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段传奇故事 沙汀十二三岁时,为给舅父郑慕周跑交通、运武器,介入了社会斗争。 郑慕周在操袍哥以后,同许多袍哥头领有了交往,得到了他们的信任。 他尤其得到县城龙头大爷李丰庭的赏识,两人结为拜把兄弟。这时,永安乡的 袍哥大爷陈洪顺的势力正在膨胀。此人原是一个大土匪头子,外号陈红苕。 在辛亥革命的那年,趁浑水捞鱼,收编了从内战中溃败到安县的“垦殖军”一 连多人,扩大了队伍,并自封为司令官。他带领武装,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同时 对李丰庭的坐镇县城极为不满,扬言要把乾坤倒转过来。陈、李二人遂由貌合神离 到明争暗斗。陈虎视眈眈,步步进逼,李则不免色厉内荏,节节退让。 陈、李二人合伙武装保贩大烟,从中渔利。有一次因分赃不平,陈红苕大为光 火,蓄意挑衅。一天,他醉醺醺地从城隍庙出来,见李丰庭擦身而过,转身一把揪 住对方,恶狠狠地质问:“为啥子你李麻子出动的人少,分的红多,我出动的人多, 反而分的红少?”接着不由分说,破口大骂,打了李一记耳光:“老子把你的麻子 炒来下酒!”李丰庭见在人众之中,顾全体面,加之本来就胆怯三分,只得忍气吞 声,悻悻地走了。 袍哥都是死要面子的。这件事发生以后,李丰庭越想越觉得输光了脸面,认为 已无颜在城里发号施令,便悄悄躲到乡下去闲居。已任袍哥执行管事的郑慕周和谢 象仪去拜望他,他将详情告诉了两位弟兄,唉声叹气说:“我还操啥啊,我没脸见 人了。”谢象仪气愤愤地说:“李大爷,我们给你报仇,你敢不敢承事?”李丰庭 说:“只要你们帮我把这口恶气出了,我拿50 亩田的财产给你们跑滩。”素有心 计的郑慕周默默地看着拜兄,没有多语。 郑慕周和谢象仪曾向桑枣乡的何鼎臣谈起此事。当时何鼎臣已在扩大武装以后 担任军职。这个外号“何天王”的鲁直的汉子,向两个年轻人拍拍胸口说:“老子 给他陈红苕抹脱,把红苕炖!”他主张诉诸武力。谢象仪对此十分赞成。可是郑慕 周却异常冷静,他感谢何天王的侠肠义胆,但认为这事得从容计议。他同谢象议商 量过后,决定改为智取,采用“韬晦之计”。 郑慕周用各种理由同陈红苕接近,甚至不惜抹下脸为陈司令跑腿办事。 他本来过去同陈红苕没有个人恩怨,很快就取得了对方的信任。 1917 年正月十九,传统的上九佳节。按照安县的风俗,这天赶“上九会”, 或称“灵官会”。东门外灵官搂旁的戏台子敲锣打鼓,上演《欢娱楼》。看戏的人 扶老携幼,人山人海。11 岁的沙汀也跟着母亲,浸沉在欢乐的海洋中。 此时,郑慕周、谢象仪、侄子郑志宽等5 人却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实施他们密谋 已久的“上九行动”。 他们奔南街西南局而去。西南局系安县西南各乡上层人物进城驻足之所。里面 设有茶馆、旅舍、烟馆。人来人往,嘈杂混乱。在烟馆的一间内室里,陈红苕正宽 衣解带,躺在烟灯前过瘾。烟灯对面斜倚着一个高个子、他的同伙陈么长子。陈红 苕的马弁、随从早已经主子恩准,看《欢娱楼》去了,郑慕周来到烟馆前,以目示 意,叫谢象仪、郑志宽等在门外警戒,只身进馆入室。他向司令拜个晚年,拱手请 安,然后随意攀谈。不一会,陈么长子趿鞋出外小解,郑慕周便以羡慕的口吻谈起 司令枕边那支乌黑发亮的手枪。最喜奉承的陈红苕顺手将枪递给他,得意洋洋地吹 嘘这支大机头的洋货如何如何的好。郑慕周像摆弄玩具一样端详一阵,于玩笑间调 转枪口,对着陈红苕呯呯两枪,打摊在床上,还自言自语:“他妈的,走火了。” 此刻,陈么长子刚刚上厕所回来,惊问:“这是哪里在抖簸簸(打枪)?”谢象仪 快步上前:“这里在抖!”随手将么长子撂倒在地。听见一声声枪响,局里顿时人 声大哗,一片慌乱。郑慕周等人趁混乱出门,高喊:“陈红苕是我郑慕周打死的, 与别人无关——都不要害怕!”