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落潮中的彷徨和罗曼插曲 1927 年2 月16 日下午,沙汀从安县到达成都。他在鼓楼街附近的百脚店郑 慕周常设的寓所住下后,就去梵音寺街找刘尔钰,想通过刘尔钰与周尚明接头。不 料刘尔钰不在家,他只得仍回住地。这天是成都常见的阴天。铅灰色的云层又低又 厚,阵阵冷风带来一股股寒意。天色黑得特别早,6 点多钟就有一些铺面闪烁着灯 光。正在这时候,刘尔钰找上门来了。他说他回家一听家人说沙汀找过他,就赶紧 过来了。他的脸色从没有那么难看。他告诉沙汀,就在这天下午,袁诗尧、周尚明 等同志被反动当局杀害了。他哽咽着说:“周尚明本来是按照组织上的通知,在头 一天就离开了省一师的,可是第二天,他为了取走那些秘密文件,又冒险去了,恰 恰碰上了敌人的搜捕。”他停了停又说:“头一天他还请了几个同学,到他家里吃 他栽的油菜呢!……”这就是“二·一六”惨案。这是四川国民党右派头子向育仁 蓄谋制造的一次流血事件。自从这个刽子手被蒋介石封为四川省整理党务特派员以 来,就不择手段地迫害共产党人。这之前不久,他为了破坏省一中的学生运动,强 行委派曾经是他的党部秘书的杨明诠为校长,遭到学生的强烈反对。当杨明诠在军 警的护送下入校抢夺校印时,被愤怒的学生于混乱中打死。向育仁就以共产党必须 对“拒杨”事件负责为借口,于2 月16 日晨出动大批军警,到成都各大专中学搜 捕共产党员,在下午3 时杀害于下莲池畔。 这个血淋淋的事件给沙汀震动很大。周尚明是他的战友,是他革命的引路人。 袁诗尧是他的老师,是他敬佩的党的领导人。还有张博诗、石邦矩,也是省一师的 校友,是他熟悉的朋友。而今他们都躺在下莲池边,倒在血泊之中。这天晚上,他 整夜陷在无言的悲痛之中。一年前周尚明严肃地告诉他已被批准人团时的神情,不 断地浮现在他的面前;一年多以前,周尚明向他叙述市民们将国民党市党部委员张 赤父、龙尊三披麻戴孝跪在孙中山铜像前悔过时那充满嘲笑的话音,还不断地响在 他的耳边,…… 到那时为止,我虽然也经历过亲人的死亡,但我从来没有像那天夜里那么震动、 难受。 特别因为那位给我带来噩耗的同学一再重复的说:前天他还叫我到学校里去吃 他种的油菜呢! 沙汀这次没有在成都久留。接连几天,邓锡侯、田颂尧、刘文辉的所谓“三军 联合办事处”的巡逻队,荷枪实弹,迈着橐橐的脚步,不断地在街上走过。街上一 派冷清恐怖的气氛。他去找高凌,没有找到。去找曾与他有过联系、在智育电影院 工作的程秉渊,也不知去向。刘尔钰、冯棣也都很少出门,并说要到郊区农村去住 一段时间。他只得离开成都回安县。 他回安县不久,组织上派了周璧成来,说是来检查工作的,在他家住了一天, 听他汇报工作,对这里的情况颇不以为然。批评安县既无党的组织,更无武装起义 的任何思想、组织准备。提出要从成都派人来做农村工作,发动农民起义。要求把 安县工作的重点放在与绵竹县交界的塔水乡,由沙汀和袁玉章去作出安排。周壁成 走后,沙汀望眼欲穿,没有看到成都派什么人来。 后来袁玉章告诉他,成都是派了两个人到塔水来,可是没住几天就走了。 就在这以后,1928 年7 月,传来一个消息:绵竹武装起义失败了!这是一天 上午,史鸿仪从老家绵竹县赶来报告的。这天黄昏时分,袁玉章从塔水乡派人送来 密信,叫沙汀火速去塔水。沙汀到达后,才知道是绵竹起义领导人之一的王干青来 了。袁玉章并不认识王干青,沙汀也从没有见过这个人。 只听说他是国民党左派,不知道他已入党。王干青却说他知道他们。这也许是 组织上告诉他的,或者是曾经在塔水住过的那两个人向他讲的。因为王干青知道这 两个人的去向,说他们到绵竹去了。 这是沙汀早年敬佩的又一个共产党员。他身材瘦长,眉清目秀,打扮得像一个 医生。可正是他组织和发动了川西北的首次武装起义。他们的行动一直是在川西特 委的领导下进行的。临近暴动时,特委还派来了人,传达特委的决定:成功以后即 建立川西北苏维埃政权。他们于7 月3 日半夜行动。王干青带领一支人马,一路所 向无敌,从西南方向进逼县城,谁知东北方向的另一支队伍,被混进的地方民团的 奸细诱入绝境。