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走向成熟:《兽道》、《在祠堂里》、 《代理县长》、《龚老法团》,…… 沙汀在1936 年和1937 年,连续推出了《兽道》、《在祠堂里》、《代理县 长》、《龚老法团》等优秀的短篇小说,标志着他在创作上走向了成熟。 (一)创造了一个个独特的人物形象。 沙汀从前一阶段的摸索中,得到了一个重要的反省,这就是没有写出“压秤的 人物”。他在这些作品的创作中,特别注意了在熟悉的故乡生活的基础上创造典型 的人物形象。他曾欣然自招和自况,他的转向乡土并重在写人物,是他“颇为有意 义”的改变。 沙汀的这些作品,改变了过去那种“单用一些情节,一个故事来表现一种观念, 一种题旨的方法”,注重从表现人物性格出发来谋篇布局,塑造具有独特个性的典 型人物形象。《在祠堂里》选择了他擅长的侧写的角度描写人物,巧妙布局。《代 理县长》、《兽道》、《龚老法团》以人物性格的刻画为中心精心谋篇布局。《在 祠堂里》中的连长以一种自负助长起来的骄横,残忍地施行惨绝人寰的暴行是很独 特的。此人平常似乎也有一点人性。“对人极和气,他很喜欢同孩子们玩,时常一 只手把他们举得高高的,还给他们糖吃”。但在遇到一个仅仅萌生了一点人权欲望 的女人稍许的反抗时,这个所谓“裹腿帮”出身的军官便兽性大发,施加迫害,甚 至将其活活钉进棺材。 他的逻辑是:那女人是他用钱买的,是不能心怀二心的,而他这样有身份的人, 是不容许任何人冒犯的,“我十五岁就在外跑滩!”……他正是按照这种逻辑为所 欲为。作品也正是联系到这种特殊的心态,从表与里的紧密结合上揭示了这个人物 性格的特点。沙汀在塑造这个军官时,之所以注意到那似乎有一点人性的一面,避 免了单一化,之所以抓住了人物特殊的心理,防止了类型化,其主要原因是立足于 自己熟悉的生活,从早年熟悉的这类人物出发进行艺术概括,而不是从印象和观念 出发去涂抹脸谱、勾勒类型。《代理县长》中贺熙贪婪、刻毒而又市侩、窝囊,也 是这个特殊的“贫寒老爷”在一种特别的环境中所特有的。作品把握了这个人物质 的规定性和作为个别的特殊性的统一。作为县太爷,他始终不会改变剥削、压榨人 民的本性。即使在哀鸿遍地、饿殍盈野的荒月,他也会挖空心思地想出征收过路费、 诱骗买票候赈等一个又一个“瘦狗还要炼它三斤油”的诡计。作为一个鄙俗不堪的 “贫寒老爷”,他又有独自的特点。他出身兵痞,当过所谓“跑滩匠”,好不容易 升任县衙秘书,在如此贫困的小县而又值此饥懂的年月代理县长职务,所以他有一 副流氓气十足的、寒酸可笑的嘴脸。他每天提着白米、腌肉“飘飘荡荡地从街面上 经过”,到居民家借锅就炊。他强打起精神,做出满有信心的样子给前来请示的下 属联保主任打气:康县长到省城请赈准会马到成功,“省赈会和总部里,老康都有 熟人,只要他吹一盘,就行了。”联保主任一出门,他就打着哈哈对同僚说:“你 让他个舅子去蠢想呀!”他劝慰他的同僚,此县虽地瘠民贫,可是“这种生活就出 十万元也买不到呢!睡在床上都可以看山,还有雪景!又一点不受拘束,又可以随 便把老百姓拖起来打屁股。高兴的时候……”如此等等。把县令中的“这一个”活 生生地勾画出来。《龚老法团》中的龚春官,作为县级政权的一种附庸和政客的一 个配盘,也是特定土壤、气候条件下的产物。此人昏庸老朽却走红运,已是年过半 百的老监生,当上了虽只有空名但不干实事又有实惠的农会会长。