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僻而景常新世远而人不没 沙汀生长在四川西北部丘陵的一个小县。乡土文化像遗传密码一样编织进了他 的生命。开放的童年、少年赋予了他对世事、民俗、俚语特殊的敏感。 过早地介入社会使他涉猎了较多的世态人情。他的故乡,他早年的生活成了他 文学生命的源泉。 当然不能说沙汀生长的乡土环境是他成为乡土作家的决定条件。沙汀之所以成 为沙汀是他和时代的选择。但是他诞生地地域文化环境的影响,他早年特殊的生活 经历,与他后来文化性格的形成、艺术取向的确定和创作的风格特色有着密切的关 系。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曾强调要联系人文背景来认识文艺 复兴时期意大利绘画艺术的繁荣和特征。恩格斯在致爱因斯特的信中还明确指出不 要只是机械地从阶级关系方面,也要从斯堪的纳维亚地理环境和自然条件的影响来 考察19 世纪挪威文学的兴盛和特色。沙汀也曾将他和艾芜作过比较,希望联系到 乡土文化环境来研究他的作品。他说:“艾老的家在川西坝子,离成都只有三、四 十里。我的家乡在偏远的川西北半山区。艾老长期离开家乡,作品也大多不是反映 家乡生活的。我却不同,我与安县的关系一直很密切,写的东西也主要是反映家乡 的。”“我认为,搞评论的,研究作家作品,一定要把作家所写的那个省、那个县 的风土人情了解清楚。 全国的。全省的政治形势,要通过那个县才反映得出来。这个意见,我曾向中 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研究室的负责人谈过。”面对沙汀文学学浤浤汩汩的 长河,让我们溯洄而上,去探看它的源头。 假如你驱车从四川省省会成都出发,沿川陕公路向北行百余公里到绵阳,然后 折向西行约20 公里,就进入了沙汀的故乡安县县境,再向西北行30 公里,便到 了沙汀故居所在地安县县城安昌镇。 从行车的方向就可以意识到,安县在四川西北。它在川西盆地边缘。东与绵阳 县、江油县毗邻,西南与绵竹县、德阳县接壤,西北同茂汶羌族自治县、北川县连 界。地势从东南向西北逐渐增高,渐次为平坝、丘陵、山区。 平坝和山区面积各约占总面积的18%和35%。中部丘陵面积最大,约占47%。 平坝海拔不过600 米,山区却将近900 米,而千佛山主峰高2942 米。 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它在先秦是羌族的一个部落国,与茂汶、理县、北川等 同属冉夷。汉武帝于元鼎六年(公元前111 年)统一冉骏,在这里设置了汶川郡。 以后汉人逐渐迁入,于晋孝武帝时(公元373 —396 年)将属地建置为晋兴、益昌、 西充国三县。唐武德元年(公元618 年)改为龙安、西昌、神泉三县。元中统五年 (公元1264 年)并三县为州,称安州。明洪武十年(公元1377 年)降州为县, 开始称为安县。因为境内有龙安山即今的大安山蜿蜒如龙,故有此名。 安昌镇坐落在安县中部山丘环抱之中。它背倚巍巍的圣灯山,面向火盘山与五 云山连袂的丘陵。由北川县入境的苏包河,从城北向城西南奔涌而来,由茂汶入境 的茶坪河,从城西向城南悠悠而来,相汇于城南,名曰安昌河,又名汶江,浩浩荡 荡向东流入绵阳县境,汇入涪江,向南流入长江。 这个镇也有600 多年的历史。它早在明洪武七年(公元1374 年)开始筑建。 明末曾毁于大火,于清康熙九年(公元1670 年)重建。以后几经扩建,逐渐形成 了城镇的格局。迄至清末,沙汀出生的那些时候,虽也遭到过水患、兵燹,但旧貌 略无改变。其城垣顶宽丈余,可以驰马。外墙连雉堞高约两丈。 城墙有东西南北四门。门各有楼,楼下各有栅门。城内主要街道有6 条,还有 一些小街小巷。