这次起义虽然惨遭失败,可是王干青却丝毫没有灰心丧气的神色, 而且还大有揩干血迹又继续战斗的气概。沙汀同王干青一起住了两天才回县城。王 干青留在塔水约两个多月,曾大病一场,以后转移到了别地。 上级组织派周璧成来过以后,再也没有派人来了。沙汀有些着急了。他该做些 什么工作呢?发展组织工作还要不要继续进行呢?1928 年冬,他就又到成都我党 组织去了。当时白色恐怖已没有前一些时候那么严重了。 他在成都四处奔波,终于找到了高凌。他非常庆幸。谁知出乎意料,当他谈到 组织联系时,高凌却哈哈大笑:“现在不谈这个了,我要读书了!”随即一挥手, 扬长而去。他并不甘心,又一连两次去见高凌。可是一涉及组织关系问题,高凌就 立即岔开。高凌在安县期间给他的印象还不坏,怎么忽然变得如此消极,使他迷惑 不解。高凌原是成都志成政法专科学校的学生,因参加革命活动而辍学,此时已经 复学,做他的当律师的美梦去了。 高凌的变化,使沙汀很是失望。他想去找别的同志。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都念遍 了:刘愿庵,程秉渊、周璧成,……他们在哪里呢?通过谁可以找到呢?成都有多 大?穿城不过三里三,可是就不知道他们在何方。 他徘徊了几天,正准备返回安县。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原省一师的同班好友 蓝仁辅在成都。蓝仁辅的哥哥在宜宾的武装起义中壮烈牺牲,他只身逃亡到成都, 因结核病复发住院,带的钱用光了,医院几次赶他出院,陷入了困境。沙订立即去 看望了他。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是念及同窗友情?是对烈士亲属的关心?还是对几 天来失望的安慰和补偿?沙汀热情邀蓝仁辅到安县养病。蓝仁辅自然感激不尽。他 随沙汀到了安县。沙汀把他安排在汶江小学住下。 由于失去了组织联系,由于高凌的变化造成的阴影,由于革命低潮的低沉气氛, 也由于自身的消极因素,正如沙汀后来在上海第二次申请入党时所反省的:只怪自 己的觉悟低,入党后又未学习过,没过组织生活,所以他消沉起来。当时的安县, 夏正寅早已离开,国民党右派把持了政权,除少数人有时忍不住私下发泄一点不满 外,大多数人再也不敢谈时局、谈政治。年青的沙汀像一只失群的孤雁,感到从没 有的孤单。有时从街上经过,听自己单调的足音,觉得心里一样的空落,有时沿着 安昌河散步,看河面雾气氤氲,觉得胸中也塞满了一团团抑郁的浓雾。 他多数时间泡在汶江小学里。那里有许多教师:马之祥、杨淑宜、苏玉成,还 有秋天新来的刘尔钰,都是他相好的朋友。性格很像张君培那样耿直、坦诚的蓝仁 辅,又能心无芥蒂地交流思想。整个县城,只有“汶小”是他阴霾的心里的一片蓝 天。他和老师们一起为学校制定了校训、校歌和校徽。校训、校歌歌词内容也还积 极向上,只是语言含混不确。校训是:“我们要养成为社会服务的精神。我们要养 成为社会服务的能力。”校歌歌词是:“好哥哥,好弟弟,一块儿,齐努力,趁小 小汶江,快些向前去。前途是无量,快些向前去。愿我们向前,愿我们努力。好姐 姐,好妹妹,一块儿,齐努力,趁一线光明,快些向前去。前途是无量,快些向前 去。愿我们向前,愿我们努力。”校徽的图案是一个正五角星,每个角有一个字, 分别是:德、智、体、美、群;中央是圆形篆书“汶小”二字。他有时作为学校董 事之一,也管管校务,有时老师因病因事缺课,代上几节国文课。他也随心所欲地 找点书看,读读19 世纪俄罗斯文学作品,读读新译载的高尔基的小说。读到《因 为单调的缘故》,觉得很有情趣,很有兴味。 就在这些时候,彷徨、寂寞中的青年沙汀,坠入与黄玉颀(黄玉春)的情网之 中。 黄玉颀一家从灌县迁来,寄寓在舅父的大院里。当年舅父所部驻防灌县时,玉 颀的母亲任灌县女子学校校长,因与舅父的三姨太太有旧交,也就同舅父熟识。母 亲名叫黄敬之,原籍江苏,出身书香门第,有相当的旧文学水平,工于国画、刺绣、 烹饪。年青时随丈夫入川,不幸丈夫病殁,苦心抚养着三个子女。舅父同情孤儿寡 母,敬重敬之之才,待之如同家人。