这家伙懒、馋、 占、贪却得以遂其意。作为法团的首脑,县城里有宴必请,有请必到,吃饱餍足, 还要兜着走;县行政会议每次必到,列席不发言,表决时一概举手;各种公文送到 手里,不看内容,不问情由,掏出泰山石私章就盖,“毫不打闪”。此公虽已年迈, 还把一个使女收上房做小老婆,自鸣得意其身体健旺。《兽道》中的魏老婆子,容 易使人联想到鲁迅《祝福》中的祥林嫂。两个都是个性鲜明的女佣形象。魏老婆子 的性格不及祥林嫂丰满,但更为强烈。作品涉及的魏老婆子的媳妇被丘八强奸和她 的投诉的重要事件令人震惊。可是它却把这些作为过程交待,着重描写魏老婆子遭 到重重打击引起的精神的改变。作品顺畅地写魏老婆子精神的变化,但同时又一再 写了这变中唯一的不变,即魏老婆子几次重复她目击丘八强奸媳妇时说过的撕裂人 心的话:“嗨!给你们说她身上不干净,——我给你们来呀!”这样,作品始终集 中笔墨写了魏老婆子,并把这个善良的女佣精神的痛苦和失常反复强烈地凸现出来。 从这些作品的描写人物中,可以看到沙汀已是怎样的领悟和贯彻了鲁迅的“选材要 严,开掘要深”的至理名言。《代理县长》紧紧把握着人民挣扎于死亡边缘与县吏 依靠掠夺过着悠闲生活的反差,深掘了代理县长贺熙市侩而又狠毒的精神面貌。《 在祠堂里》集中在骄横的军官与微不足道的女人之间发生的冲突,深刻地揭示连长 悻悻而又残暴的心理特征。《兽道》把握着人物性格稳定与发展的辩证的统一,表 现了魏老婆子精神面貌的逐步变化。开始是在她的媳妇被强奸,她投诉无门,料理 了后事之后,她没有忘记被侮辱与被损害,但并没有垮下去:“虽然她的腰背好像 比从前弯曲了,她的眼光显得慌耗,看人时好像直对着强烈的阳光一样,但是她的 嘴巴还是很啰嗦的,而且和以前一样硬朗。她一有空闲就要咒骂一通,从军队一直 骂到县大老爷。”接下来是亲家母向她讨还女儿,双方到茶馆里“吃讲茶”,“自 从这一天起,我们很少听见她那种泼辣的咒骂了,仅仅有时红着眼圈子咕哝几句: “倒活出怪来了呢!我的男人都没有打过我,……”第三步是她那多少能够使她感 到安慰的孙儿死了,这“立即把她打昏了,她呆呆地从灶门口站起来,颤声道:‘ 这拿来怎么做呵……’她说这话时脸上毫无表情,好像在说梦话一样。但她随即哭 出声来,而且仿佛发了狂那样,满头柴灰的跑去看那孙子去了。”第四步是在一切 绝望以后,连长太太还纵容小孩侮辱她,并且当众打她耳光,“这天以后,老婆子 变得畏缩而沉默了。她经常做错事情,而姑母才一责骂,她便又立刻赌哑气,一个 人坐在角落里哭泣。姑父几次吵着要开销她,直到她的儿子跑来把她接了回去。” 最后是她出门在外的儿子魏大回来了,将她从主人家里接走,这唯一的亲人虽没有 责怪她,可是说怕主人家里有忌讳,要哭回自己家里去哭等等,又给了她精神压力。 两天以后,这个不幸的女人神经失常了:“她穿着一件大镶大滚的衣服,下身 是赤裸了的,披散着头发”,“摇摇摆摆地游荡过来,一只手拿着她的裤子,一只 手舞着一根破竹篙。她走不上十多步,便又忽然地停下来,闪着梦幻一般的奇异眼 光四下张望。而末了,她拿竹篙敲击着街道上的铺石,一面拖长了声调叫道:‘嗨! 给你们说她身上不干净!——我跟你们来呀!”这个勤劳俭朴、硬朗干练的女佣, 就这样从精神上一步步被摧毁了。作品正是一层层地开掘了这个精神摧毁的过程。 茅盾曾嘉许《法律外的航线》描写“很精细”,其意也许在于鼓励。如果把这 个评语用在这个阶段这些作品的人物描写上,则可以说当之无愧。