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以“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为序章,何等壮丽辉煌。 20 年代后期关于革命文学的讨论也曾掀起一阵风浪,但在创作上却并未扬起波涛。 到了30 年代,在鲁迅等深刻批评了革命文学倡导初期的“左”倾以后,左翼文学 观念有了调整,一批文学的弄潮儿涌现了,文学的长河又才形成波澜壮阔的局面。 这批弄潮儿率先纠正了革命文学的幼稚倾向,取得了可喜的创作成果。 他们给左翼文坛以至整个30 年代文坛增添了光彩。他们中有些人还被鲁迅称 赞为优秀的左翼青年作家。 这些优秀的青年作家中,有一个就是沙汀。 这是一个来自四川西北山区小县的“苕哥儿”。他在闭塞的、有着浓郁地域文 化特色的环境中长大。到成都上学期间补上了新文化思潮重要的一课,接着于学业 结束后投身四川党组织领导的革命活动,受到了初步的锻炼。 大革命失败后,他也曾陷入惶惑,有过一段罗曼蒂克的恋爱插曲。但很快就奋 蹶而起,离家东出夔门,到了现代思潮的漩涡中心、左翼文学的大本营上海。时空 迁移引起的反差感,促使他拓展了视野和境界,激起了他创造的精神和从事文学创 作的欲望。在与当年剪烛西窗的挚友艾芜重逢以后,便一起携手并进,在闸北的亭 子间里契阔涂鸦。可是他们采取的题材“究竟对现代有没有配说得上有贡献的意义” 呢?他们感到迟疑和犹豫。经过“几度地思量之后”,鼓足了勇气,联名写信向鲁 迅先生请教。鲁迅先生热情的复信,给了他们莫大的鼓舞。他们坚定了从事文学创 作的信心,毅然走上了献身文学的道路。 沙汀最初的作品富有生气又十分幼稚。有些作品甚至是出于表现“时代冲击圈” 的意念,“凭一时的印象以及若干报纸通信拼制成”的。非常幸运的是,当他的第 一部小说集《法律外的航线》一出版,就得到茅盾的关注。 这位与鲁迅并肩战斗的“左联”领导人在肯定“这是一本好书”的同时,毫不 含糊地批评了其中所“不怎么喜欢那种印象式的写法”。这个切中肯綮的评析,推 动他深刻地反省,“在周围响着的喝采声中逐渐地清醒”。他联系创作的成败重新 学习了鲁迅的教导,决心“重新来过”,并意识到应该把取材的重点转向熟悉的故 乡生活领域。 正当沙汀强烈地感到必须“改换作风”并有了“新的起点”的时候,造化为他 提供了契机。他接到家乡的来信,叫他回乡料理母亲的丧事。于是他在这具有重要 意义的故乡之行中,重温了那乡土味浓郁的大书。用汲取的现代思潮和左翼文化思 想反观他所熟悉的宗法制的农村社会,以具有一定艺术经验的作家的眼光审视那一 片文化积层深厚的土地。他深化了对乡土文化环境的认识,加深了自己的感受,增 强了表现的欲望。此后,他把题材、审美取向完全转到了与艺术气质契合的生活的 沃土,创作了《兽道》、《代理县长》、《在祠堂里》、《龚老法团》等一系列优 秀的短篇小说。他在创作上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以一批别具一格的沉实之作屹立于 左翼文坛。 抗日战争爆发后,沙汀为上海前线战士服务的壮志未酬,回到大后方四川。1938 年秋奔赴延安,接着随贺龙去了冀中。从冀中回到延安不久,又于1939 年冬重返 四川。延安、华北去来,对他的创作有着特别的意义。他扩大了生活和题材领域, 创作了长篇报告文学《随军散记》、系列散文、短情报告《敌后琐记》,以后又创 作了中篇小说《闯关》。更为重要的是,他的政治视野更为开阔。对他后来站在更 高的角度冷眼看恶有着深刻的影响。 1940 年,沙汀在重庆南方局领导下做联络工作。亲切的巴蜀文化环境,文化 界人士之间的交流,促使他认真总结抗战三年来的创作经验。他联系到1938 年开 始的关于“暴露与讽刺”讨论中汲取的教益,根据自己对时局和社会生活的认识, 坚定了“从具体的民族需要入手”发展讽刺艺术的“自信”。 正是在有了更清醒的历史意识之后,在充分蕴蓄的基础上,他在创作上开始了 新的井喷。他推出了乡土讽刺的力作《在其香居茶馆里》,着手《淘金记》的写作, 迈步向新的艺术高峰。 1941 年皖南事变后,沙汀按照南方局的安排,在做好重庆文化界人士的疏散 工作以后,回到故乡隐蔽。从这时起到1949 年底,他除了两次短期去重庆,大部 分时间在安县西南边境山乡睢水蛰居。他躲过了一次又一次搜捕,伴着寂寞和贫苦, 以极大的韧性写作。他续写完了长篇小说《淘金记》,创作了长篇小说《困兽记》、 《还乡记》,一个中篇小说,三十多个短篇小说。 这是他自况的“文思泉涌”的年代。是他创作的丰收期,是他创作的黄金时代。 新中国诞生,历史揭开了崭新的篇章。沙汀满腔热忱跨到新的时代。他鼓励自 己:“面临一个新的时代,对于生活和与之相适应的表现形式,都需要进行一些必 要的探索”。