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金秋在延安 1938 年8 月14 日,成都的一个凉爽的早晨,沙汀、黄玉颀告别还未离开成 都的阿礼和岳母,悄悄地穿过寂寞的街巷,到城北汽车站与早已等在那里的何其芳、 卞之琳会合,搭上了川陕公路的汽车。 汽车颠簸在公路上。穿过平原,进入丘陵,于傍晚到达歇脚的第一站梓橦。此 地原是沙汀少年时代向往的梓橦会的发源地,可是如今亲眼所见,如此之偏僻、荒 凉。入夜,通城只有很少几盏煤气灯,照着犬、猫出没的狭窄的街巷。客栈、店堂 如豆的油灯下,过瘾的烟客像鬼影一样晃晃动动。烟客与妓女讨价还价的声音不时 传出,一方面是邪恶、淫荡,一方面是哀告、悲戚。几个正直的书生次日登程,都 有发抒不完的感慨。21 日晚到达川陕边境的宁强。这里虽属山区小镇,却岗哨密 布。他们正要安寝,巡逻队咚咚敲门查房:你们是否是去延安“抗大”?面对突然 的盘查,何其芳表现了少有的镇静。他用一种玩世不恭的口气回答:都长胡子了, 还上什么“大”,读什么书?接着沙汀出示了护照,好不容易闯过了险关。24 日, 翻过巍巍秦岭,到达陕南重镇宝鸡。此地因系入川咽喉,陇海路又通到这里,呈现 一派暴发的繁荣。破旧的石板路两旁耸立起一座座簇新的商场、饭店。他们滞留了 一天,于25 日搭上了去西安的火车。西安不愧是十二朝帝王古都。街道平坦宽阔, 屋宇整齐雅致。他们在一家旅舍下塌,由沙汀去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接上关系。27 日晚,一行人往进了办事处。次日下午,乘上一辆去延安的专车。 同车去延安的有30 多人。大多是去进“抗大”的。有前线下来的军人,也有 江苏、河南、陕西等地来的进步青年。司机旁边坐着一位抱孩子的妇女,一身军装, 十分庄重。原来是著名的徐海东将军的夫人。读过《晋察冀边区印象记》的沙汀, 很快联想到其中描绘的徐海东将军的形象,对将军夫人肃然起敬。同车的人都以同 志相称。越唤越热呼,越唤越亲切。沙汀一行都感到格外兴奋。同志们谈笑,他们 也谈笑。同志们唱歌,他们也跟着敞开歌喉。 当然,嗓音最好的要推黄玉颀。她和同车的几个女同志一亮嗓子,就压倒了五 花八门的合唱。 全国动刀兵, 一齐去出征。 你看那大旗飘扬多威风—— 这批人马哪里来? 西北陕甘宁。 …… 从成都算起,经过18 个日日夜夜,3000 余里风雨兼程,8 月31 日到达延 安。 暮霭开始降临,巍巍的宝塔山映衬在淡青的夜色里,幽幽的延河吟唱在路旁, 城内外闪烁着点点灯火。空中回荡着悠扬的歌声。延安是那么静谧、庄严! 沙汀他们下塌在城里的西北旅舍。这是边区政府的招待所。一座有10多间客房 的小院,一律整齐的土炕,小巧的方格窗棂。出院门就是街道,路面坑坑洼洼,店 铺窄小简陋。 不两天,周扬、苏灵扬前来看望沙汀夫妇,同时认识了何其芳、卞之琳。 周扬夫妇在沙汀、玉颀离上海不久就到了延安。周扬任边区教育厅长兼:“鲁 艺’副院长。他谈笑风生,气色极好,一年前的那种忧郁的神色已无踪无影。 这之后,边区“文协”负责人柯仲平也来了。他代表边区文艺界欢迎几位作家 到延安。这位当年的狂诗人像他正在提倡的大众化诗风一样平易近人。 接着,延安文艺界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欢迎式,热烈欢迎沙汀一行。 延安的干部大多穿灰色制服,虽然简朴,但很神气。沙汀他们的长衫、西装太 不入时。在他们提出换装后,接待人员很快满足了要求。换上新装,都觉得十分体 面。沙汀夫妇还不免互相赞赏一番。脱下的旧装放到哪里去? 四个人灵机一动,拿到旧货市场便价处理,所得收入买了些枣糕、卤羊肉、蜜 汁葫芦等风味食品,乐呵呵地品尝。 到延安几天后,经过周扬的联系,毛主席会见了他们。 毛主席住在城西的凤凰山下。一排三间窑洞。中间的窑洞开门,左右两间有青 石镶垒的窗门。他们进门后,毛主席请他们到左边的屋里就坐。毛主席身穿蓝布制 服,坐在窗前的书案边。书案由一张长方木板搭成,上面铺着一张桌布,放着砚台、 毛笔、稿笺。案头有一具约半尺高的高尔基塑像。