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转向那一片熟悉的乡土 沙汀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以后,把创作的题材取向转到了他熟悉的故乡生活 领域。1935 年冬末的故乡之行,促成了他的这种转变。他开始像故乡的金侠子一 样,在那与他气质、艺术契台的生活领地里披沙拣金,拓展出一片新的艺术境界, 写出了一批优秀的短篇小说。 沙汀的这种转向是他聪明的文化选择。只有在这一片属于他的生活的沃土里, 他才得以充分显示对世态人情独特的感受,发挥出开掘人的内心世界独具的才情, 表现出对乡风民俗特别的敏感,体现出吸取群众语言特殊的智慧。也只有在这片得 天独厚的乡土里,他的批判的历史意识才与具体的独有的生活体验达到内在的统一, 真正按照美的规律,深入发掘他早年积累的丰富的“知识和印象的库藏”,创作出 既有时代气息又有乡土文化特色的优秀作品,从根本上避免前一阶段创作中那种 “印象式写法”的弊病。 促成沙汀的转向,是由于时空迁移引起的不同地域文化的反差感和创作心态的 变化,也由于他具有了发现生活和发现自己的成熟的眼光。这种眼光包含了所具备 的现代意识,所汲取的左翼文化思潮,从鲁迅等作家的作品中领悟到的乡土文化意 识,不同地域文化的比较意识,创作实践中得到的艺术经验和艺术见解。正因为具 有了这种眼光,他才有可能在这次回归故里中发现他过去几次回乡所没有发现的东 西。 沙汀到上海以后,经过一年多准备、四年多探索,到1936 年、1937 年,在 创作上走向了成熟。 此时沙汀正30 出头。30 而立。一个有才华的左翼青年作家沙汀站立起来。 1935 年冬末,沙汀收到哥哥杨朝绶的来信和一笔汇款。信中说母亲己去世将 近半年,早该入土,希望他回家协助安葬。他痛念母亲养育之恩,对杨朝绶拖延丧 事大为不满,同时也想重温故乡的生活,便辞别玉颀和孩子,匆匆踏上回乡的途程。 从上次回乡到现在,不过5 年光景,老家的情况却已大变。由于母亲去世,一 切陷入衰败。宽大的杨家大院格局依旧,可是内囊已经空虚。门榻、墙垣破损,家 具、用具大都被变卖,庭院里的几株枯树在寒风中抖抖索索。 败家子杨朝绶好酒贪杯,烧烟赌博。续弦不久的老婆因闹闲话又怄气吊死了, 尸休刚刚入殓。孤单的鳏夫仍不悔悟,穿一件空心的、领口肮脏的狐皮袍子东游西 荡。舅父对这种状况赌气不管。前妻李增峨无可奈何,已带着孤苦伶仃的刚俊、刚 锐去娘家寄居。 母亲的遗体停放在正堂上。她紧闭着一双失望的眼睛,摊开一双疲惫的手,令 人心痛如割。母亲躺的棺材倒非常之好。它是特质的阴沉木制作的。 是从前别人送给郑慕周的。一共两副,他给了母亲一副。红军长征路过川北时, 国民党军队沿途追剿,有一股军队驻扎安县,企图占用这副棺材。母亲死活不肯, 躺到了里面,丘八们无可奈何,只得作罢。而今母亲算是享用上了。 沙汀出于对母亲的深情,也顾及体面,尽量把丧事办得隆重一些。他借贷了一 笔钱,发丧受吊,成服举哀,择吉出殡,将灵柩抬到河请乡,安葬在杨家老坟国内。 事后变卖了一部分田产,偿还了债务。 在办完丧事之后,沙汀沿着过去的足迹,重温了故旧,拜访了亲友。县城里人 事的变迁,茶馆的盛衰,门庭的更换,唤起他的回忆与悬想。朋辈们叙及社会的动 荡,岁月的艰辛,人情的冷暖,辛酸或捧腹的传闻,引起他的关切和兴趣。 给他印象最深的要算汶江小学教师马之祥的一席谈话。