然后上街通知正在下南街的李丰庭,一道出城过河, 沿南塔山梁子转移。 街上已一片混乱。行人逃散,店铺关门。灵官楼看戏的人也正惊惶四散。 沙汀的表爷林伯琴在人群中找到了他和母亲,悄声告诉母亲:“是你兄弟把陈 红苕打死了,赶紧带起孩子逃走!”母亲拉了沙汀,就近到南街的青云堂药铺躲藏。 母亲深知事态严重,心里咚咚直跳。沙汀却并不惊慌。他早朦胧地意识到舅父会杀 陈红苕,觉得这是很自豪的事。偶然见药铺里私塾的学友刘佑炳、刘佑昭两兄弟有 一本绣像本《三国演义》,喜不胜喜,先看绣像,后看文字,囫囵吞枣地谈起“天 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来。 陈红苕并没有即刻咽气,抬到永安乡以后,才停止了呼吸。他的部下刘世荣带 领约两百人进城,火焚了李丰庭的一座新盖的院子,还要将南街、西街一并付之一 炬。一些袍哥头子出面威胁,官府也进行阻止,这才暂时作罢。 但是一连几天派人把守城门,盘查行人。官方也不免出动人马缉拿凶犯。沙汀 在药铺里藏了几天,由母亲给他化了装,包了个白帕子,把额颅遮去大半,混过城 门口的岗哨,到南塔梁子的林伯琴家中躲避。半个多月后,郑慕周和谢象仪到秀水 河,通过叫向奠高的袍哥大爷转告何天王,请由何天王带几连人马,会同西南乡的 袍哥队伍1000 余人开赴县城,才将刘世荣一伙人驱逐出城。沙汀一家人也才回到 县城。 郑慕周和谢象仪为防备陈红苕部下的报复和官方的追捕,招募了20 多个兄弟 伙,辗转于石梯子、萧家埝、何家沟等地,准备武装对抗下去。沙订常暗中去看他。 他很羡慕那种惊险的生活,一去就要住两三天,甚至十来天。 有时母亲还派他送情报,舅父也叫他跑联络。有一天,已经黑净了。母亲神色 慌张地向他附耳嘱咐,赶紧去叫舅父转移,官府已经打听到他的行踪。沙汀踏着昏 暗的夜色,跌跌撞撞爬坡下坎,直奔何家沟。沿途有风摇残叶,飒飒作响,似有人 跟踪,有座座坟茔,点点磷火,如鬼眨眼睛。他没有害怕。 他本来有胆量,加之重任在身,心中有个目标,很快到达了目的地,告诉了舅 父。 舅父不断扩大武装,需要增加枪支。他为此事发愁,母亲也为此操心。 少年沙汀还出过去抢的天真的生意。那时有军队驻扎县城。有个上尉副官张绍 武带着家眷霸占了沙汀家的两间房子。开初母亲坚决反对。俗话说:宁肯让人停丧, 也不能让人成双。就是说宁愿外人停放灵枢,也不要让外姓夫妻居住。可是对作威 作福的军队有什么办法。何况这副官来头不小,是张凤梧旅长的侄儿。母亲没有了 主张,问计于孩子。少年沙汀说:那么,就供个祖先牌牌嘛。于是母亲就设立了祖 先牌位,上页写着天地国亲师位。其所以不写君亲师位而写国亲师位是因为已是民 国,可是少年沙汀好生不解,一再向长辈提出疑问。张副官夫妇住下以后,出人意 料,同房东相处得很好。母亲会做盐菜、醃菜、腊肉、萝卜蜜饯,常常请客人品尝。 客人也礼尚往来,送给房东糖果瓜子。有一天,张太太忽然悄声问母亲,有没有人 买枪?母亲听了,心中暗暗叫好,觉得这真是天赐良机,满口答应转卖。其实副官 夫妇凭着与张凤梧的关系,早就大胆做枪生意了。他们的生活如此阔绰,出门坐很 漂亮的红豆木轿子,钱财的主要来源就是倒卖枪支。母亲借口转卖枪支,替舅父买 了一批短枪。 由谁给舅父送枪?只有胆大、机智的少年沙汀。母亲将他精心打扮一番,换上 一身崭新的长衫马褂,让他提着盛挂面、盐肉的竹篮,像小舅子走亲戚的样子。那 些礼品下面,隔着一张毛巾,就是乌黑发亮的手枪。少年沙汀就这样往来于城乡之 间。这个矮小个儿的孩子,从容地机警地穿行于山丘田野、竹林茅舍,干着惊险的 差事。不知怎么没有人注意到,这小舅子哪有那么多亲戚要走。不多久,这买枪、 送枪的事让张副官知道了。他问明了原委,了解了击毙陈红苕的经过,不仅没有阻 止,反而对郑慕周的侠义行为赞不绝口,对少年沙汀的勇敢也一再叫好。