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在突破的临界点上 沙汀加入“左联”以后,继续进行创作。 这个期间,尽管要参加“左联”的活动,生活也有过动荡,孩子出生后还有许 多家务,可是他并没有懈怠。他的创作才刚刚起步。首航的成功,鼓舞着他的信心。 “左联”的文化气氛,催促他继续前进。作家们的互相切磋,推动他不断探索。 从加入“左联”到回家安葬母亲这三年间,他创作了17 篇小说、3 篇小品、 1 首诗。他曾将其中的9 篇小说,加上前一段时间创作的1 篇小说编为一个短篇小 说集《土饼》,交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在这个期间,他已写出了像《老人》、《丁跛公》(《乡约》)、《祖父的故 事》这样的、他认为标志他“转向”的作品。他在回忆他的探索时说,在第一个短 篇小说集出版不到一年,他已在周围的喝采声中逐渐清醒: 我忽然得到一个反省:茅盾先生说他不喜欢我的印象式的写法,为什么一般人 反说它正是我的特点,知何的新,如何的新,如何的了不得呢?接着,我更考虑到 创作上若干基本问题,于是我丧气了,觉得自己该重新来过。而《老人》、《丁跛 公》这几篇作品,正是我改换作风新的起点。 他所说的“改换作风”,主要是指改变那种“但凭一些零碎印象,以及从报纸 通信中掇拾的素材拼制作品的简便途径,转而将跟光投向四川”。 《老人》写于1933 年春天。其实这篇小说仍然是他在看了上海党报《上海报 》和公开发行的《社会新闻》、《文艺新闻》有关报道,受到触动而构思创作的, 只不过他尽量融入了自己的一些感受。他从这些报道中得到一个总的印象:国民党 的反革命“围剿”使苏区的农民受尽了苦难,而有的老年农民却又不理解儿子参加 的土地革命运动。他联想到他也有过不被母亲和舅父所理解的情形。于是他便从过 去熟悉的生活中概括出一个破产农民的形象,通过他的遭遇和思想变化的过程来反 映农民的觉醒。这个老农从土地革命中得到好处,但信赖的仍是土地,对儿子参加 革命活动深为不满。后来斗争形势发生反复,农民纷纷逃亡,他却死守着成熟的庄 稼。他成天焦躁不安,总是没头没脑地向老婆子发脾气,但他还没有完全绝望。直 到“老总们”带领夫役、谷米商将庄稼全部“帮忙”收割,露出掠夺的本相,他才 明白过来:“噫唉,兴这样帮忙么?这就是你们为老百姓呀,……”而且也才在侥 幸死里逃生之后,“第一次亲切地想起他儿子和他儿子干的事体”。这篇不到600 字的小说,刻画了老人在各种境况下的感情状态和心理变化,留给人以一定的印象。 由于人物活动的场景也拉到了作家所熟悉的川西北农村,给人以真切的感觉。 作品发表后,引起了评论界的重视,认为沙汀已写的小说人物没有个性,《老人》 则是例外。1934 年,鲁迅与茅盾应美国记者伊罗生之约编选中国现代作家短篇小 说集《草鞋脚》(后因故未出版),选入了《老人》。1936 年,胡风受鲁迅之托 向日本介绍左翼青年作家的短篇小说,也曾将这常小说译成日文,刊载于东京《改 造》1937 年1 月号,并为此写了《沙汀小传》。《丁跛公》写于1935 年初。它 有一个副标题:“一个道地的四川故事”。这篇小说初名《乡约》。它成功地刻画 了一个有特色的乡约的形象。乡约是民国初年四川农村最基层的官吏,相当于后来 的甲长。川西北农村有所谓乡长吃肉,保长啃骨头,甲长当撵山狗之说,乡约就是 撵山狗这类货色。沙汀早在《风波》中写了乡约张善人肩着褡裢走家串户催收预征 粮款,勾画了乡约的身影。 在《丁跛公》中进一步塑造了乡约丁跛公的形象。丁跛公位居层层官吏之下, 沟里六七十家农户之上。