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解读徐志摩——徐志摩亲朋采访手记 陈宇 多年前,我到上海同济大学拜见陈从周先生。过去为收集徐志摩史料,我曾写 信请教过他。他撰写的《徐志摩年谱》一书,几乎是所有研究者案头必备的书目。 他见过徐志摩;他的妻子是徐志摩的表妹;徐志摩前妻张幼仪及子侄,每遇遗著出 版及故里徐家大小事宜多找他商量;徐志摩儿媳张粹文还跟他学过画。因之,他对 徐志摩的了解是相当详尽的。 如今,见过徐志摩的人实在已如凤毛麟角,因之我很想听听他对徐志摩的印象。 他不假思索地用四个字概括:“一介书生”说罢站起身来,一步一挪地到另一个 房间去了。回来时,只见他手持一卷轴,在我面前缓缓展开。说实在的,我见过不 少徐志摩的照片,但跟我想象中的相距甚远:徒有其“形”。唯独这轴上的画像, 深深吸引着我。陈从周说,徐志摩照片虽不少,但他担心日久泛黄湮漶,形象失真, 40多年前,先请画师胡亚光画成徐志摩头像,又恳请他的老师张大千补上衣裾并题 款,完成了这幅《诗人徐志摩遗像》。陈从周告诉我,此非原作,原件现存大洋彼 岸的美国——他送给了徐志摩之子徐积锴。徐志摩罹难时,徐积锴尚小,如今已到 耄耋之年,子孙都生长在美国,对徐志摩根本谈不上什么印象。幸有这张画像,使 其子子孙孙,在异国他乡,对徐志摩也有机缘参悟拜谒。难怪张幼仪曾感动地说: “从周爱摩之心,胜过儿孙辈”徐志摩死后,备极哀荣。但谁也没有料到,在他 安寝九泉30年后,竟被掘坟挞伐,直到文革后多年才重建新墓。对于新墓,外面有 种种猜测传闻。陈从周先生默然静听我讲述种种传言,显出早有所闻的神情。他说, 徐志摩墓原在家乡硖石东山,是徐志摩父亲徐申如请当地工匠做的。文革后重建的 墓是请他重画的图纸,改建在西山。形制大小和原墓差不多。说到尸骸,他喟叹道, 早就荡然无存;也不是什么衣冠墓。说埋有一本《徐志摩年谱》是实,还有一块刻 字石头也是实。那石头是他参加庐山风景区规划时所得金星之石。我迫不及待问刻 的是哪句诗呢他说不是诗,而是记载墓从东山迁西山事。 我了解到,陈从周曾连连遭受不幸:文革中,只因一本《徐志摩年谱》,被诬 替反动文人树碑宣传,横遭批斗;接着,相濡以沫40年的妻子撒手人寰;继而,远 在美国读书的独子死于非命;最后,自己也险些被病魔夺去生命。他感慨良多,告 诉我:我如今相信世上的“缘分”。这大概是他几十年人生经历的一种感悟吧。徐 志摩去世那年他才14岁,因感念诗人的才华和命运,终为徐志摩写下了年谱,使诗 人史料不致湮没于世,这大概就是他说的缘分吧。成年后他又娶了徐志摩表妹为妻, 从而跟徐家几代人结下深谊,这也是缘分。他虽研究建筑,但徐志摩死时,他年少 未有术业专长,不可能直接为建墓做点什么,可怎么也没料到,徐志摩坟墓最终竟 由他亲手绘图重建,这也是缘分……我在古城西安找到了林徽因堂弟林宣教授。林 徽因跟他情同手足,几乎无所不谈。他跟徐志摩也很熟。 林宣先生也已到耄耋之年。 我们听说的林徽因自视不菲,眼界颇高的传言,也从林宣介绍中得到证实。林 徽因原名林徽音,后来她发现有个男作家叫林微音,她对其作品水平很不以为然, 于是萌生改名之意。她征询林宣意见,林宣说有个朋友女儿叫“筠因”。她一听拍 案叫好,从此改“音”为“因”,并说:“我不怕人家把我的作品误为林微音的, 只怕日后把他的作品错当成我的。” 1931年,林徽因在香山养病,徐志摩常去看她,把她看作可以一诉衷肠的人。 林宣说,徐志摩去主要是为了“躲气”,“陆小曼生活奢侈浪漫,在上海搞得乌烟 瘴气,弄得徐志摩心情很不好。他在北京城里有许多熟人,但没去,就是要上香山, 并说‘我很不幸’,‘我只有到这里来了’他到香山跟我姐姐是叙旧,舒舒心气。 他还说了很多陆小曼的不是。陆小曼也有优点嘛,他都不提。”林宣认为,徐志摩 讲得有点夸张,且毫无自我反省之意,对此他甚有微词。