他的热情是可贵的,可是他的“探索”并不遂意。 他在建国初到1957 年间,也写过一批较好的小说,反映了时代的变迁,触及 了新与旧的矛盾,但有些作品却停留在生活表层的描写上。从1958 年到“文革” 前八年,创作更是出现了窘困。一些作品受农村“左”的指导思想的影响,背离生 活本质的真实,甚至连独创的文学语言系统也被打乱,混杂着枯燥的报章语言和干 部腔。他对自己的境况并非毫无自觉,曾不只一次地在日记中倾诉过“苦闷”和 “烦恼”。1962 年文艺政策和文艺思想调整期间,他还强烈地意识到应该去写多 年酝酿的、确有把握的题材。但当八届十中全会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以后,他又把 自己业已成熟的计划丢在一边,到农村中去“寻找”“阶级斗争新动向”,吃力地 写那些虚假、浅薄的作品去了。这位早在三四十年代就已成熟的作家,在五六十年 代又正当盛年,可是在“文革”前的17 年里才只有一本20 来万字的、经不住评 说的《过渡集》。他的“过渡”如是之艰难,难道仅仅是他划桨不力吗?他的“过 渡”是根本性的失算吗?后来者究竟应该引出什么样的教益呢? 十年浩劫,沙汀身陷囹圄。获得自由、躬逢盛世,可惜年事已高。不过他仍旧 藻有早年的那种韧劲,仍然壮心不已。他以巨大的毅力重骋径寸之翰,于写作文学 回忆录的同时进行创作。从《青㭎坡》到《木鱼山》到《红石滩》,一部部中篇小 说,标志着他现实主义艺术的回归。尤其《红石滩》的问世,如同一个优美的定格, 表现了他艺术的青春焕发。 沙汀自1931 年走上文学之路至今将近60 年。他是一个有着漫长文学生涯的 作家,是一个跨越了新旧两个时代的作家,是对现、当代中国文学都有着独特贡献 的作家,是一个经验和教训都十分丰富、深刻的作家。 他是在成为革命战士之后参加到文学队伍的,是在鲁迅为代表的左翼文学思潮 的影响下走上文学道路的。他继承了鲁迅“听革命前驱者命令”的传统、始终跟随 时代在现实主义道路上开拓前进。他感知和把握生活的基本方式是把革命全局的宏 观鸟瞰同局部社会环境的微观把握紧密结合。在关注全局发展的同时,以特有的艺 术敏感感知全局在自己的生活领域里具体的曲折的反映,创造既有时代精神又有独 特地域特色的生活画面和人物形象,以此来感染和唤起人们认识自己的环境,激发 人们改造环境的自觉。无论在旧时代还是在新时代,他的文学活动,他的作品都体 现了创作的初衷:表示对时代应有的助力和贡献。 他是地域文化高等的画家。他把主要的心血和功力用在了描绘川西北乡镇社会 风俗画上。他创造了一幅幅有独特地域文化蕴藉的生活画面,创造了一个个凝结了 这种文化特色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这些画面和人物不只在地理环境和眼饰习俗 等文化外相方面带有乡土特点,更主要的是思想方式、行为方式等方面具有地域文 化特色。这些画面和人物是作家在艺术与生活契合的基础上完美的审美创造,是现 代意识与川西北沉滞的社会风情最佳结合的产物。它们以其独创的特色给文学史增 添了历史性的艺术画幅。其中的许多典型人物形象如白酱丹、林么长子、邢幺吵吵、 方治国、贺熙、龚老法团等等,丰富了文学史的人物画廊。 他是一个卓越的讽刺小说家。他创作的不少小说是讽刺小说。其中有些是带讽 刺性的作品,有些是完整意义的讽刺作品。它们是作家的气质、才华与特有的生活 阅历、意识到的历史要求相结合创造的艺术之花。是深入开掘黑暗和丑恶本身“底 面不符”的喜剧因素,带着冷峻的笑将其上升为一种具备特殊审美形态的艺术品。 这些作品在表现现实、刻画人物、安排结构、语言方式上达到了尖锐性与喜剧性、 真实性与深刻性的完美的统一。对黑暗和丑恶本身的喜剧性矛盾开掘既深,却“无 一贬辞而情伪毕露”。它们丰富和发展了讽刺美学。 他是创造了独特“沙式”模式的短篇小说艺术家。他在中、长篇小说创作方面 成绩卓著,在短篇小说创作上更有很高的艺术成就。他的一百余个短篇小说,大多 数遵循了鲁迅要求的“选材要严,开掘要深”的艺术原则,取材精当,旨意深沉, 叙述含蓄,结构谨严,辞气拙美,语言简约。他是茅盾高度评价的继鲁迅之后“不 少卓特的短篇小说的作家”之一。他的短篇是“货真价实的短篇”,它们“严守绳 墨,无懈可击”,“结构谨严,行文细密”。 每一个杰出的作家都是一本丰富多彩的书。沙汀是一本多卷的长篇巨制。这本 书是现代意识与浓郁的乡土社会生活结合的辉煌之作,是富有时代气息而又有着地 域文化特色的色彩斑斓的乡土画卷。它是时代造就的史册,是才情进发蔚为大观的 现代才子之书。它的情节迭宕,有紧凑也有舒缓,有高扬也有低回,会给读者以感 染、启迪和教益。这本书还未完卷,还在继续写下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