这些作品按照现 实主义的要求,运用真实、生动的细节描写,表现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代 理县长》写贺熙即使在人民濒于饥馑的年月,每晨洗脸仍保持着那特别的兴致和派 头:“要滚烫的水洗,洗的时候把脸全部浸进水里,拿毛巾按着原是发炎的鼻子揉 搓,息里呼呶,好像在水里搓洗衣服一样。 随后还要打扫烟筒似的,用毛巾的一角,尽量塞进鼻孔里去,不住转动。‘别 的都不要紧’,他时常这样愉快地说,‘这帕脸非洗舒服不可!’”《龚老法团》 写龚春官晚年捞到一个闲职,颇有闲情逸致,娶小纳妾,“每当有人笑他怎么会像 中年人一样健康的时候,他便十分酣畅地笑一笑,眨眨眼睛,捋捋胡子的尖端,掀 起下巴正正经经答道:‘你不记得书上讲过吗?“小”,补之哉呀!,他的笑容又 立刻在脸上布满了。”写他昏庸无能,尸位素餐,却恬不知耻:“当经过十字口时, 一位熟人请他鉴赏一下学生们新贴的标语。 这是用康南海的派头写的,笔划恰像鳝鱼一样。他首先看见的写道:‘打倒昏 庸老朽的龚春官!’但是老法团淡淡一笑,又对众人瞬瞬眼睛,就从轰笑中走开了。” 这些作品不仅写这类主要人物,细节选用精当,刻画人物维妙维肖,写一些非主要 人物,看似信笔所之,实则精细入微,有妙笔生花之效。 《代理县长》中写县衙的“一个真正在守卫着的公民”:这是一个十四五岁的 青年,衣衫褴褛,黑布头帕上扣着一顶灰布军帽,已经睡着了。他蹲在门臼边的谷 草上,头脸紧埋在膝头上,只有那根夹在手腕子里,饰着红缨络的矛杆子还是挺立 着的,看来倒像插在垃圾堆上的一样。代理县长忍不住笑了,他望那裹着烂棕的腿 杆踢了一脚,嚷叫道:吓,这才好看哩!……壮丁给立即吵醒了。他怔了一下,随 便右手在耳朵边一搁,扶着矛杆子撑起身来。‘敬礼!’壮丁颤声说,又把手向耳 朵边搁了一下。”这个守卫县衙的壮丁的衣服,装束,神情,恐怕是当时当地特有 的。如果不作深入的观察和精心的推敲,凭着亭子间里向壁虚构和推测,是达不到 这样高度的真实和精确的。沙汀的重视个性化的细节描写,重视精采的细节的积累, 已成为他的一种自觉的艺术意识。后来他曾多次说:“为了避免人物刻画的一般化, 细节描写也要注意。”“编故事容易,找零件难。”这是他推进自己的现实主义创 作的一个重要经验。 (二)开始形成独具的审美取向和审美形态。 沙汀的这些作品给人一种艺术直感:悲剧或喜剧意味普遍增浓。其中一个重要 的原因,就是这些作品的审美蕴藉大大加深。前一阶段的作品,例如《恐怖》、《 土饼》、《我‘做广告的’表兄弟的信》,在题材选择和艺术表现上也有悲剧或喜 剧色彩,但还不能列入美学意义上的悲剧或喜剧范畴。 这个阶段的这些作品,无论题材选择,还是人物塑造、氛围描写,内蕴开掘都 具有独特的悲剧或喜剧精神和意蕴。 “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在祠堂里》写了兽性对人性的践 踏、造成美好人性的毁灭。在那封建宗法制的黑暗王国,豪强霸道者可以为所欲为 地放纵兽性,被侮辱被损害者起码的人的权利都得不到。那洗衣婆女儿为争取婚姻 自主,为维护做人的权利进行的不屈的斗争何等可敬。 她的人格比起那些各种各样的“看客”又何等高尚。可是这美好的、庄严的人 性终于被作贱了、吞噬了,这是何等震撼人心的悲剧。《兽道》写兽道对人道的摧 残,终致善良的灵魂被毁损。