这位当年的知心朋友告 诉他,红军过境时,国民党反动派怎样散布谣言蛊惑人心,地主、乡绅和一些上层 人士怎样惊惶不安,追剿的国民党军队怎样烧杀奸淫,为虎作伥的袍哥大爷怎样浑 水摸鱼,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使他难忘的是灾区北川县之行。当时正值重灾之后,“省赈会”派人前往北 川查灾放赈。被派的官员中有一人与郑慕周认识,便邀请他和刘俊逸、尹策三协助 工作。沙汀自告奋勇,代舅父出差。他随“省赈会”派的官员出北城,过索桥,进 入紧邻的北川县山区。在山坡沟壑中艰苦跋涉,看到了天灾人祸中山民们的惨景, 放赈过程中的形形色色。到达北川县城以后,目睹了这深谷中小县的破败和荒凉, 乌鸦啄食路毙的惨状,小吏们各种各样的脸面。不过5 天时间,给了他思想感情一 次又一次猛烈的撞击。 沙汀是在有了更丰富的人生阅历之后回到故乡的,是在吸取现代思潮和左翼文 化思潮之后,来反观这闭塞故里的带着浓厚宗法制和乡土色彩的社会生活的,是在 具有不同地域文化的比较意识之后,来体察这特殊的文化环境的,是带着一双有经 验有见地的艺术眼光,来审视这一片熟悉的生活领地的。 他的思想认识的触角更丰富了。感情的冲击更强烈了,艺术的灵感更活跃了。 许多过去疏忽了的、视而不见的东西在他面前重现了光彩,许多新鲜的、耐人 寻味的东西向他敞开了胸怀。他于1936 年春返回上海。身居十里洋场,心却仍在 川西北故乡,眼前总是浮动着那一片熟悉的土地上的憧憧面影。 他构思和创作了《兽道》。他从马之祥那里听说红军过境时,国民党军队诬蔑 红军共产共妻,其实他们所到之处,人民才惨遭抢劫奸淫之苦,就产生了写一篇小 说来表现这个主题的想法。不久,他听人说县城西门边小巷里有个产妇惨遭国民党 军官强奸,她的母亲气得死去活来以致神经失常。他被这事深深震动,认为很能反 映国民党军队“剿匪”的本质。他推测这个老太婆会是什么样的人?他想到他老家 的女佣,房份上遭遇不幸的四婶,……一个个人物、一件件事纷至沓来,揉合补充, 构成了魏老婆子这个人物和她的一段悲惨的故事。经过反复酝酿,写成了一篇小说, 寓反讽之意取名为《人道》。他把这篇作品送交正在主持筹办《光明》的夏衍审阅。 夏衍读后,大为震动:“什么人道?简直是兽道!”将篇名改为《兽道》。这篇小 说突出刊登在1936 年6 月10 日创刊的《光明》半月刊第1 卷第1 号上。 他构思和创作了《在祠堂里》。这也是由县城里国民党驻军的种种残忍的暴行 刺激起创作欲望进行创作的。对驻军连长这类人物他十分熟悉。他少年时代院子里 就驻过连长。他们平时似乎还很和气,有时满有兴致地与小孩逗趣,将小孩高高举 起又猛然放下。可是一转脸就可以提起板凳将冒犯了他的卖柴农民的脚杆打断。他 从人物和情绪的酝酿出发,虚构了一段发生在祠堂里的事件。祠堂的描写以他熟悉 的萧家大祠堂为生活依据。那里的幽深,正堂上肃穆的历代祖宗牌位,庭前淤积的 泥水等等,经过精心的艺术描写有助于造成特定的氛围。他用了几天时间就写了《 在祠堂里》。这篇小说发表在1936 年6 月5 日创刊的《文学界》第1 卷第1 号上。 他构思和创作了《代理县长》。这完全是从一个人物的触动开始的。他和“省 赈会”的官员走在荒凉的北川县城里,忽然见一个人贸贸然而来。这人头发蓬松, 穿一件褪色的长袍,趿一双布鞋,手提一副肥猪膘,向居民借炊。在遍地饥民的街 头,竟有人有如此奇特之举,立即引起他的注意。经打听,原来此人还是堂堂皇皇 的县府官员。他根据自己的生活阅历分析这个人的身世:这个家伙可能是兵痞出身, 不学无术,欺骗拐诈,无所不为。