林宣说,林徽因写诗常常 在晚上,还要点上一柱清香,摆一瓶插花,穿一袭白绸睡袍,面对庭中一池荷叶, 在清风飘飘中吟哦酿制佳作。“我姐对自己那一身打扮和形象得意至极,曾说‘我 要是个男的,看一眼就会晕倒’梁思成却逗道,‘我看了就没晕倒’,把我姐气 得要命,嗔怪梁思成不会欣赏她,太理智了。”徐志摩每次上香山,家人都叫林宣 作陪。他告诉我:“我和徐志摩都住在香山的甘露旅馆。每天吃了早饭就去林徽因 住处,我们的中晚餐一起吃,夜里回来。”林徽因徐志摩谈诗论艺时,他就坐另一 旁看书。长期以来,人们对徐志摩跟林徽因的关系,往往偏重于个人感情纠葛的一 面,我们则更希望了解徐志摩对她创作上的影响,于是谈起他俩喜欢的作家作品。 林宣用英语念道:拜伦、雪莱、勃朗宁……我们问在香山读的那些书哪来的,他说 都是徐志摩挑选送去的。林宣也说:“林徽因受徐志摩影响最大的是诗。他们的共 同兴趣也较多。”这种灵性上的和谐与共鸣,就绝非张幼仪和陆小曼所能为的。 据说,徐志摩坠机身亡,林徽因留得一块飞机残片,悬于卧室,寄托哀思。林 宣回忆道,他陪徐志摩下了香山后不久,就听到徐志摩再次北上飞机失事。关于林 徽因保存飞机残片,确有其事。但不是一块,而是两架飞机的两块残片,并且都是 由梁思成去取回的。一次是抗战期间,林徽因当飞行员的胞弟林恒在对日空战中阵 亡,梁思成参与后事处理带回的。另一次即徐志摩出事时,林徽因叫梁思成马上赶 去济南取回的。林宣说两块残片他都见过,有烧焦的痕迹,都用黄绫扎着,放置地 方并无定所。 世事沧桑,人间巨变,徐志摩身后诸事如今又怎样经陈从周先生介绍我到硖 石访问了徐志摩的族人。 徐嘉先生是徐志摩之侄。我跟徐嘉谈及徐家旧事,从他的感情倾向里,我很快 看出徐氏宗亲对张幼仪的敬重。徐嘉与张幼仪母子关系密切。1985年、1990年及19 97年徐积锴三次回海宁祭扫父亲坟墓,都由徐嘉作陪。如今徐积锴已年迈体弱,对 家乡纪念徐志摩活动以及筹建徐志摩纪念馆诸事,多委托徐嘉和陈从周参与处理。 在此之后徐嘉带我去见李鸿祥老先生。他是当时健在的徐氏近亲中唯一见过徐 志摩的人。老先生年近九十,但耳聪目明。为引起他回忆,我特带去了一本徐志摩 年谱,他居然不戴眼镜就翻阅起来。他说,当年他在徐志摩父亲办的电厂当经理, 后来又长期协助张幼仪料理徐家产业。他讲,“张幼仪贤慧豁达,很有才干,口碑 很好”。跟徐志摩离婚后,张幼仪在徐家伺候公婆,抚养儿子,管理家业,还热心 公益事情,曾在硖石筹建中小学。徐志摩罹难后,她携子扶柩南返安葬,不知有多 少硖石人为之洒一掬同情之泪。谈到徐志摩,李老先生说,徐志摩机灵聪明,人缘 也好。虽出身富家,但对伙伴们却不分贫富,平等相待,一起嬉戏耍闹,十分随和。 我问,徐志摩给他最深的印象是什么。他略略一想,很简明地回答:“他始终是个 孩子气十足的‘大孩子’”保存徐志摩的墓碑,许逸云老先生功不可没,我采访了 他。 许逸云老先生是东山中学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师。他告诉我:“徐志摩的墓约在 1966年深秋被红卫兵砸毁。墓碑断了,石墩开了,诗人的骸骨和衣服泼撒了一地……” 他利用课余和星期天,栉风沐雨,走村串户,辗转打听。终于在硖石镇东南三里多 一个僻静处发现了原物。许逸云回忆道:“残碑已埋入土中,碑面扑地,浑身泥泞, 几乎不能辨认。经当地群众协助挖出,一经翻身,几个大字赫然入目。‘张宗祥题’ 一行小字也清晰可见。同时发现的还有后土碑及祭石台。”徐志摩墓碑终于见了天 日。许逸云便委托村民悉心保护,自己不时下去照看。后来,一些有识之士也向上 反映要重新修墓,许逸云便报告给当时县委书记(海宁先为县级建制),终于得到支 持,邀请陈从周先生到硖石入主其事。1983年动工,清明节正式开放。徐志摩游荡 哀号的孤魂,终于在故乡找到了一方栖附之地…… 摘自《传记文学》1999年第12期 陈宇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