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坦诚的小个子川籍作家 沙汀在1936 年年初返回上海时,带回了变卖田产积余的一笔钱,暂时不再为 生计发愁,辞去了中学的教职,一方面进行创作,一方面继续参加上海文艺界的工 作和活动。 他先是在《文学界》任编委。这个刊物是根据部分左联盟员的要求和党组织的 意见,通过邱韵铎取得光华书店的支持创办的。 主编署名周渊,不少人以为就是周扬,其实是个假名。刊物的一切编辑工作实 际上由左联党团成员、分管组织工作的戴平万负责。办公地点设在邱韵铎家里。沙 汀参加过两次编委会,讨论刊物的稿件安排。他在《文学界》工作不久,由于与戴 平万经常接触,彼此十分了解。这位当年的“太阳社”成员、坦率幽默的“老广” 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到了入党问题。他详谈了1927年入党前后的情况。戴平万认为那 时的事难以查证,不如重新入党。于是经戴平万介绍,沙汀再次加入中国共产党。 事后戴平万告诉他,党团书记周扬说:这个人早应该介绍入党了。 在《文学界》工作不久,沙汀又被安排担任《光明》的编委,原来的工作由陈 荒煤接替。《光明》由洪深、沈起予任主编,生活书店发行。洪老夫子是挂名。他 与国民党上层有往来,便于对付当局的干扰。沈起予的政治色彩也不浓。他和他的 妻子李兰负责日常编务工作。夏衍参予了领导工作。每次编排,他都提出许多好主 张。他的作风也很深入,曾多次同沙汀一起跑印刷厂,亲自调整版面,撰写补白文 章。他对编辑业务之熟悉,才思之敏捷,审看校样之精细,给沙汀的印象很深。沙 汀为办好《光明》,组稿, 改稿,跑厂,很忙乎了些时日。周扬转来舒群的《没 有祖国的孩子》刊登后,引起强烈的反响。他便与舒群取得密切联系,约到几篇好 槁,并且通过舒群,约到了罗烽、白朗的稿件,出了一期“东北作家近作集”。 沙汀返回上海时,“左联”已经解散,成立文艺家协会的事已经确定。 他从周扬那里得知,这是根据萧三给“左联”的一封长信作出的决定。萧三是 “左联”驻莫斯科共产国际的代表。他通过内部交通线将这封信送到上海史沫特莱 手里,然后经鲁迅转给周扬。他在肯定“左联”取得成绩的同时,严厉批评了“左 联”长期存在的关门主义、宗派主义,提出解散“左联”,成立一个有广泛群众基 础的统一战线的文艺团体。他的提议显然不是他个人的意见,而是共产国际的中国 代表王明的指示。因此,沙汀认为既然是党的指示就应当服从。而且他也确实感到 “左联”多少有些像党组织,不大像文艺团体,以致影响了文艺界更广泛的团结。 可是没有多久,他忽然听说鲁迅对此持有异议。1936 年4 月初的一天,周扬来找 他,要他邀请茅盾来他家里见面,商议怎样去做鲁迅的工作,茅盾如约到来。周扬 对茅盾说,解散“左联”后,筹备成立文艺家协会的工作进展顺利,但现在由于鲁 迅有意见遇到了困难。鲁迅是文艺界的旗帜,理所当然应由他来挂帅。他不肯参与 领导,使一大批作家对这个新的组织表示冷淡。周扬还说,现在社会上和有些小报 说鲁迅破坏抗日统一战线,这纯系流言蜚语。他对鲁迅一向十分尊敬,过去有人化 名骂鲁迅,他不知情。有人故意歪曲事实,挑拨离间,他感到痛心。 总之,周扬说了许多使他左右为难的话,希望茅盾能从中调解。茅盾对周扬说, 不是他不愿调解,而是无能为力。事实上他已多次同鲁迅交换过意见。 开初鲁迅对萧三的意见持看一看的态度,认为没有必要急于解散“左联”。 “左联”的宗派主义、关门主义确乎严重,但宗派主义、关门主义是有人在那 里“做”,绝不会因为取消了“左联”,他们就不“做”了。文艺界的统一战线应 该有个核心,这个核心最好是“左联”。解散了“左联”,统一战线就没有了核心。 我们一心想把人家统过来,弄不好恐怕会被别人统了过去。 “左联”是左翼作家的一面旗帜,旗帜一倒,岂不是向敌人宣布自己失败了。 后来,鲁迅在徐懋庸等一再劝说下,同意解散“左联”,但提出必须发表一个 宣言,申明“左联”之所以解散是为了在新形势下把文艺运动推向新的阶段,而不 是溃散。他的这个意见,周扬他们曾表示接受,可是以后却为何变了卦。鲁迅对此 十分生气,认为他们言而无信。在这种情况下,茅盾怎么进行调解呢?他们这次谈 话,没有多少成效。成立文艺家协会的事拖了又拖,直到6 月初才大体就绪。6 月 7 日,文艺家协会在驷马路大西洋菜社的大厅里举行成立大会。到会的有七八十人。 大会公推夏丐尊为主席,由傅东华作筹备经过的报告,通过了简章和宣言,选举茅 盾、夏丐尊、傅东华、洪深、叶圣陶、郑振铎、徐懋庸、王统照、沈起予9 人为理 事,沙汀等5 人为候补理事。大会热烈鼓掌通过了给病中的鲁迅的慰问信。沙汀参 加了大会。他曾约艾芜、欧阳山、草明参加。