这以后, 他竟公开同舅父做枪生意了,还把自己的女儿拜寄给舅父,赠送了一匹马。少年沙 汀很快就学会了骑马。驰马下乡,乡村道上,轻蹄得得,跑情报,送东西。舅父拉 起了武装,无所畏惧,再也不东躲西藏了。少年沙汀也是轻易不好惹的了。 后来,何鼎臣的预备团被收编为吕超部属的18 团。沙汀的舅父就带起队伍投 奔到他那里,被改编为18 团的预备营。完全出于江湖义气,舅父推崇谢象仪当了 营长,他自己任连长。何鼎臣死后,谢象仪升任团长,舅父任第三营营长。大约在 1920 年,吕超的队伍在军阀混战中溃败,吕超跑到广州投奔了孙中山,舅父所部 被刘成勋的第三师收编,他当了混成旅旅长。1925 年,军阀火并,刘成勋的势力 岌岌可危,舅父的一些部属主张倒戈。舅父认为刘成勋待他不薄,不愿做反脸无情 的事,遂辞去军职,回归故里。 少年沙汀在为舅父跑联络期间,认识了不少乡镇的头面人物。他对他们不仅有 一般的印象,还知道他们的许多生活细节、奇闻轶事。尽管这大多是好奇心换取来 的,但不自觉地积累了不少生活素材。如桑枣乡的何天王。此人拉队伍、受整编担 任军职以后,因为在防区出色地办了几件大的“刀案”而声名大震。他粗识字,敬 重知识,也爱读书。最喜读《三国演义》、《水浒传》。他吹嘘他早年坐牢时,即 使被“猪屎链子”的大铁链拴着,也若无其事地读“三国”。他的脾气也很古怪。 赌钱时占了上风,非一分一文逗硬不可,但输家当场向他借钱,他又慷慨解囊。他 带队伍袭击盘踞县城的刘世荣土匪武装时,亲自站在滚钱坡前沿指挥。正在此地避 难的少年沙汀怀着无比的好奇一瞻风采。只见他精神抖擞,声若洪钟,喝令如山崩 地裂。又如秀水的袍哥大爷向奠高,此人浑名向浑,又名向饥荒。据闻每日三餐, 餐餐大肥大肉,仍常叫饿得发慌。冬日烤火取暖,火盆烧得通红,还要骑在火盆上 烤“霸王火”。早已不能进行房事,还骗了一个漂亮的闺女为妾,弄得来袍弟向履 丰后来把嫂子身孕的因由说得神乎其神。他替别人“较梁子”(复仇),被砍断了 胳膊,哼也不哼一声,神色自若地叫人用木板将他抬到茶馆里评理。 他在成都赶花会期间,到东大街马裕隆百货商店买瓷器,店员叫他不要用手触 摸货物,他偏不听招呼,还大模大样地掏出一大把银钱,叫店员取过一套细瓷餐具, 随手扔在地上打碎。又如桑枣乡的上财主“萧狠人”。为人悭吝、刻薄。其亲妹想 吃一点海椒也不允许,他怕因此增加饭量。两个亲兄弟生活拮据,向他说破嘴皮也 借不到一文钱。他的儿子气愤不过,串通沙汀的一个表叔拉他的“肥猪”。他们在 半夜将他两眼蒙住,用滑竿抬上在院子里转圈。 佯称已到了某地某地,然后将他关在苕窖里,要他供出藏银钱的地方,才把他 放了。还有桑枣乡的龙佐卿,城里的杨么大人、钟子吉等等。他们的经历,他们的 为人,他们的趣闻,都保存在少年沙汀的记忆里。 由于四处活动,少年沙汀对安县基层政权、帮会组织和其他一些社会势力也有 了初步的印象。例如对安县的哥老会组织,有了一些了解。这个组织在清末曾是反 压迫的帮会,参加的人大多是社会下层人物:小商小贩,手工业工人,无业游民, 少数受恶霸地主欺负的小粮户,破落地主家庭子弟。它每年都要举行“开山”典礼, 择吉为新入流的袍哥确定从小老么到一排大爷的名目。入流的袍哥叫“掐了眼睛”, 算是成了人样子。这些掐了眼睛们人,有不少都像少年沙汀心目中舅父、谢象仪那 样的人,有一种“绿林好汉”的气概。辛亥革命中,他们大部拥护“灭满兴汉”的 口号,穿起戏装集会表示支持,后来,许多地主豪绅、基层政权的头头也纷纷涌入 哥老会,并且用钱买到袍哥大爷的牌子,这个组织的实权便落到了这些人的手里, 性质也就发生了变化。 少年沙汀为舅父当差有一年多时间。他不仅在本县袍哥头头中有名,而且绵竹、 什邡一带的袍哥大爷也同他认识,叫他做“杨二”。他介入了社会生活,而当地社 会形态也以种种“软件”的形式输入他的记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