他花钱买了个哥老会会员以提高身价,但只能吓唬农民, 在地主、乡绅、赌棍面前仍低一等。他在上流的“者者轩”茶馆没有座位,只是在 无牌号的半边茶铺出入。他在家里可以颐指气使,在社会上却低三下四。即使被人 粗鲁地捉弄,最多也只是瞪着眼:“我要毛脸了哇”,接着还得扮出笑脸。他买了 王屠夫洗劫逃兵的枪枝,一旦团总周三扯皮风闻此事,赶紧赔着笑脸将枪送去。周 三扯皮还要找他的麻烦,他只得连连赔小心:“你老人家怎么咯!”以致人们把这 句话当作打趣他的笑料。他奉命“勒派奖券”,以为可以大捞一把,谁知“螳螂捕 蝉,有黄雀在后”,这油水也被周三扯皮全部捞光。他“狗肉没吃到,反而惹上一 身骚”,招惹土匪抢劫,被砸碎了踝骨,成了货真价实的丁跛公,……作品用了许 多主动的细节和富有机趣的叙述语调,将这个作为乡约的丁跛公的独特性格勾画了 出来。这是出自当时四川农村的一个“土特产”,是列入沙汀人物画廊的第一个独 特的人物形象。这篇小说因现实性强,为正在推行保甲制度的国民党当局所不容, 未获上海书报检查部门通过,转寄沈从文主持的《大公报》副刊刊登。《祖父的故 事》写在《丁跛公》之前,于1934 年在青岛时脱稿。它写“祖父”为避免驻军征 用住房而苦心改换门庭,终因被识破而枉费心机。其中人物和生活环境也都取材于 沙汀早年熟悉的生活。沙汀家确曾出租厢房以抵制驻军的征用,房客中确有一个叫 芶老爷的土粮户。茶馆老板、“中间人”唐摸王对借贷者的善于对付,蒋木匠对雇 主催工的沉着冷静等,也确有那么回事。当然,沙汀在创作时都根据整体的艺术构 思作了加工、虚构。不过它的不足也正在于有些拘泥于生活,“进入”而未能“跳 出”,以致作品显得松散和琐碎。沙汀一直重视这篇小说。后来还以这篇小说的篇 名作为一本小说集的书名。他把它当作创作“转向”的一个试尝和顶兆。 在这期间,沙汀仍有好几篇小说是凭“零碎印象”或从报刊通讯中掇拾材料的 “拼制”之作。不过他在处理题材或某些描写上尽量融进了熟悉的生活和感受。这 些作品总的说来艺术性较差,但比起第一部小说集的作品又有进步。《老太婆》便 是出于一种观念凭借印象写的。它写早年居孀的老太婆对外出求学的儿子的企盼, 后来因儿子被捕而希望成空。其中写企盼有沙汀基于自己的经历所作的推测,显得 较为真实。但人物仍然是“类型”而不是具有个性的典型。《人物小记》是根据对 故乡的那一类“狠人”的总体印象写的。着重写了一个靠“放印子钱”过活的、被 称为“幺鸡”的老头子的悭吝和狠心。此人可以让土匪将自己的独生子“撕票”, 也不肯多出一点钱将其赎回。即使一年不见油腥,而且在一场诉讼中胜诉,也只摸 出一点钱割了四两肉,将一个小钱那么一点点胡椒嚼碎后吐进汤锅里。这些富有表 现力的细节,都采自沙汀早年的见闻,给人留下一定的印象。但这篇小说只可以说 是一篇人物素描,缺乏深层的意蕴。《赶路》写“我”在川西北旅途的感受。 那乘车之难,那幺店子寂寞而令人恐惧的雨夜,那土匪的出没,部写得较为真 切。其中融合了沙汀的亲身经历。但整个作品较散,人物也不给人以特别的印象。 《一个绅士的快乐》写乡绅欺凌农民、霸占农家妇女的悲惨故事。 其情节的戏剧性与主题的严肃性很不一致。有的情节取材于沙汀早年的见闻, 如安县许多人知道的年青、风骚的女人对愚痴、讨口的男人不满而放浪形骸的故事, 写来有几分真实感。可是企图以此表现阶级压迫的主题就未免牵强、生硬。《战后 》写战乱后,离乡背井的农民带着焦虑、惶恐的心情返回苦难深重的故乡。《夫卒 》写被拉差参加围剿苏区的农民,在行将启程时的逃亡。《上等兵》写军队内士兵 对反革命战争的不满。《有才叔》写战乱中乡镇居民宁作太平犬、不作离乱人的心 境。这几篇小说涉及到乡镇,涉及到农民和农民出身的士兵的一些描写,较为真实 自然。