丘八们的兽行给魏老婆子以残酷的精神打击。家破人 亡,亲友逼迫,世人冷眼,连长太太的羞辱给这个不幸的女人以精神的损害和摧残。 一个性情开朗、待人和善,甚至“还带点孩子气”的劳动妇女,曾几何时,变成了 腰背弯曲、麻木呆滞、精神失常的乞丐。这是何等悲惨的人生。这两篇小说在表现 悲剧情调上都有带着诗情的抒情色彩。《兽道》通过叙述人“我”的真诚介入与参 与,发抒了对黑暗现实的愤慨,寄予了对主人公悲惨遭遇的同情。“我”最初对魏 老婆子的印象是良好的。当这个女佣遭到不幸、遭到打击,精神面貌发生很大变化, 最后离别时: “雨还在浙浙沥沥地挥洒着,天空异常低暗”,“那个可怜的女仆好一会才出 来,腋下挟着一个臃肿不堪的包袱,她也不告辞,连头都不回转一下,便勾着脑袋 走出去了。魏大紧紧跟在她背后。我想问她需不需要雨具,但是我没有说出来,好 像喉头有什么东西哽住。我们大家都望着细密的雨脚叹息了。……”雨中离别,欲 言又忍,欲助又罢,只有望着雨脚叹息,这是多么深厚、悲戚的感情。《在祠堂里 》采用第三人称写法,感情寄寓于景物的描写、气氛的渲染之中,形成内在的情感 蕴藉和外射。它切入祠堂的环境:“天色慢慢黑了下来。在院坝里,鸭群寂寞而懒 散地鸣叫着,伸长颈项,踱过秋霖的积水。供着历代祖宗的大祠堂里,已经点上了 神灯了。但此时院落里却显得清冷,没有一点活气。”接着,结合情节的发展,两 次写城墙上的号音: “号兵们每天照例的‘翻音’又开始了。其中一个人毫无止境似地吹出一种单 音,摇曳而悠长,直到快要接不上气了,才由别人继续下去;就这样反复着,使人 想到那种被人扼杀的情景。”这些描写绘声绘色,将一个草营人命的事件发生的环 境渲染到了极致。这些笔墨绝非所谓客观主义,字里行间透出主观抒情色彩。其中 “没有一点活气”,“使人想到那种被人扼杀的情景”,更带有明显的主观感觉和 感情。它的结尾,写洗衣婆女儿被连长活活钉进棺材以后: 夜很深,四近没有一点声音。锤子在棺材盖上的声音,恰如敲在木桶上的一样。 而在远处,突然响起一阵巫师清脆的“司刀”声,接着便是一阵悠长而又凄厉的呼 唤。 “三魂七魄回来没有呵!……”狗嗥叫着。…… 这是将灰色的社会氛围、人物悲惨的结局和凄冷的自然景色交融在一起的绝妙 之笔。它造成一种深沉、凝重的悲剧感,给人以强烈的感染。周立波评价说,这些 描写“把夜间的各种幽凄的声响,注入一个四川女性的悲剧里,在字里行间造成一 种凄厉的氛围气,这是中国文学的一种新的成就。”《代理县长》、《龚老法团》 属于另一种审美形态:讽刺喜剧小说。它们通过真实的描写,深刻地揭示了讽刺对 象假象与本质、手段与目的、名义与实际内在的矛盾,凸现其令人可笑的喜剧性格。 也就是美学理论家通常说的,真实地深刻地表现“能引人发笑的重大的不协调”, 构成喜剧艺术对象。 《代理县长》主要嘲弄“代理县长”贺熙貌似达观实则刻毒地奉行“瘦狗炼油” 的掠夺政策的嘴脸。他注定会有一系列的“不协调”的言行。他下令布岗设卡,强 行向背井离乡的灾民征收过路费,却非要让联保主任懂得“筹款”的目的:“想为 地方上保存点元气”。他责成联保主任禁止“烂绅”私办赈务,要将这类事务全揽 在手里以榨取灾民血汗,却硬要做出一副热心为灾民服务的样子,非常认真地对联保 主任说:“桑梓地方,受灾又这么重,你将来可以多出点力。”他向同僚们一句话 道破了天机:“管他妈的,弄一个算一个呀!”