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先前那好听的伏伏声没有了 沙汀先祖原籍并非安县,而是湖北黄州。祖祖辈辈以农为业,曾屡遭饥荒,朝 不虑夕。到了杨启梁这一代,适逢清乾隆帝继续推行康熙十九年开始的移民垦荒政 策,鼓励湖广之民迁徙四川。杨启梁便束带川资,在“湖广填四川”的潮流中入川。 他行至安县南乡即今河清镇龙湾子地带,见这里林森竹茂,足可安居,就出银向陈 姓的富户买了田地房屋,在此立足。此后代代繁衍。到了祖父杨仁和这一代,杨氏 的这一支开始发迹。也即当地人所说,这时候杨家老坟园长起了弯弯柏树。 据沙汀回忆,他出生时祖父已经去世,仅从神龛上看到过祖父的画像。 他头戴清朝红缨制帽,身着清官朝服,正襟危坐,目光炯炯,俨然一尊威严的 神。祖父很有学问,又擅长书法。遗留的墨迹中,有一幅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功力不凡,曾使后辈无不称赞。祖父曾在政府的粮房、户房供职。后来病逝于 任内,遗体由大队人马前呼后拥抬回故乡,安葬于杨家老坟园,竖立了约两米高的 墓碑。祖父任职期间,添置了两百多亩田产和一院阔绅的街房,将家属迁至城内居 住。从这以后杨氏遂与农业生产劳动完全脱离,坐收租谷过活,以读书致仕传家。 祖父膝下有5 子。长子杨义质即沙汀的生父。父亲在儿子的印象中也比较模糊。 他在沙汀5 岁时即已去世。他曾受祖父悉心栽培,也有一定的学识。 曾在科举的岁科两试中居一等前列,取得了廪生名位,成为资历较深的生员。 担负过具结保证乡里应考重生,无身家不清、冒名顶替等弊端的职务,每月可 以从政府领到一笔补贴。他性情随和,有点书呆子气和一尘不染的味道。 按当地的风俗,大庙会野台班唱戏,开始的那天要接灵官菩萨镇台,撒一种殊 砂点染过的纸钱即“红钱”,捡到此物可以避邪和保吉利平安。每逢撒钱时,人们 争先恐后拾捡,可是父亲却袖手旁观,即便钱落到他面前也不肯低眉折腰。父亲这 样清高、散淡的人,上有先辈荫蔽,身处社会和世风衰败的王朝未年,自然是上也 上不得下也下不得。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 杨氏购置的街房在县城西街22 号。是一座三进的大院。当街的一进有五开间 宽。中间是八字龙门,左右各两间店铺。龙门典雅庄严,门坊上高挂着“岁进士” 金匾。第二进是四合头院落。有宽敞的大厅,曲折的回廊,幽雅的庭院。厅堂的神 龛正中挂着祖父的画像。两旁有祖父手书的楹联和本地著名书法家李森林题写的 “闲中立品无人党”之类的联对。庭前有深不可测的井,有石砌的水池,有枝叶扶 疏的腊梅、石榴。最后一进是一片宽阔的空坝。 四周环绕疏落的竹树,中间有菜畦、果园。园中错杂地生长着梨、橙、石榴和 两株高大挺拔的皂角树。 1904 年(清光绪三十年)12 月19 日,即农历甲辰年冬月十三日凌晨,在 那腊梅、石榴掩映的右上房内,沙汀呱呱坠地。 沙汀是老二。他哥哥杨朝缓,字印如,比他大三岁多。他取名杨朝熙。 朝是班辈,熙含有光明、吉祥之意。两字连在一起,朝读女cháo ,则有向着 光明、向着吉祥的意思;朝读如zhāo ,则又有早晨的光明和吉祥的意思。这当然 是饱学的父亲挖空心思的创作。当时杨氏的门面还勉强撑持着。“杨公馆”有租收, 有俸禄,仓廪实、衣食足,雇用着保姆、女佣。孩提时的沙汀过着优裕的生活。他 的一应衣食起居,都有唤做朱大娘的保姆专职侍候。可是,沙汀的父亲和二叔父、 二叔母几根支柱一倒,杨公馆就分崩离析。孩子的名字再怎么考究,也帮不了他的 忙。 沙汀的父亲虽不具体管理家业,但由于他在五弟兄中居长。兼之有点功名,还 多少有点威信。二叔为人忠厚,精于算计,受长兄委托管家,兢兢业业,堪称杨氏 门中的台柱。