他以这个人物为主,用生活中遇到的其他人物, 尤其是曾经接触过的官吏来补充、丰富、综合,构成了要写的主角。并从这个人物 出发,设计了在灾荒年月的一段生活故事。这就是小说《代理县长》。这篇作品脱 稿于1936 年年底,因上海的期刊送检未被通过,寄给了天津的沈从文,刊登在《 国闻周报》第14卷第1 期上。 他构思和创作了《龚老法团》。这篇小说也是由人物的触动引发艺术创造的。 他漫步在城南的街道上,总想起从小熟悉的钟子吉先生。此人年过半百,还靠了阿 谀逢迎和社会势力捞了个农会会长的美差。这个“寄生虫”的许多生活习性使人既 厌恶又忍俊不禁。后来他看见县乡政府的腐败情形,便联想到这个老朽正可以说是 腐木上的菌类。他以此人为原型创造了龚春官这个典型人物。这篇作品题名为《龚 老法团》,发表在《光明》第2 卷第11号沙汀在陆续推出这一篇篇有分量的作品的 同时,还写了其他一些作品。 他创作了《苦难》,通过一个邮政局长的眼睛捕捉了灾区衔市的荒凉破败和乡 村的满目疮疾,穿插写了乌鸦啄食饿殍死尸的惨景,透出这场灾难是“时代的大的 苦难”的意蕴。写了《逃难》、《轮下》。前者是应巴金之约,为开明书店成立10 周年纪念出版的小说集《十年》赶写的。它以讽喻的笔调写红军经过川西北时一个 “略带土气的肥绅士”王胖先生“逃难”前后的心境。 后者写穆平先生逃亡成都后的种种窘态。穆平这个人物是以他当年熟识的向履 丰为依据进行艺术创造的。红军路过安县边境时,向履丰确曾带着妻室儿子和那个 与他私通的漂亮的嫂子逃到了成都,有过一段悲惨而又可笑的经历。这些作品选择 的角度较新,人物也有一定的特色。 沙汀还根据查灾放赈时的生活积累,写了《灾区一宿》、《为了两升口粮的缘 故》。这是两个连续性的短篇,写了查灾放赈组在山区的两次活动。 第一次是去贺幺夹夹家。原来这个地主、鸦片烟贩子、哥老会头目、团正的破 产,是由于红军过境时农民起来反对地主的压迫、剥削造成的。他眼前的缺粮,也 只是因为好逸恶劳,而且在灾荒年间也没有改变寄生生活的习性。 第二次是去“瞎精怪”陈邦福家。这也是一个因受冲击而暂时处于困境的地主、 粮户。这个贪婪的家伙一再撒谎以骗取赈款、赈粮。为了侵吞佃户孤老婆子的两升 玉米,竟残忍地将老婆子杀害。对于这样的特殊的“灾民”,会保养的“省赈会” 特派员抱以“哲学家似的叹急”,新近才脱掉“黑籍”的科长最多也只是好奇,性 格诙谐的向导王老顺是带暴露性的嘲弄,“我”则“感到很深的憎恶”、“感到愤 激”。沙汀在写这篇小说时,是带着鲜明的阶级分析意识,将听来的为口粮杀人的 重要情节加在了地主、粮户身上。这是一篇带政论色彩的作品,它形象地表明北川 的灾情,绝非如谣言所说是红军过境加剧的,其真实状况就是如此。这篇小说初名 《查灾》,发表后曾引起较大的反响。后来收入小说集《苦难》时改名为《为了两 升口粮的缘故》。 沙汀还继续写了自传体中篇小说。他一直念念不忘茅盾的鼓励,经过断断续续 的酝酿,应良友图书公司之约写了这部系列中篇的第一篇《某镇纪事》。在此期间 又接着写了第二篇《干渣——老C 的自传片断》,第三篇《一个人的出身》。这三 篇都可以看作独立的短篇。它们都是以沙汀熟悉的川西北乡镇小地主家庭生活为题 材创作的。名为自传体,实际上并非沙汀的自传性的作品。其中有沙汀少小时生活 的影子,但人物和人物关系都系艺术虚构,不少场景描写倒有生活依据,沙汀熟悉 的城镇街景、茶馆、风俗民情,都有生动的再现。不过,这三个短篇都重在纪事, 不重在人物,较为松散和表浅,不给人以深味。 