当联保主任执行他征收路费的指示 遭到反抗,被打得满脸血痕,来到他面前时:“代理县长呆了一下,接着站起来惊 问道:‘你这是怎么搞的?!’但他随又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怎么搞的!’ 联保主任喘着气说,‘我才挡了一下,这些狗东西!……他们要强着过,我才挡了 一下,他们就蛮干起来!……他们晓得几杆枪都是些烂行头!’”读至此,人们也 会噗嗤一笑。《龚老法团》的中心线索是擅长以不变应付一切的龚老法团终于在糊 里糊涂地参加县党部的党义考试后一命呜呼。这个总体构恩就具有讽刺喜剧色彩。 至于龚老法团的所作所为也无不充满自相矛盾。这位老先生在“春秋祭孔”时, “他的赞礼是全县闻名的”,可是他的兴趣却在分得祭祀的“胙肉”和“牛鞭”。 所以作品通过叙述人以冷峻的语调写道:“像这样的人是该活一百岁的,但在十年 前却不幸去世了,这无疑是一大损失!”鲁迅说: “‘讽刺’的生命是真实”,“因为真实,所以也有力”。他在评价《儒林外 吏》时说,作者“多据自所闻见,而笔又足以达之”,使人物“现身纸上,声态并 作”,刻画、掊击习俗“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沙汀这两篇讽刺小说也大体上 具有鲁迅所说的这种特点。它们真实而冷峻地揭示了讽刺对象内在的矛盾,将其活 主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使读者伴着严峻、苦涩的笑而深识其“情伪”。 沙汀这个阶段的创作,在悲剧和喜剧两种审美形态上都有成功之作。悲剧型的 小说具有实实在在的人生感和沉甸甸的悲剧意识。喜剧型的小说具有含蓄、冷峻、 苦涩、凝重的讽刺情调。其中正孕育成型的讽刺艺术更是引人瞩目。他的多方面的 艺术创造和成就,是他在把创作立足点转到风雨如磐、人兽间杂的四川西北乡镇社 会以后,在现实生活与独具的易感、热烈、尖刻、睿智的气质和个性紧密结合的基 础上,充分发挥创造才能的结果。 (三)形成了有明确指向性的地域文化特色。 沙汀前阶段的作品,涉猎到城市、乡村、军旅、战乱、日常生活等生活领域, 题材广泛,但大多开掘不深,而且缺乏指向明确的地域文化特色,不仅艺术感染力 差,也很难说有什么独特的风格。艺术取向转到川西北乡镇社会生活以后,时空迁 移、文化借鉴、“土著”心理等多方面的因素构成的地域文化意识,使他在创作中 自觉地进行乡土文化的艺术追求。他这阶段的作品有了浓郁的川西北乡土特色。 相对封闭的川西北乡镇社会,有着密度较大的历史沉积、传统风俗、民间土产、 土著意识。所有这些在沙汀这阶段的作品中都有充分的描写。袍哥社会、法团组织、 贫寒老爷、”吃讲茶”、抽鸦片、坐滑竿等,都带有乡土印记。老法团、朝天椒、 肉电报、狗狐子、二棒槌、贺幺夹夹、二杆子、史耗子等名号,也有乡风土味。 地域文化特色的艺术追求,不仅要描绘地域的地理、风俗等文化外象,还要深 刻地揭示人的文化心理特征。从《在祠堂里》、《兽道》、《代理县长》、《龚老 法团》等较成熟的作品来看,沙汀已有了这方面的文学自觉。 《在祠堂里》不仅写了连长的兽性兽行,还写了特有的“婆娘家,洗脚水,洗 了一盆又一盆”的婚姻观,写了反动本性加上自负心理为所欲为地残害不顺从的女 人。不仅写了只有在这封闭的宗法制社会才有可能发生的悲剧,还特别写了一群男 女的“看客心理”。