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5月31日 在这一带有神秘色彩的日子里,准备迁葬遗骨。新圣母公墓的经理邀请作家参 加迁葬仪式。到公墓去的有奥廖沙、散文作家利金、诗人斯韦特洛夫……经理的朋 友也来了,就像来看演出似的。当然没有请神职人员。但是,那个部门的“同志们” 也来了,他们是不用邀请的。 棺盖被打开,人们很惊奇:躺在棺村里的骷髅侧向一边。 移放遗骨时有人顺手牵羊。利金拿走了果戈里背心上的一块碎片,缀到作家在 世时出版的一本《死魂灵》的封皮上。经理的一位朋友捞走了一只靴子和一块骨头。 “当家的”对此大为不悦。亚戈达接到指示。 几天后,被偷走的东西全放回墓中。报上发表了官方的解释:“死者的头转向 一侧,并无神秘之处。棺材的侧板先烂,棺盖在泥土的重压下开始坍塌,压到了死 者的头,头就被压得侧向一边。这是常有的现象……” 他感到满意,因为他不愿引起联想。那时,他刚活埋了革命艺术——先锋派艺 术——伟大的乌托邦。 80 年代初,我坐在皮聪大的海滩上,旁边是维克托·鲍里索维奇·什克洛夫 斯基。他是左派艺术的大理论家、马雅可夫斯基的朋友。他的头全秃了,在皮聪大 的骄阳下熠熠发亮。不过,早在20 年代他就是这模样:全秃。我的童年同他密切 相关,因为父亲曾同他一起写剧本。后来我才知道,他是20年代伟大的先锋派艺术 理论的主要创始人。他的秃头曾在20 年代历次重要辩论的讲坛上晃动。现在他已 90 岁,是当初辩论参加者中唯一的幸存者,其余的人早已躺进坟墓,而且大部分 都是在斯大林恐怖时期被枪决的,连坟在哪里都无人知晓。他说话时,思想像核裂 变一样快。我细细地记下了他的话: “高尔基是个冬烘先生,对先锋派一点儿也不懂,认为那是欺骗。难怪斯大林 决心铲除革命艺术时,想到了他。高尔基根本不懂绘画艺术。先锋派艺术的所有主 要人物全是在革命前形成的……马列维奇、塔特林、梅耶霍尔德、马雅可夫斯基、 赫列布尼科夫等人都仇视‘库房艺术’——他们是这样称呼宫殿和画廊的,认为艺 术在那儿会冻僵。十月革命后,我们把艺术搬到街上。左派艺术的伟大世界来临: 塔特林、马列维奇……塔特林有一次上您父亲那儿去,您不记得了?对了,您当时 还是个小不点儿。当时塔特林很可怜。蔫了。在20 年代他可是救世主。他同马列 维奇是死对头,但又相互崇拜。 他在画室里支起一顶小帐篷挡着画稿,为的是不让马列维奇偷走他的构思。 “他很严肃,没有幽默感。十月革命后,他设计了‘第三国际塔’——新时代 的象征,在他的设想中,这是新的巴比伦塔。推翻了上帝的无产阶级在塔里盘旋而 上,直达新天国,世界革命的天国。 “共产国际将在塔内办公。这座塔是绘画、建筑、雕塑等方面一切新意的结合。 当然,这种塔谁也造不出来,只是个理想。随后,他又设计了无产阶级制服,可是 谁都缝不出来。接着他又根据赫列布尼科夫的长诗编了个剧,可是谁都看不懂。再 往后,他又设计了一种飞行器的模型,可是它不会飞。 他认为,艺术只应当对技术提出任务,一切都是为了未来。” 他看到了这一未来。弗拉基米尔·塔特林——伟大的乌托邦天才——1956年死 于莫斯科,默默无闻,一生提心吊胆。 他们在数家合用住宅的小房间里争议新艺术。都市化的幻想是在落后的俄国诞 生的,还有无数的文艺流派。房间里原有的家具,都在1918 年的寒冬烧火取暖了。 家具被认为是市侩习气。他们的妻女都不屑谋职或做家务,屋里到处是烟头,剩饭 剩菜用报纸盖着。地板一天比一天厚,因为他们每开一次晚会就增加一层报纸。他 们就在这种报纸铺成的地铺上同那些相信新艺术的姑娘寻欢作乐,玉腿就伸展在党 内争论的报道和世界革命的口号上。 我问过什克洛夫斯基:“当斯大林同布哈林以及‘右派’斗争时,为什么左翼 知识分子同他一起走呢?” “‘右派’是一群饱汉:新经济政策分子、小商贩、富裕农民。不,我们的希 望不是这个。