此外,沙汀还写了《毒针》,渲染传教士“毒针”的传说引起的恐怖心理。写 得比较意念化。 从1936 年春办完丧事返回上海,到1937 年秋离上海,沙汀创作了13篇小说。 1937 年,他将这些作品和前一阶段的一些作品编为《苦难》、《祖父的故事》两 个短篇小说集。前一部作为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之一,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 于1937 年7 月出版。后一部列入郑振择主编的《创作丛刊》之一,由商务印书馆 出版。后因纸型毁于战火,未能付印。 沙汀这个阶段的作品,大多是他故乡之行的可喜收获。他在与他气质和艺术完 全契合的故乡的土地上,发挥出自己的优势和潜能,熟练地操纵现实主义的犁耙, 扎扎实实地耕耘,取得了沉甸甸的成果。他创作的质量比前一阶段《法律外的航线 》、《土饼》中的作品,整体上有了显著的提高。尤其是有了《兽道》、《在祠堂 里》、《代理县长》、《龚老法团》这样的一批短篇佳作。这些作品以含蓄、冷峻、 凝重的格调,真实地描绘了闭塞、阴郁、黑暗的封建宗法制的川西北乡镇社会的世 态风俗。它们标志着沙汀创作发展到了新的里程,并以独具的特色丰富了现代文学 发展的历史。 沙汀非常重视他创作道路上的这一段经历。他曾经在后来写的《题记》中回顾 过这时候创作的转向。1982 年,他为了给新时期的青年作家提供自己的经验,还 特地翻出旧稿,作了修改,交《青年作家》杂志重新发表。 他写道: ……大体说来,《航线》、《土饼》两本集子出版以后所写的作品,较为合乎 我的理想,写的时候也痛快省力。因为它们都是我所熟知的题材的缘故。而《航线 》、《土饼》这两本集子当中的大部作品,则多是凭一些粗浅印象,以及若干报纸 通信中的素材拼制成的。正唯其如此,写起来吃力不必说了,最主要的,是颇难于 写出一个压秤的人物。 因此,便在这一本材料有限的集子当中,读者也不难看出,编主最末的各篇, 所有的故事、人物、背景,都已经取材于四川了,而且,一部分作品着重在写人物。 这个改变,在我是颇为有意义的。而促成这个改变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我1935 年 回过一次故乡,重新接触到了我一向熟悉的生活。 由此也可见生活知识之于我辈的重要。 我常常这样想,技巧诚然是了不得,它可能帮助你准确、适当地处置你的材料 ;在向生活摄取素材的时候,它能给你的方便也会不少。可是,如果和生活脱了节, 你就只有架空,至少你会觉得事倍功半。但自然,先进思想更为重要,不过思想也 必须以现实生活作养料,它才不致枯萎,变成僵硬的教条;你也不致发生误解,走 上编造离奇故事,搞公式化、概念化的斜路上去。 沙汀实现创作转向以后,创作发生了飞跃。他跻身于左翼优秀作家之林,得到 了鲁迅先生的赞许。埃德加·斯诺访问鲁迅时,问:“你认为最好的左翼作家是谁?” 鲁迅说:“茅盾、叶紫、艾芜、沙汀、周文、柔石、郭沫若。 田军和张天翼有左翼倾向,但他们不是左翼作家。”1936 年,尼姆·威尔士 (斯诺前妻海伧·福斯特的笔名)在《现代中国文学运动》(《活的中国——现代 中国小说选》附录)一文中,根据鲁迅与斯诺谈话的精神,也称沙汀是当时“新出 现的极有才华的青年作家”之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