三叔、四叔、幺叔均是好吃懒做的闲汉或只顾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 沙汀的父亲、二叔、二叔母去世后,几个叔父就争夺家财,吵闹分家。 其实在街邻的印象中,四叔、五叔都是很精灵的人。四叔喜欢养鸟,一双眼睛 像百灵鸟的眼睛一样机灵。宠爱的一只百灵鸟死了,他可以伤伤心心地哭一场。幺 叔懂得阴阳,会看风水,擅长捉蛇。安县有乌梢、翠青、黑眉锦等各种各样的蛇。 其中赤链蛇最多,头黑,背暗红,有数十条红色斑纹,性极凶猛,常在与人造遇时 发动猛烈袭击。所有这些蛇,在幺叔手下都只得摇尾乞怜。可是,两个叔叔成天游 荡,酗酒,赌钱,抽烟,嫖妓。幺叔尤其阴险毒辣,被称为“杨五毒”。每当他招 摇过市时,就会有人互递眼色:杨五毒来了,像伙又要下哪个的烂药了!两个叔叔 为满足吃喝玩乐的需要,不免要变卖家产,也就理所当然地要受到长嫂的干涉。于 是他们就把沙汀的母亲视为眼中钉,一再寻衅滋事,一再吵嚷分家。而每大吵大闹 一次,沙汀的母亲就要痛哭一场,就得央人伸张正义。到了无可奈何的境地,只得 同意分家。叔子们满以为可以占到便宜,殊不知母亲请来亲朋好友、本地名流詹棠、 谢健卿、吴雨人等主持公道,不仅分得应有的一份家业,还因为沙汀曾过继给无子 女的二叔,顶了一房人,又分得一份。这以后,叔叔们不得不哀叹失败,为遗产问 题经常找母亲惹事生非。 大家庭的纠纷,使幼小的沙汀心里蒙上阴影。分家后债主的逼债,更使他童稚 之心受到压抑。由于叔叔们的坚持,分家时给沙汀家分了大量的债务。 据认为,这些债务大多是因为办理父亲、二叔、二叔母的丧事和修缮房屋欠下 的,由沙汀家偿还是责无旁贷。每逢年节,债主就上门逼债来了。有个焦姓的大债 主,雇佣了几个流徙此地的陕西人当管事。这些“老陕”见过世面,精明强悍,工 于心计,能言善辩。他们背起褡裢打上门来,童稚的沙汀,既切齿愤恨,又心惊胆 战。 “杨公馆”由兴旺走向衰败了。沙汀幼年那种养尊处优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那后院里的两株皂角树,在沙汀充满稚气的眼里,曾经是那么高大。 它那伸入云霄的枝柯栖息过多少乌鸦。每当太阳西斜它们“放风”的时候,便 伏伏伏地飞扑着。飞到街对面天后宫的皂角树上,又从那儿飞了回来。可是,曾几 何时,皂龟树的枝桠残败了,乌鸦也少了,那好听的伏伏声再也听不到了。有时夜 深了,还传来一阵阵单调的聒噪。大人们就用异样的声音说: 那是不吉祥的叫声,…… 杨家的变故,叔叔们的吵吵闹闹,母亲的四处投诉,分家时的纷争,“老陕” 那一张张凶神恶煞一般的脸,还有那皂角树上乌鸦的聚散和啼叫,都给年幼的沙汀 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鲁迅曾经写道:“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堕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 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这是鲁迅从少年时代得到的人生体验。很凑巧,同属鲁 迅后辈的巴金、艾芜、沙汀三位同龄作家,也有过大体类似的经历和体验。巴金的 经历稍有不同。他眼见了一个罪恶的封建大家庭的崩溃,早年就恨这个家庭,养成 了爱思索、忧郁和孤愤。艾芜倒是经历了由小康人家堕入困顿的途路。他的少年老 成,就同这种境遇有关。青年时代爱好诗歌,也多少有借以排遣忧郁的成份,不过 他总有一些童年、少年美好的回忆。沙汀同样尝到了家道中落的滋味。他与巴金、 艾芜不同的是,他还幼小,又有一个能干的母亲的庇护。他没有那么多忧郁。可是 家庭的动荡,人情的冷暖,也促使他较早的省事,影响到他独立、执拗的性格的发 育和形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