他们没有去。 也是在回到上海时,沙汀就听说上海党组织根据党驻共产国际的代表王明在《 救国时报》上的一篇文章和共产国际出版的《国际时事通讯》上一篇文章的精神, 提出了“国防文学”的口号。他也认为作为党组织提出的口号,当然应该赞成。当 1936 年6 月胡风在《文学丛报》上发表《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一文,提出 用“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来代替“国防文学”的口号时,他同许多赞 成“国防文学”口号的人一样,认为胡风此举是分散抗日的力量。两个口号的论争 激烈展开以后,沙汀完全站在“国防文学”口号一边。不久,茅盾曾出面做双方的 调解工作。他在主张“国防文学”口号的“左联”成员的一次座谈会上,苦心劝说 大家放弃口号之争。可是与会者都按周扬、夏衍的调子,说“国防文学”这个口号 提得早,已经得到普遍的拥护。沙汀在会上也发表了类似的意见。座谈会结束时, 他还试图去说眼茅盾,要茅盾为《文学界》写一篇赞成“国防文学”口号的文章。 他煞有介事地说这个口号是党组织提出来的。几乎谈得来唾沫迸溅。茅盾只是摇头, 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茅盾的调解没有成功,两个口号之争愈演愈烈。《 夜鸳》、《现实文学》、《文学丛报》、接连刊登许多赞成“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 文学”口号的文章。《夜莺》第1 卷第4 期还出了特辑。《文学界》、《光明》、 日本东京的《质文》发表了大量的赞成“国防文学”口号的文章。《文学界》也出 了特辑。沙汀在《文学界》第1 卷第3 期上发表了《一点意见》,表示拥护“国防 文学”的口号,只是说“因为经验的限制,我只能接受而不能履行”。到1936 年 8 月中旬,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问题》一文发表以后,两个口 号的论争才逐渐缓和下来。鲁迅表明了他对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态度,驳斥了徐懋 庸的错误观点,批评了周扬在理论上、行动上的关门主义、宗派主义错误,并对两 个口号作了分析。 认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名词,在本身上,比‘国防文学’这名 词,意义更明确,更深刻,更有内容”。“‘国防文学’这口号,颇通俗,已经有 很多人听惯,它能扩大我们政治和文学的影响,加之它可以解释为作家在国防旗帜 下联合,为广义的爱国主义的文学的缘故,因此,它即使曾被不正确的解释,它本 身含义上有缺陷,它仍应存在,因为存在对抗日运动有利”。许多作家都表示赞成 鲁迅的观点。尽管大家在口号上有过争论,但在拥护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个根 本问题上却是一致的,一经鲁迅分析两个口号的关系,强调了两者并行不悖,很快 就消除了隔阂。 此后,两个口号论争的双方都已偃旗息鼓。谁知徐懋庸并没有服气,又别生枝 节。他在给鲁迅去信后,回浙江老家去了,一读到鲁迅的公开覆信,立即返回上海。 他到沙汀家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他读了鲁迅的信,已痛哭了几场。他给沙汀的 印象是,虽然做了胡涂事,但仍然是尊重鲁迅的。但过不多久,他却找上门来,对 自己的错误进行辩解,还拿出一封名为《答鲁迅先生》的“公开信”,要求在《光 明》上刊登。沙汀竭力劝阻,也不看他的信。他一再说他非常痛苦,这封“公开信” 非披露不可。沙汀向周扬谈及这一次和徐会见的情况,周扬很吃惊:怎么这个徐懋 庸竟不听鲁迅的批评,不吸取教训!沙汀便约周扬与徐懋庸在自己家里作了一次长 谈。周扬热心而又真诚,可是也没有能使徐懋庸回心转意。这个执拗的人带着“公 开信”扬长而去。沙汀曾同徐懋庸一起任过《文学界》的编委。对这人的印象一直 很好。他有才气,又极勤奋,写的有些杂文得到过鲁迅的赞赏,其《打杂集》还由 鲁迅作序,没想到竟如此之自负。后来,徐懋庸一意孤行,将他的“公开信”交给 一个从日本回国、八方拉稿办刊物的人,发表在《今代文艺》的创刊号上,引起文 艺界普遍的不满。 1936 年10 月19 日,鲁迅不幸逝世了。噩耗传来,上海文艺界进步人士无 不万分悲痛,纷纷去万国殡仪馆瞻仰遗容。周扬、夏衍因不便在那种场合公开露面, 便请沙汀、艾芜代表他们志哀。