经理员大叔、七公公、肉电报、布客大嫂、显庭姑姑等,目睹 了这神圣的祠堂里发生的惨绝人寰的悲剧,有的麻木不仁地惊奇,有的以传统的道 德观念为依据认为女人罪有应得,有的抱卑琐的小市民态度幸灾乐祸。“你看她那 副神气哩,简直是她妈个生成的贱皮子,过不来好日子的。”这就是七公公的认识。 “拿到福享不来呵!”“要吃有吃,要穿有穿,换个别的人么,恐怕屁股也是喜欢 的哩!”这就是肉电报的心理。从这里可以看到这个特殊的社会环境的社会心理。 《兽道》不仅写了魏老婆子目击媳妇遇难道害,陷入悲痛欲绝的境地,还更多地写 了亲家母的不容,世人的冷眼,兵太太的恶意等社会心理形成的窒息人、毁灭人的 精神罗网。使人们感到精神的戕害比肉体的摧残更为可怕。沙汀的这些作品表明, 他在地域文化特色的追求中达到了较高的层次。他已注意了写出地域文化支配下人 们特殊的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当年曾有人对当时创作界的看重乡土文化特色抱不 实事求是的态度,认为它在把文艺往风志的地位上拉。沙汀明确地指出,这是一种 “过激”的认识。可见他在这方面是有自觉的艺术意识的。 沙汀在创作上的地域文化特色的艺术追求,这之前有鲁迅导乎先路,后来的沈 从文、废名的作品对他也有一定的影响。但是,比起早期的乡土作家,他却有他自 己的特色,有一种后起之秀的气势。他的一些佳作有那个时代强烈的时代气息,有 鲜明的阶级论为中心的历史意识,有沉实的社会内容和人生感,有更为开阔的艺术 思维空间。他不愧为别具一格的乡土作家。 (四)形成了独特的语言风格。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小说的地域文化特色,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带有文化色彩 的地方民间语言的熟练运用。沙汀在前阶段的创作中显露了语言艺术的才华。许多 作品的人物语言富有生活气息和个性特色。但是总的说来还未形成独特的语言风格, 特别是叙述语言还比较粗糙。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和探索,这个阶段作品的人物语 言的口语化、地方化更加成熟,叙述语言也初步形成了简洁、洗炼、明快的个性特 色。从总体上看,具有了独特的“川味”。 由于地区间经济文化发展的不平衡,由于地域文化环境的差异,川西北民间有 着自己的方言土语系统。它不仅在汉语覆盖的地区、地域中独具特色,就是与成都 城区比也带有鲜明的地方色彩。沙汀把创作立足点转到这一片乡土以后,凭着早年 深受的地方文化熏陶和艺术气质、艺术敏感,广泛采撷、精心提炼和熟练运用乡风 蜀味很浓的语言来刻画人物,描绘乡土环境。从《代理县长》、《龚老法团》等成 熟之作来看,无论叙述还是描写,均驱遣自由,准确,鲜明、生动。 如《龚老法团》开头叙述“龚老法团”其人:“这是一个十分健康的人,蓄着 雪白的牛角胡子,脸孔饱满,黄里带黑,眼角布满了细密的皱纹,看来好像焙制过 的黄连一样。不管两三个自命为懂得幽默的青年人,每一望见他走进茶馆,就免不 了要抿嘴笑一笑,其实在县城里,老头儿还算是声望极好的人。他当了十一二年公 事,但是在功名上,不过是个监生;一清查起瓜葛来,却也并非什么重要角色的‘ 老表的老表’,‘勇子的勇子’。