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钻山塞海交畏友 青年沙订入学不久,就注意到了同学中那令人敬畏的张君培。 他的衣着显得很寒伧。不管气候冷热,总是一身又旧又不合体的斜纹布衣服, 一双蓝布袜子和火麻耳子草鞋。他的容貌也极平常。鼻子周围长了不少雀斑,总像 没有把脸洗干净过。可是他的独立不羁,他的满怀自信,他的敢于直面批评人,他 谈吐的思想锋芒却引人注目。 有一次,几个同学谈起学校附近新化街卖淫的可耻,他插嘴说:“你们只觉得 娼妓可耻吗?当嫖客的也同样的不要脸哩,为什么呢?”他脸上浮现挑衅和傲慢的 微笑:“因为卖淫并不是娼妓一方面的事情,一定要有嫖客,这个可耻的行为才能 成立。”几句话说得同学们无不哑然。 又有一次,几个同学谈到女人的分娩。一个年龄最小的同学笑着说婴儿是从母 亲的胳肢窝里出来的。他当即纠正说:“这不对,婴儿是从女人的阴道里出来的。” 小同学反问:“你亲眼看见过吗?”他说:“哥白尼说地球绕着太阳走,我们没有 亲眼见过,难道就不相信吗?”这个小同学顿时语塞。 学校里的那个蓄八字胡的脑满肠肥的学监,官气十足,盾庸无能,可是很多同 学都只是背后议论,不敢当面顶撞,他却故意拦住这个学监的侄儿: “他是你的叔父吗?”“怎么不是。”“是亲的吗?”“当然是亲的啦!怎么 样呢?”“是亲的就好,……听说你们家里还过得去嘛,那吗何必要来吃这碗稀饭 呢?你最好劝他下学期不要再干好了!”青年沙汀很快从侧面了解到,这个锋茫毕 露的同学原是川东涪陵人,流落到了成都,在高等师范学堂当勤杂工,利用工余时 间上了几年夜课补习学校,“五四”运动波及成都时,高师成了四川学生爱国运动 的中心。他参加了学生的游行示威、街头演说、焚毁日货。他的出身贫苦和追求进 步引起老师们的关注。后来在刘砚僧老师的帮助下考取了省一师,…… 沙汀同他的直接接触是从请教英语开始的。已快到第一学期期末考试了,沙汀 分外紧张,怕英语考不及格,鼓足勇气请他帮助复习。他非常认真,拼读生词,解 释文句,一再领读。经过几次辅导以后,他考问沙汀懂了没有。 沙汀为显示自己并不笨拙,也为了安慰对方,不懂装懂。有一次,他见沙汀言 语支吾,口气勉强,就一再提问,问出了破绽。他笑了笑,又指着另一个文句: “这一句该懂了吧?我已问过三道啦!”沙汀同样不懂。他哼了一声,嘲笑道: “唉,你这个人的脑筋真要话说!”沙汀顿时恼羞成怒,一把抢过课本:“最凶就 是留级了!”不料对方并不退让:“嗨,你这个人才怪。”沙汀也赌气地说:“所 以大家都叫我怪物嘛!”说完,气愤愤地转身走了。 事过以后,沙汀很快就觉得是自己错了。他扪心自问:“人家并不是有意羞辱 我呀,他的直率是因为他的性格如此嘛!”一个星期天,沙汀怀着负疚的心到张君 培常去的自修室找他。室内空无一人。由于沙汀一直注意到他有一个文摘本,就留 心看这个“知识宝库”放在哪里。碰巧那笔记本就在张君培的一迭书下。沙汀兴奋 地翻了开来,见上面满是从《学灯》、《觉悟》等期刊上摘录的妙语警句,立即贪 婪地读起来。可是其中许多名词概念,什么人生观啦,圣西门、傅利叶的空想社会 主义啦,似懂非懂。他不假思索地将这个笔记本揣进包里。谁知刚刚出门过天井, 跨上连接教室的甬道,张君培在拱门边出现了。他有些手足无措。但迎面而来的却 是一连串亲切的问活,他也就轻松自然了。张君培向他道歉,说那天是他得罪了他 :“我这个人么,你不来找我就算了,既然找我,我是不肯敷衍的。”他问起沙汀 的籍贯。