聪慧的黄敬之常常是郑府牌桌上不可缺少的角 色。她应舅父之邀率家小来安县定居,在“汶小”任教,兼任舅父之子郑志超的家 庭教师,子女在学校继续上学。 子女中黄玉颀最小,时年15 岁,在培英女校附设的师范班就读。由于父母的 遗传和影响,由于在开放的环境和新思潮的沐浴中长大,她性情开朗,能歌善舞, 在学生中引人注目。年青的沙汀早在灌县见舅父时,就曾同她认识,留有极好的印 象。现在相逢,见她青春焕发,妩媚动人,感到分外亲切。沙汀的性情已趋于外冷 内热,特别喜欢同热情、直爽的人亲近。他与李增峨凑合,觉得妻子的娴淑无可挑 剔,当家理财的精心细致也无可指责,但是她那种不冷不热,常常使人索然无味。 他们之间没有对话,没有思想交流,也没有感情交锋。同玉颀在一起,哪怕她任性、 好强,也感到是一种情趣。他把当时的一腔惆怅、苦闷,伴和着恋情向玉颀倾注, 情窦初开的玉颀大胆而热烈地迎接上去。 沙汀的家在城外安昌河的碾房边。李增峨已为他生下一个脸圆圆的俊俏的女儿, 又由他精心斟酌取名杨刚俊。可是他常常不归家,以参与汶小的管理为借口,住在 舅父家里,以便同玉颀朝夕见面、偷偷幽会。坠入情网的青年,把什么应负的责任, 可能造成的社会影响,统统没有放在心上。 女人对丈夫的心怀二心,是特别敏感的。李增峨已发觉丈夫另有新欢,对家里 的一切漠不关心。她心里无比痛苦。她默默忍受着。 母亲喜爱李增峨,喜爱蹒跚学步的孙女。她埋怨过儿子,可是她毕竟喜爱这个 已显示了才干的老二。她无言地抚慰着李增峨的心。李增峨身上也有妇女在家庭生 活上特别能忍耐的旧的传统。 舅父对外甥的行径极为不满。他一再生气地说,这个杨朝熙为什么不出去求学、 做事,赖在家里鬼混! 沙汀的好友马之样熟知朋友的一切。他为朋友担心,又不免寄予同情。 他知道郑慕周与李增峨娘家的关系很深。郑慕周决不会听任外甥继续这样下去, 其结果必然会引起严重的家庭纠纷。可是他又觉得沙汀确实与李增峨捏不到一起, 与黄玉颀已难分难解。他想出了一个极好的办法:沙汀远走高飞,既有益于事业和 前途,又可以成全自己的恋情。 直爽的蓝仁辅早就批评过沙汀,说那种终日无所事事,看看小说、吹吹牛皮, 是耽误前程,浪费青春。他知道沙汀的恋爱以后,也竭力赞同沙汀离家出走。他对 沙汀说:若果我有你那样好的国文功底,早就“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了。 于是,青年沙汀下定了外出的决心。到哪里去好呢?他想到了上海。此时的上 海已是革命运动的中心,新文学运动的中心,还有他敬仰的鲁迅先生也在那里,他 到上海站住脚,就可以把玉颀接出去。他向舅父表示去上海求学。舅父满口答应, 而且叫他去投考“中国公学”。舅父想到的是,沙汀去上海,一则对前途有好处, 一则同黄玉颀疏远,那种莫名其妙的恋爱也就会烟消云散。沙汀向母亲谈到自己的 打算,母亲也希望儿子以自己的前途为重。 就在这以后不久,1929 年年初,安县发生了一个重大事件,促使青年沙汀踏 上了新的途程。当时,沙汀去了一趟成都。他刚刚走,红灯教的队伍猛攻县城,打 伤了驻军的一个团长。这就是远近闻名的1929 年旧历2 月11 日“教案”。事件 平息后,县党部书记魏道三和县长张琳均含沙射影地说:这件事很蹊跷,不早不迟, 杨某人(指沙汀)一去成都就发生了。沙汀回安县后,亲属、朋友都告诉他,魏、 张二人居心叵测,要他赶紧离开安县。他立即收拾行装,启程去上海。母亲为他准 备了相当充足的费用。玉颀偷偷前来送别。自古多情伤离别。玉颀伤伤心心哭了一 场,沙汀也免不了来一番海誓山盟。 青年沙订结束了闲散的生活,迈向新的旅程。他在这段时间里,随着革命的潮 涨潮落,经历了人生的波澜起伏。他丰富了自己的情感经历,增加了感情积累。他 通过广泛的社会活动,扩大了生活领域。他经受了革命的锻炼,强化了独自面对社 会生活的自主精神。他在以阶级论为中心的现代意识再次审视故乡以后,加深了对 这片乡土的文化环境的认识。只要遇到和创造出适当的机遇,作为乡土作家的这种 潜能就会焕发成奇异的光彩。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