单凭这一点看,我们就可以知道,轻视他是多么 不公平了。”这描述简约、幽默、生动、明快。它纯熟地运用写实的手腕,不作漫 画似的夸张,更无任何油腔滑调。于朴素中透出幽默情趣,委婉中带者嘲弄语调。 用“好像焙制过的黄连”譬喻眼角细密的皱纹,是以川西北俗常的事物设喻,形象 生动。说“清查起瓜葛来”,而不说“清查起社会关系”或“清查起亲属关系”, 并且用“老表的老表”、“舅子的舅子”来形容、譬喻这种“瓜葛”,所有这些都 是川西北民间习常的表述方式,生动明确。“其实在县城里,老头儿还算声望极好 的人”,“单凭这一点看,我们也就可以知道,轻视他是多么不公平了”,这都是 反语,富有机趣和幽默情调,联系上下文,从整个语境中即可谙其韵味。 如《代理县长》中写代理县长和他的同僚老科长的对话:“‘好,说正经话! ’代理县长马上就同意了,接着道:‘我敢向你们担保,这些告示一两天就会生效。 到了时候,索桥边给我派两个人守住,看那些灾民还长得有翅膀么!一天平均拿十 五个人计算吧!一个人五角,五得五,五五二块五,……’老科长叹息道:‘杯水 车薪呵!’‘你难道一锄头就想挖一个金娃娃么?哈哈……不要慌:久坐必有一禅! ……’”“‘我决定走!’老科长继续说,声调里带着不少决心,‘难道我还要把 几根老骨头送葬在这里吗……? 我明天就写信向家里要盘川,我自己垫钱好了。… …我不信会在这里拖得出个名堂来的。死了会连篾折子都找不到一张哩!……’老 科长的声调忽然哽咽起来,于是代理县长开始进行劝解。”仅只这两段对话,就把 代理县长掠夺的本性和狡猾、凶狠的嘴脸,老科长的雇佣态度和工作缺乏信心的心 理状态,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索桥边给我派两个人守住”,“一个人五角,五 得五,五五二块五”,“把几根老骨头送葬在这里”,“不信会在这里拖出个名堂”, 这些都是口语的表达方式。“挖一个金娃娃”,“久坐必有一禅”,“死了连篾折 子都找不到一张”,这些比喻、形容的用语,都是当地群众常用的,闪烁着群众智 慧,颇有生活气息,又富有表现力。 又如《在祠堂里》写“看客”之一的七公公的面目和心理。开始他不停地埋怨 洗衣婆母女:“老实说,原早就不该让他两母子搬来住!常言说,嫁出去的女,泼 出去的水!……”当别人认为他不应该说这些话时,他说:“说这些话!我亲自听 见她叫我七疯子哩!她不疯,养出他妈这样一个现世宝来。……”当洗衣婆女儿遭 到连长毒打时,他反而冷笑女人:“你看她那副神气哩,简直是她妈个生成的贱皮 子,过不来好日子的。”事态进一步发展,女人继续遭到残酷打骂,他却仍不忘照 例喝几杯,呷了一口酒:“……拿到一个年轻婆娘,一天有事没事都打扮得花花俏 俏的!常言道,母狗不摇尾巴,公狗不敢上背。”到深夜,当听说女人已被残杀, 他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未免太‘莽’了,唉!……”七公公的口语的结构方式、比喻方式和表达 方式,都是从川西北民间活的口语中提炼出来的。仅仅从人物的语言可以感到此公 的身份、年龄、态度、心理。勿需介绍其人,即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知晓其精神 面貌。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