏背部饰带里的宣纸。我喉咙里发出一些声音,我怕大臣会误会这是 我兴奋的表示——无论是出于何种情况,他反而更加使劲了,此时,他嘴唇里的唾 液强烈地喷发出来,简直就像是喷泉。我所能做的,只有闭紧眼睛和等待。我觉得 非常难受,就像是躺在一只小船的舱底,在浪尖上被抛来抛去,我的头撞在船底的 两侧,这边撞一下,那边撞一下,撞了又撞。然后,大臣突然吼了声,把我抱得更 紧,与此同时,我又感到了他的唾液溢到了我的面颊上。 我再次试图去背后掏宣纸,但现在大臣像一具死尸那样压在我身上,喘着粗气, 像是刚跑完了一场赛跑比赛。此时,我听到门外有动静,必须把他推下来。我的厌 恶情绪猛然袭来,几乎可以吞没一切东西。我想起了伸江,我的心又跳起来。我又 听到有动静,像是有人正登上石阶。大臣似乎不知所措。他把头抬起来,往门口看, 似乎略带一点好奇的心情,以为也许能见到一只小鸟。此时,门半推开了,太阳光 照了进来,正好照射在我们身上。我不得不眼斜着看过去,还是认出了有两个身影。 南瓜在那里,她正按我的要求及时来到戏院。但是,在她身旁向我们窥视的根本不 是伸江。我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原故,但南瓜带来的确实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