斯大林宣布工业化,我们就高兴,认为都市化和新艺术的时代到了。 难怪塔特林在1931 年被授予当时最荣耀的称号——功勋美术家。” 可是,第二年他就被宣布为资产阶级形式主义者。 我听着他的讲话,心想,他们那时相信吗?或是宁可相信?当时全国可是一片 恐怖气氛,这种气氛迫使爱森斯坦不知羞耻地改编影片《十月》,这种气氛有助于 “当家的”太太平平地扼杀伟大乌托邦的艺术。 先锋派领袖之一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遵循俄国诗人当预言家的传统。如 同在他之前的叶赛宁一样,他预知未来。在可怕的30 年代的前夕,预感到左派艺 术的末日将临,举起左轮枪,结束了生命。他的鼓动性诗句“生活美好,生命同样 美好!”成了对这个饮弹毙命的不幸者的嘲笑。 同他一起咽气的是先锋派艺术——伟大的乌托邦。 他们想在艺术中搞革命,但是新政权要的是革命艺术。对左派艺术的首次攻击 是列宁计划的。设总书记职位后,他立刻就建立了“拉普”——无产阶级作家协会。 “拉普”及它的一批党员批评家,成了一个公开管理艺术的组织。 但是,“拉普”里有许多托洛茨基分子和季诺维也夫分子。“当家的” 做得很巧妙:1932 年,他下令撤销“拉普”。 这当然使多数作家欣喜若狂。 大家以为这是放松控制。然而,他在同一项决议中又解散了所有文学团体。先 锋派就这样被一纸决议封死了。 但是,在公布决议前,他希望作家们能主动解散“拉普”和埋葬先锋派…… “我们需要的产品是人的灵魂” 关于那次有名的会见,我在不同年代听不同的人讲述过,其中有彼得·帕夫连 科、文学家叶夫根尼·加布里洛维奇和科尔涅利·泽林斯基。 解散“拉普”的前夕,许多名作家在住宅里都接到电话:请上高尔基的小洋房 去。没说原因。于是,作家们都去了。 高尔基神秘兮兮地站在台阶上迎接客人,请大家到客厅。随后,作家们在客厅 坐了很久,等着某个人来到。最后,贵宾进了屋:斯大林及其主要战友。 加市里洛维奇告诉我,他当时直愣愣地盯着独裁者。他是个小个子,穿一件深 绿色的薄呢军便服,身上发出一股汗臭味。一头浓黑的头发直压到低平的额头上, 由于长期在室内工作,麻脸略显苍白。像所有的小个子一样,他很好动,常在小胡 子底下迸出笑容,这时,脸上就有一种格鲁吉亚人特有的狡诈表情。可是,他不作 声的时候,上挑的浓眉给他的脸增添了一种生硬的、固执的表情。 他很有礼貌地听作家们发言。但从他只言片语的对话中,大家惊奇地明白了, 他支持党外作家反对实力雄厚的“拉普”。随后,他讲了话,狠批“拉普”的前领 导人。他赞扬在座的作家:“你们生产的是我们需要的产品,比机器、坦克和飞机 更需要,那就是人的灵魂……”他把作家称作“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他很关心人 的灵魂,所以才喜欢这个用语。他在休息时同作家闲聊,又重复了一遍这一用语, 而且手指顶到了一位作家的胸口。 那人吓得语无伦次:“我?我怎么?我不反对。” “什么叫‘不反对’?得执行,”没心眼的伏罗希洛夫说道。那个作家连连点 头,他并不知道究竟要执行什么,但准备去执行。 在场的有名著《静静的顿河》的作者肖洛霍夫。当时已有谣传,说他是从一名 被镇压的哥萨克军官那儿偷到这部小说的。大家不相信这么个年纪轻轻、智力不高 的人能写出这部巨著。肖洛霍夫是斯大林的作家,是在他当政时发迹的。他禁止传 播这一谣言,威胁要逮捕传谣的人……可是谣言照样传,因为谁都不理解,肖洛霍 夫本人为什么这么可怜巴巴,这么反常,不去辟谣……《静静的顿河》原作者是谁, 这成了本世纪文学奇谜之一。 其实,一切都很容易说清。可怜的肖洛霍夫不敢提供任何证据,因为在该书第 一部问世前不久,有一个人被捕了,而那个人的一生就是这部小说的基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