毛主席问过他们的情况后,用幽 默、爽朗的语调同他们随意交谈。 他们向毛主席提出想写延安。毛主席笑着说:延安有什么可写的呢?延安有三 座山。随即扳着指头:有西山,清凉山,宝塔山,……也有一点点可写的。他们接 着向毛主席表示,想到前方去搜集材料写报告文学。毛主席说: 文艺工作者应该到前方去。又鼓励他们说,上前方去,走路会成为一个困难, 但是很快就会习惯。毛主席还说,他去武汉的时候,也是每天出门就坐车子,后来 上井冈山了,没有车子坐,只好两只脚走路了,很快就学会了走路,…… 毛主席的一番富有风趣的谈话,给了他们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以后不久,他们分配了工作。卞之琳如愿以偿,只在“文协”工作过一段短 时间,便去了晋东南前线。黄玉颀被派到“抗大”女生队。沙汀和何其芳到“鲁艺” 任教。周扬希望沙汀接任他兼任的文学系主任。沙汀觉得学识有限,无力承担,又 担心从此难于有机会上前线,只答应代理一段时间。 两人去敌后根据地的愿望暂时没有得到满足,但都服从了工作的需要。质朴、 开朗的何其芳还相当愉快。他的情绪感染了沙汀。 “鲁艺”刚刚成立半年,当时叫鲁迅艺术学院,以后才改名鲁迅艺术文学院。 校址在延安城北门外西侧的一个山洼的半坡上。校舍较为分散,有两排20 来孔旧 窑洞和新挖的一些土窑,也有一些平房。山坡下有一片由旧文庙废墟平整出来的活 动场地。学院的领导机构是由沙可夫、周扬、艾思奇、朱光、李伯钊、徐以新、吕 骥、张庚组成的院务委员会,日常工作由沙可夫、吕骥、李华主持。学院成立了戏 剧、音乐、美术三个系,刚刚增设了文学系。 文学系的学制比其他系略长,入学后读书3 个月,赴前线实习3 个月,返回再 学习3 个月。文学系第一期的学员有50 多人。沙汀、何其芳到学院那天,学员、 教师正在一个席棚下的饭堂里吃晚饭。负责接待的教务处干部叫了一声:这两位大 后方来的作家没有碗筷,请吃完饭的同志支援支援碗筷。随后就有人送来搪瓷碗和 柳枝作的筷子。两位作家没有半点犹豫,高高兴兴地舀满小米饭蹲着吃了起来。当 晚,他们在坡下的平房里住下,从此开始了“鲁艺”的生活。 沙汀、何其芳到文学系任教之前,消息就已传开,他们的名声更是早为许多学 员所知晓。学院馆藏的《法律外的航线》、《土饼》等小说集,已在学员中流传。 所以文学系的师生对他们到来非常欢迎。大家在窑洞前的土坪举行了欢迎会。沙汀、 何其芳先后讲了话。沙汀的讲话给学员们的印象是老练、冷静,何其芳则是热情、 爽朗。 沙汀担任了两门课:名著选讲,写作实习。他选讲了爱伦堡的《西班牙通讯》、 基希的《秘密的中国》、夏衍的《包身工》、周立波的《晋察冀边区印象记》、宋 之的的《一九三八年春在太原》等中外报告文学名著。学院的教学方式与中学完全 不同。主要是专题讲座,学员结合讨论、自习。到上课时间了,学员们带上折叠小 凳在露天坝里坐好,听教员讲课。遇到下雨,就改在一间较宽敞的窑洞里。 金秋十月,陕北的秋收季节。党中央号召延安各级干部帮助群众秋收。 沙汀和何其芳向院里的领导人建议组织学员参加生产劳动,同时进行写作实习。 这个建议立即得到采纳。学院便以文学系一期的学员为主,整队到延安附近的二十 里铺劳动和实习。他们分组分散住在农民家里。白天收割谷子,晚上采访写作。沙 汀、何其芳向他们讲观察人物、搜集细节、记录素材的方法。晚上分头到他们的住 地了解情况,选择了什么样的采访对象?作过什么样的观察记载?有时还找选择的 对象面谈,增加一些直感,然后同学员一起研究应采取的观察角度。下乡劳动一个 星期,学员们晒黑了脖子,熟悉了群众,写出了一批习作。这些习作汇集成了一本 小册子:《秋收一周间》。这本书没有得到出版,可是几天的下乡实习使学员们受 益匪浅。一些学员后来成为作家,每每忆起这段生活,都认为这时形成的观察生活、 记录素材的方式几乎受用一生。 由于赴延安同行,沙汀对何其芳有了较多的了解。在“鲁艺”工作一个多月后, 他就向吕骥反映应该吸收何其芳入党。吕骥说他们想到一块了。何其芳来“鲁艺” 后表现很好,教职员、学员的印象很不错。于是,11 月17日,何其芳经沙汀、王 宗一介绍入党。 