20 日,沙订一到殡仪馆,迎面看到了胡风。胡风 拉着沙订的手失声痛哭。沙汀也泪如雨下。随后沙汀肃立守灵,默对先生清癯的容 颜,忆起往昔的音容,念及过去的教诲,心中有如刀绞。22 日下午出殡,沙汀一 早就赶到现场。事前拟定的扶柩拾棺的名单中没有沙汀,因临时缺人,巴金、靳以 便招呼他参加。他跻身十多个青年作家的行列,在肃穆中前进。送殡的队伍缓缓蠕 动,首尾长达数里。白色的挽联一幅接着一幅,《哀悼歌》一声接着一声。“鲁迅 先生精神不死”的口号声震长空,街道上人山人海。出殡事毕,沙汀回到家里,就 与洪深商量编排《光明》的纪念专稿。他们将已编好的当期刊物改版,增加了“哀 悼鲁迅先生特辑”,推迟在10 月25 日出版。沙汀写了《哀悼之辞》。其中说: “鲁迅先生的伟大处是在直面而坚持地对一切黑暗突击,从古久先生的帐簿一直到 泊夹品的字徽章。在五四运动后的十数年中,每逢一次新的巨大的激变,都能够勇 敢地站在前线作战的,只有先生一人,而能够使一切丑恶畏慑的,也仅仅只有先生 一人。”在两个口号的争论开始不久,不少左翼作家就对上海文艺界进步作家的内 部矛盾深感不安,希望开展一些活动以增进了解。 鲁迅答徐懋庸的信发表以后,他们又建议加强联系,消除宗派情绪。鲁迅逝世 后,大家都很悲痛,更进一步提出要在大目标下团结起来。于是,当欧阳山向沙汀 提出在他们已经组织过的“小说座谈会”的基础上扩大范围,吸收两个口号论争中 有不同意见的人参加,再次举行座谈以增强团结时,他欣然表示同意。10 月30 日,座谈会在四川路的一家粤茶馆内召开。欧阳山、张天翼、艾芜、陈荒煤、沙汀 等都高高兴兴地赴会。大家见面握手言欢,讲团结讲友谊。沙汀也在友好的气氛中 慷慨陈辞:要“尽快增强团结”,“创作家们要先联合起来,打定一个基础”。 “现在看到《小说家》根本没有一点宗派意味,所以我才毅然决然地加入”。1936 年12 月1 日出版的《小说家》第1 卷第2 号对这次座谈会作了突出报道,集中刊 登了与会者的发言。 这以后不久,茅盾又发起了定期的聚餐会。他先行给沙订通了情况,说他已同 冯雪峰等商量过,可以用过去他和文艺界、出版界一些老朋友用过的星期聚餐会的 方式,加强青年作家的联系,自由地交谈一些共同关心的问题。 沙汀自然非常赞成。他希望茅盾领头,他愿意多邀请一些青年作家参加。他们 经过联络,商订每一、二个星期的星期一聚会一次,名为“月曜会”。由茅盾固定 作东,其他人用撇兰的方法多少交几角钱。所谓的撇兰,即按聚餐人数画一丛兰草, 根部注明钱数。聚餐的人各抽一叶,按数交钱。这种方法类似四川的划鸡爪。他们 用这种办法,一次可凑到六七元钱。在当时上海的中小餐馆,六七元一席,蒸、炒、 烧、拌,样样都有一点。这种“月曜会”举行过多次。一般没有顶定题目,从政治 形势、文坛动态、文艺思潮、个人见闻、创作打算直到在座作家的某篇近作,无所 不谈。经常参加的有张天翼、艾芜、陈白尘、巴人、蒋牧良、端木蕻良、沙汀等。 有的刊物的主编也来参加和组稿。《文学》的主编王统照就常常在座。他除了组槁, 还请茅盾点名发言,探讨青年作家来稿中的一些共通性的毛病,使话题更加集中, 讨论更加活跃。“月曜会”从1937 年春天开始,一直坚持到“八·一三”上海抗 战爆发前夕。沙汀觉得从这项活动中获益匪浅。 这些时候的沙汀,已是有名气的左翼作家。可是他不只是同名作家交往,还常 常和不知名的青年作者往来。他喜欢同青年们无拘无束地交谈。青年作者也喜欢这 个小个子川籍作家的坦诚。他那辣斐德路桃源邨的斗室之后,经常有不速之客。不 过,他往往是同来访者谈不上20 分钟,就会约请一同到马路上散步。一面走一面 畅谈。据曾经几次受过这种“马路上的热情招待”的青年作者回忆,这个外表冷静 的作家实则心热似火。他陪客人一上马路就絮絮叨叨,一连几个小时也没个完。当 远远望见屹立的普希金铜像时,他还会激动地朗诵起普希金的诗,看见悠闲踱步的 白俄罗斯人时,会很诙谐地说宛如置身在古老的莫斯科黄昏的街道上,看见流浪的 老白俄时,会沉思着说想起了陀斯妥也夫斯基笔下那顽固而悲惨的老年人,看见携 着小狗的淑女或者握着手杖的绅士时,会一口咬定,“这些都是果戈理小说中的人 物啊!”谈话末了,总是诚恳地叮嘱:“你们要熟读陀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尤其 是《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这一部书,还有《罪与罚》,还有法捷耶夫的《毁灭》, 还有绥拉菲莫维支的《铁流》,还有契诃夫等人的短篇小说,这些作品读上百次也 不算多,……”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