不过街道部又短又狭窄。沙汀的一些以县城为背景的作品,描述街 道之短,说在南门城楼上撤泡尿就会撒到北门城边的毛坑,从东边栅门跑到西边栅 门包管你身上不会出汗,虽属艺术夸张,但也有一定的生活依据。至于街面之古朴, 作品的有些描写与县志记载的情况,可以说基本相符。 街面是石头铺的,中间是红花石板,两边是饭碗大小的青色鹅卵石。大约年岁 已经很久远了,这些铺石通是油光放亮的,尤其是在接连几天的大雨过后,再碰到 出太阳,那景色就更加奇丽。 沙汀在谈到早年对故乡的印象时,总是作这样的概括:偏远闭塞,民性强悍。 30 年代初修订的《安县志》也称此县:“地僻可景常新,世远而人不没”。这个 县在川西盆地并数的“安绵德梓罗,温郫崇新灌”诸县中显得比较偏远,生活节奏 总要慢一拍,但是民心却从不自甘落后。 仅以沙汀诞生的年代清末民初为例。 1895 年,成都爆发反对外国教会侵略的“成都教案”。7 年后,川西一些县 的义和团、红灯教举行起义,围攻并进入了成都。又过6 年,即1908年,安县草鞋 街义和团举事,捣毁教堂,同清军团练展开激战。次年3 月,安县西北乡石泉、秀 水乡红灯教又聚众习拳,相约起义。这一次次义举不免都遭到封建统治者的残酷镇 压,仅石泉、秀水一次就有80 多名红灯教徒惨遭杀害,但民众的反抗之声仍此起 彼伏。 辛亥革命前夕,成都爆发保路同志会起义,‘保路风潮”席卷川西平原。 稍过些时候,安县同志会的人也暗中活跃起来。他们在邻县绵州人、同盟会员 李实“排满革政”的思想影响下,参加了江油起义。接着桑枣、秀水乡一带还集合 千余之众,在首领何鼎臣的率领下揭竿而起。他们都感到“光复”以后,服饰需要 变革,却又不知道如何改变。一个个喊着反清的口号,身着“勇”字号褂,打着靠 腿,手执戈矛、大刀、火枪,形同川戏舞台上的将帅出朝。这支队伍进城游行之后, 经绵阳开到成都,与别县的同志会民军汇合攻打将军衙门,直到武昌起义才班师回 乡。经过这次政治风暴以后,尽管县衙仍换汤不换药,但民众中中“言共和而诟专 制”的人逐渐多起来,一些封建宗法家族中,也开始“有失序而尊卑上下无分者”。 19 世纪末,成都的民族资本主义经济有了初步发展,安县也办起了在全省数 得上规模较大的织布厂,兴起了采矿业。拥有一定机器设备的资本主义生产,与大 量落后的手工纺织、原始的人工采矿形成对比。 20 世纪初叶,随着成都的兴办新学,安县也先后办起了高等小学堂、培英女 子小学堂。以教学现代科学文化知识为主的““洋学堂”与遍及城乡的、供奉“大 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的私塾竞相招徕着学生。好不容易有一批由新学堂培养的 知识青年,打破“诗书济世长”的旧传统脱颖而出。他们中的佼佼者还曾东渡日本 留学。他们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以至发式、衣着给闭塞的县城带来许多喋喋不休 的话题。据沙汀童年获得的印象,安县男子头的解放(剪辫)、女子脚的解放(放 脚)都是在这些进步知识分子的影响下开始的。辛亥年即沙汀6 岁多的那一年,有 个李复之的从成都归来,在城里最热闹的十字口一家茶馆里喝茶,引起许多人围观 和街谈巷议。他的时称“拿破仑式”的发式新颖别致,比诚里一般知识青年剪掉辫 子后的发式显得更加漂亮。市民们有啧啧称羡者,有好奇者,也有哼哼卿卿骂个不 休者。反正以后“剪辫子运动”广泛展开。警察、团丁把守城门,大剪除辫。自然, 有欣然就范的,也有掩饰被识破而痛泣不已的,还有宁肯终年不窥户牖也要保住那 长尾巴的。 这就是沙汀出生那个年代的文化环境。是一个充满了新旧矛盾的文化环境,是 一个旧思想、旧习俗积层很厚的文化环境。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