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本本生活的活书 少年沙汀常常逃学,他逃到哪里去了呢? 他由贪玩、好奇的驱使,到热闹、好玩处转游,跟舅父瞎混去了。 天气晴好的日子,他头戴瓜皮帽,身穿蓝布长衫,外套羽纱马褂,牵着黄花小 狗,在街上游荡。看老母猪拖着臃肿发红的肚皮穿过街道,看狗们四脚长伸地躺在 檐前打眩,无所顾忌地调情交尾。 遇到落雨的时候,他戴上大人的斗笠,赤裸着双脚,在街上迈步。街面的红花 石板,经雨水洗涮,光滑如镜,踩在上面惬意极了。 十字街口是他常去的地方。那里有酱园铺、杂货铺、烧腊摊、茶旅店。 店铺前的街檐边,有卖花椒、竹笋、皮蛋、鱼虾、灰硷的小贩和山民。往南拐 弯的一间公共厕所的墙壁,是全县的新闻发布处,经常张贴官方的告示,私塾的通 告,拍卖的启事,庙会的喜讯。刘家酱园掌柜的白胡子老头,神情是那么凶恶,可 是卖的酱油是那么香、那么稠。卖豆芽的“老陕”,是在陕西犯了“命案”逃亡到 这里来的。他抚养的那个十来岁的孩子,是那么可怜,那叫卖的声音是那么凄楚, 可是卖的豆芽那么嫩、那么脆。卖凉拌猪头肉和薄饼的萧大汉儿,身材魁梧,浓眉 大眼。他原是巡防军“吃粮的”,保路风潮杀赵尔丰的时候,趁火打劫,抢了许多 银元和一支五子快枪。后来银元输光了,枪也被袍哥大爷下了,但是他仍旧那么神 气。他常常将自己打扮得像威武的行者武松,鬓角拖着水发,背上背一把锃亮的宝 剑,吹他在成都的传奇故事和所见所闻,招引来许多孩子。摆糖饼摊的陈麻子,总 是那么专心致志地守着他的营生。他端端正正坐在草蒲团上,右边摆着一张方形的 摊桌,上面铺着油光可鉴的汉白玉石板;左边放着一只小火炉,连接着木质的风箱。 他呱达呱达地拉着风箱,火苗就一闪一闪,炉子上铜勺里的红糖便嗞嗞响。 他将糖汁倒在石板上,用铁质的工具抹压卷折,铸成各种各样的鬼神:鸡脚神、 吴二爷、胖官、小鬼;各种各样的动物:鸡、鸭、鱼、龙。线条清晰,栩栩如生。 茶馆前那个外地来的修眼镜的,也是一个“眼镜”。他将工具箱放在哪里,随身的 那只狗就守在哪里。他忙活计时,狗沉沉酣睡。他上厕所或去食店端面,狗就昂起 头来,机警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谁要是走近工具箱,它就呲牙咧嘴,狺狺狂吠。 “眼镜”说,他先前是带过两三个徒弟的,不料他们都偷他的钱、物溜了,现在再 也不带徒弟了,这世道狗比人还有情有义。 街上的茶馆,舅父常去,少年沙汀也经常跟着去。小小县城,茶馆有10多家。 那眼睑红肿、外号“唐摸王”开的茶馆,那见钱眼开、人称“金眼鸽子”的萧清淼 开的茶馆,那茶旅兼营的“尚友社”、华泰社,都是很热闹的。 这些茶馆各有各的常客,茶客各有大致固定的座位。在上层人物云集的“益园”, 不会看到地位低贱的工匠。在下层群众聚集的”古泉亭”,很少有地位较高的斗行 老板。泥水匠总是在靠近炉边的一张茶桌吃茶,便于点火吸烟。 泥水匠的烟瘾很大,夜里不噙着烟嘴就睡不着觉。有些茶客常常早晨一起床, 便一面扣钮扣,一面眊眊然哼着小曲上茶馆。等到卖豆芽的进来,抓几个小钱的豆 芽,摊在桌上一根根择理。患结膜炎的茶客,还把茶水当药水,呷过几口茶,捞几 片带水的茶叶擦洗着眼睛。一些民事纠纷,也往往拉到茶馆里来解决。发生争端的 双方,请来乡绅富贾、名门望族、同宗长辈,评判是非,论断输赢。输理的一方, 得开销茶钱。这叫做吃“讲茶”,叫做:“一张茶桌四只脚,说得脱来走得脱”。 到了晚上,有的茶铺在短暂沉寂之后,复又热闹起来。那是“摆围鼓”开始了。桐 油吊灯昏黄的光照下,业余川戏爱好者们敲锣打鼓唱起了川戏。常常开台锣鼓一响, 少年沙汀就溜去了。后来还学着声嘶力竭唱黑头。母亲发现了,怕把儿子的嗓子唱 坏,坚决呵斥制止,才渐渐少去了。 城里讲“圣谕”,对少年沙汀也很有吸引力。当时有个李裁缝很能讲。 他声音宏亮,表情丰富。常常讲些“段子书”,一些人生的悲欢离合故事,赚 得许多听众的眼泪。沙汀13 岁那年,有个任过女校稽查的寡妇,矮胖胖的,脸油 黑油黑的,也不避忌讳,登台演讲。讲到动情处,台上台下一片欷歔之声。可是没 讲几次,一些不良子弟前来怪声怪调地胡闹。