但总体上仍然有根据听闻和通讯报道以意为之地“拼制”的痕迹,显得一般 化和概念化。比这几篇小说稍晚创作的《凶手》也是根据听闻写的。写残暴的军官 强迫士兵用惩罚性的枪杀来惩治逃兵,以致哥哥被迫枪毙弟弟。情节紧凑,涉及农 村的场景描写有生活根据。但为追求情节的戏剧性而忽略了对人物的刻画。这种缺 乏节制的写法与沙汀追求含蓄美、深沉美的审美倾向不符。《土饼》是根据当时《 大公报》、《申报》有关河南农村灾荒的报道创作的,仍停留在写事件的表层上, 人物也有群相而无个性。可是对濒于绝境的农村气氛的渲染,某些个别场景的描写 比较真实动人。如写饥馑中走投无路的女人无可奈何地用土饼诓骗嗷嗷待哺的孩子, 可以说扣人心弦。作品在这里按照一种逆向思维,将母亲的诓骗与轻易相信的孩子 的天真互相映衬,造成特殊的艺术效果。 它写在孩子的盼望中,母亲回来了: “你们不要这样盯着我吧!”她求乞似地嚷道,”我去给你们弄吃的好啦。” 于是,她从怀里摸出两个在归途上做好的黄泥饼子,在孩子们眼前一掠,转到侧面 的灶屋里去了。 几颗小小的心一齐愉快地跳动起来。 但是因为害怕母亲见怪,就又赶快一声不响,屏住呼吸。 在无边的静寂里,风啸着,柴火劈啪作响。 那个男孩子终于忍不住幸福之感的挑弄了。他胆怯地凑近姐姐的耳朵,悄声说 道: “我该猜到了吧?”“你能干嘛。”她爬起身,坐上板凳,摇着箩筐,柔声哼 唱起来。 “月老爷,月光光,妈在河里洗衣裳。 …… 这是饥饿中的天真,是受诓骗后的天真。越是绘声绘色地写这种天真,就越是 震动人心。人们不仅会在画面前、在哼唱中感到辛酸,还会在画面外,在弦外音中 冥想:这以后,母亲又怎样出现在这些天真、饥饿中的孩子面前? 沙汀在这期间仍有两篇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一篇是《爱》,写爱情与金钱的 矛盾。一篇是《孕》,反映事业心与家庭生活的冲突。《爱》中写白芹雨里的等待, 《孕》中写宗子洁“觉得自己渐渐是一个被缚了手足的落水者”的郁闷,细腻自然。 《孕》中含有沙汀自己的某些生活体验。如因家庭的争执引起的烦恼,因妻子有孕 引起的对事业的担心和加重经济负担的担忧,沙汀与玉顾间也确曾有过。但这两篇 小说在当时许多同类题材的作品中显不出什么特点。 沙汀这个期间的作品,他的小说集《土饼》比起第一部小说集《法律外的航线 》有了一定的进步。但这并不意味着已有了全面的突破。作品的质量仍参差不齐。 有《丁跛公》这样的较好的作品,但也有《夫卒》、《上等兵》这样几篇作品,仍 属意念之作,不同程度地存在概念化的毛病。 然而,沙汀这些时候的创作已出现了可喜的苗头,这就是开始把题材、审美取 向转到熟悉的故乡生活领域并取得了尝试的成功。这是他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摸索, 经历了成功的欢乐与失败的苦恼,经历了奖掖的喜悦与批评的焦灼,联系创作的甘 苦领悟鲁迅、茅盾的教诲和指导取得的重要进展。他不能不深省:为什么故乡熟悉 的生活总是有那么强大的诱惑力?为什么一进入那个生活领域就感到无比的自由, 写出的作品也更引人瞩目?创作,再也不能离开自己的生活感受和文化根基,仅凭 良好的愿望以意为之,再也不能仅只依据零碎的印象或从报刊上掇取的材料浅尝辄 止、浮光掠影。 沙汀是处在创作突破的临界点上了。他已有了充分的尝试和思想的准备。1935 年冬的故乡之行,促成他把创作的根基完全转到熟悉的故乡的生活领域,取得创作 的全面突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