沙汀告诉了他,接着说:“这个县四面是山,风气闭塞得很。什么新文化 运动啦,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上年还在读私馆呢!从七八岁起,我母 亲就借债请老师教我,可是她从来没有受过教育。”停了停,又说:“我过去的生 活环境就是这样,又聋又瞎,……”说着说着,几乎要哭起来。张君培很诚恳地说 :“没关系,一个人只要觉悟了就好了。”他联系到自己的身世说:“我原先是在 高师当小工,做梦也没有想到能上学呢!我起初只希望找碗饭吃,不至于饿死就万 幸了,像我都能奋斗出来,你还有什么话说。”他拍拍沙汀的肩膀,笑着说:“说 实在,你这样打扮得公子哥儿一样,我倒不赞成!一个人多享受一分,别人就会少 享受一分。为什么呢?因为社会上的东西是有限的,正惟其有一些人很奢华,所以 别的许多人便吃不饱,你恐怕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吧,……”他向沙汀讲人生态度, 鼓励沙汀努力奋斗。 当他知道沙汀拿了他的小笔记本,不但没有责备,还答应借给沙汀,给沙汀讲 解那些句段。 从此,张君培就经常和沙汀在一起。两人亲密无间,形影不离。学校放假,张 君培留校,沙汀也不愿意回家。 张君培多次向沙汀讲起他所熟悉的王右木。这位四川早期的共产党人,留学日 本国国后,在高师任教。他组织了由他主讲的马克思主义读书会,吸引了高师的许 多师生和一些中小学教师、新闻记者、社会青年。他看上去眉目清秀,斯斯文文, 讲起话来辞锋犀利,很有鼓动性。他曾在课堂上幽默地说:“同学们,你们看呀, 我们教书的,教来教去,穿的一件棉袄猪油(棉花)都掉出来了。”笑得同学们满 眼滚动着辛酸的泪花,……经过张君培的介绍,在年青的沙汀的心目中,树立起一 个光辉的共产党员形象。 张君培从王右木那里借阅进步报纸书刊,都转给了沙汀。沙汀像海绵吸水一样 汲取其中那些精辟的思想观点。王右木主办的《人声报》,号召青年抱“绝对改造 的观念”,“把现在所有一切旧社会——腐朽势力所凭借的制度一齐打倒,作根本 的改造”,鼓动青年“歼我的敌人,救我和我的朋友! 头可断,身可毁!再也不敢放弃这份人的责任!”曾使青年沙汀热血涕腾。 在张君培和校风的影响下,沙汀的衣着也改变了。他脱下了“少爷”的衣履, 穿上了斜纹布学生服,登上了麻耳草鞋。舅父托人带来呢质制服、带来皮鞋,谢荣 华羡慕不已,他却一一束之高阁。 不幸的是,这位“钻山塞海”结交的畏友,感染上了肺结核。咳嗽,血痰,潮 热,消瘦。在那“谈痨色变”的年代,这自然是很可怕的。青年沙汀深为他的朋友 惋借,尽心竭力地看护他。他嘴特“痨”,很想吃零食,特别想吃杨麻子的花生糖, 沙汀经常给他买。有一天晚上,为出校门买糖,同守门的工友发生争吵、扭扯。可 是,无论怎样热心,也没有能把这个曾经从迷茫中挽救过他的朋友,从死神的手中 挽救过来。 张君培于1925 年病逝。次年清明节,沙汀备办了酒菜,约了班上的同学上坟, 祭奠这位朋友的亡灵,寄托自己的哀思。 后来,沙汀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在怀念张君培的文章《播种者》中,称张君 培是他思想启蒙的第一个“播种者”,是他人生道路的一个重要时刻,“第一个全 力鼓舞我上进的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