半夜还去敲门,尖声尖气叫“小寡妇”、 “小冤家”陪酒。她只得不再登台,曾使少年沙汀深为惋惜。 县城外南河坝的市场,少年沙汀也常去。每逢场期,那里非常热闹。卖粮油柴 草的,家禽家畜的,竹木陶器的,小玩小食的,应有尽有。春天赶梓撞会时,不只 本县各乡镇,邻县各区乡以至成都都有大批生意人、手艺人到这里赶会。一时间, 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卖膏丹丸散的在摊子上摆个狗熊脑壳。吹嘘他的膏药是真资 格的熊油熬制的。卖书的摊开四书、五经、孝经、尔雅,念上一两个精采的段落。 有一种叫“牌坊架子”的,一个竹片编成的架子,上面挂满了书,大多是成都的书 商印制的川戏和曲艺唱本。有一年,从河南黄泛区逃来一些难民。其中有耍把戏的, 有20 多岁的妇女,有十三四岁的姑娘。她们腰扎红布带,蹬坛子,爬云梯,踩软 索。领衔的一面敲铜锣,一面问姑娘们:“小把戏,你们哪里来的?”回答:“河 南来的。”“河南来做什么?”“耍把戏。”“耍把戏做什么?”“挣钱哄肚皮。” 等观众给了钱,就开始表演。当时的沙汀看得很开心,觉得很好玩。及至年长,回 忆起来,不免辛酸。 东门外的灵官楼,布满了少年沙汀的脚迹。那是顺着山坡修建的一幢石砌的建 筑。面积约40 平方米,供奉着泥塑的灵官菩萨。楼侧有三间平房,一间住庙祝, 两间鞭炮、茶炮作坊。传说手执钢鞭的灵官很灵。辛亥革命后的第二年,绵竹有名 的以“跟门神打仗”(打家劫舍)为职业的浑水袍哥侯国志,带领两千人的队伍攻 打县城。城里人纷纷逃难,少年沙汀也随大人连夜坐箩筐“吊城”到圣灯山吴麻子 家躲避。驻扎县城的一个连队勉强迎敌。正当侯国志的队伍狂言呼降时,忽然呼地 一声枪响,侯国志中弹受伤。侯国志的兄弟伙惊惶万状:枪是谁放的?子弹是从哪 里打来的?顿时军心动摇,慌忙撤退。后来人们都说,这是灵官菩萨显灵。逢年过 节,这里常常搭台演戏,有时还演出连台大戏。木偶戏、皮影戏自不必说,经常都 有。有个姓蒋的“蒋木脑壳”,表演的木偶戏特别有名,曾使沙汀看得入迷。 北门外的金霞洞,少年沙汀去过多次。步出北栅门,约三里许,便到了那里。 它的左手是架有索桥的急流险滩,右手是长满茅草树木的山坡。洞前有一座观音殿。 泥塑的千手观音,很像孔雀开屏。洞内幽深莫测,中有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有积水 流泉,终年寒气袭人。富有好奇心和冒险精神的少年沙汀,曾备足火把深入洞中, 试图探测到底。终因大人反对,没有走到尽头。 圣灯山朝山期间,少年沙汀也曾混迹于敬香的善男信女之中。西望这高高的山 峰,蓊郁的树林,诡奇的云彩,闪烁的庙火,曾引起他许多幻想。及至爬上山来, 果然如入胜境。山上有一本两枝、两人合抱的翠柏,有年逾500 的银杏,有“滚龙 抱柱”的普照寺,有石虎眈眈的华荣寺。不愧为“安县八景”的第一景:“圣灯一 盏照安州”。可惜好景不常。山上有的和尚,本来早已皈依佛门,却不恪守清规, 下山同女人厮混。被捉奸捉住后,庙里不得不砍树木抵交罚款。有些地主乡绅见有 机可乘,便给和尚大泼污水,趁此敲诈勒索,指挥人上山滥伐树木。这以后,山上 的树本就逐渐稀疏了。 沙汀上十岁时,东门外山坡间又掀起了淘金热。这也引起他的好奇。这地方是 在一条叫下街子的栅子门外的左手边,是从灵官楼延伸过去的黄土丘陵,俗称金厂 梁子。淘金者搭起一个接一个的棚子,形成了一条街道。其间有各种各样的赌场: 摇单双的,掷骰子的,压牌九的;各种各样的食摊:卖油饼的,卖肥肠汤锅的,卖 凉粉的,卖烧腊的。山坡间有许多明槽暗洞,衣不敝体的金佚子挥汗劳作。淘金的 经营者都是有权有势的人,或是有权势作后盾的财主。这种既有诱惑力又冒险的行 业,不可避免地要引起竞争,引起明争暗斗,引起刑事纠纷。沙汀对淘金的知识, 从少年时代就有了。 少年沙汀的贪玩好奇,在邻居中是相当有名的。谁也没有想到,正是这种贪玩 好奇,使他摆脱了私塾的束缚。读到了一本本生活的活书,扩大了视野,活跃了思 想,受到了另一种文化熏陶。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