在“鲁艺”的这些日子里,沙汀常去边区教育厅周扬那里,叙旧情,研究怎样 办好“鲁艺”文学系和组织创作力量反映边区生活。当然也没忘记一再表示在有机 会时,让他到前线去。他也常去“抗大,看黄玉颀,同时看望任政治主任教员的老 朋友任白戈。在那里,他认识了女作家陈学昭。陈学昭曾两次赴法留学,获得克莱 蒙大学文科博士学位。她在《浅草》、《语丝》等刊物上发表过许多文笔优美的散 文,翻译的屠格涅夫的作品也十分流畅。 这位大姐待人热情、诚恳。沙汀每次告辞出门,她都要不容推辞地塞些零食。 沙汀外出,除专门去看玉颀,一般都与何其芳同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 沙汀仍念念不忘创作。有一次,他同何其芳到陕北公学去看望成仿吾,留在那 里吃饭。席间,他谈起了前线,谈起了创作。成仿吾说,你想写前方将士?就写贺 龙嘛!贺龙很值得写。又有一次,他在机关合作社里与李伯钊一起吃饭,遇见了关 向应。李伯钊热情地作了介绍,然后对他说,你不是想写政委吗?这就是政委。于 是,沙汀就有了到一二○师,写贺龙、写关向应的打算。 事有凑巧,这时中共中央六中全会闭幕,贺龙应邀到“鲁艺”作报告。 这位传说中的个性鲜明的将军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他向师生们讲一二○师在 前线的战斗故事,沙汀却入神地注意他的风貌。 这个高矮适中的中年人,穿着一身整洁的普通军装。看来肉很多,但并不见得 肥胖,只是使人感到他非常结实。因为面部宽大,且又从不隐藏自己的愉快心情, 他的眼睛似乎相当细小;一笑起来眼角上便布满了饱经风霜的皱纹,他的神态生动, 但在开阔的嘴唇上却横着一撇浓黑的胡髭。当它们闭阖着的时候那便显示出一种不 可摧毁的信心。 这是不带任何概念化色彩的真实的素描,是对贺龙的第一印象。此后,贺龙在 “抗大”女生队也作过一次报告。毛主席还亲临听讲,不停地称赞讲得好。黄玉颀 激动地将所见所闻告诉了沙汀。在这以后,沙汀又多次见到了贺龙。 11 月,边区“文协”筹办《文艺战线》,特约沙汀为创刊号写点散文。 沙汀满口答应,决定写一篇贺龙访问记。11 月12 日,他同贺龙约定访问时 间。11 月14 日晨,如约和何其芳、陈荒煤一道去贺龙住处。他们按事前的分工, 由何其芳、陈荒煤作记录,沙汀提问,并专记神态、动作和有特色的语言。事实上 不用多问,贺龙就吧嗒吧嗒地抽着叶子烟,富有风趣地侃侃而谈。他谈他的身世, 谈长征,谈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谈抗战的前途。这次访问用了两个小时,接着沙汀 只用了一天一夜就写好约5000 字的访问记。陈荒煤看后,连声称赞:可以得85 分、90 分。这就是《贺龙将军印象记》。 这些时候,按照“鲁艺”的教学计划,应该带学员上前线实习了。恰好贺龙也 提出,欢迎文化人到前线工作。于是,经学院领导人安排,由沙汀、何其芳带领文 学系第一期、音乐系、戏剧系、美术系第二期的部分学员,随贺龙去晋西北。文学 系的学员9 名:非垢、康濯、孔阙、浪淘、岳瑟、艾堤、黄海、王文秋、尤琪。其 他系的学员12 名。其中的莫耶后来成为有成就的女作家,成荫成为著名的电影艺 术家。 沙汀把文学系的工作移交给了陈荒煤,辞别玉颀,跟随贺龙上前线。此时此刻, 他的心情难以平静,他梦寐以求的日子快要到来。 延安的金秋是美好的,生活等各方面都已完全适应,然而这位作家绝不会停止 他的追求,他在事业上是执著甚至执拗的,——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我对于战争最 前线的憧憬。加之, 虽然我有时候是拘谨的,顽固和保守的成分也并不少,而且, 我的年龄,似乎也不是那种容易激动的年龄了,但在本质上,我却是易感的和激动 的,并且对于一种新的念头总又非常执扭,一定要纠缠下去,弄出一个结果才甘心。 这是往往很苦恼我的。 随后,由于种种偶然的机缘,我这多少带点浪漫成分的心愿,总算是实现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