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被他的豪迈和热情所吸引 1938 年11 月19 日,阳光照耀着山峦淡淡的积雪,沙汀和何其芳带领“鲁 艺”的21 名学员,随贺龙从延安乘车出发,奔赴晋西北。 到了米脂,中国古代美人貂婵的降生地,部队分派了几十匹马,要他们改为骑 马。沙汀在少年时代为舅父送情报和枪枝就学会了骑马,所以很快驾驭了战马。身 材矮胖、眼睛近视、从未骑过马的何其芳不免出许多洋相。于是马就成了大家共同 的话题。在驰骋者中,当然要数贺龙知识广博。他嘲笑市面上各种各样的马,绘声 绘色,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夜宿吕家坪,他兴犹未尽,一往情深地讲起过去伴随过 他的一匹大青马:“它还很有德义呢! 比如你前面有人这样躺起,它就停下来不走了。翻大雪山的时候;靠它救了多 少命啊!至少五六十条。每一次总是好几个人,尾巴上、颈项上都拖得有,我自己 还一手提一个,就这样往返了好几回。要不然死的人会更多些。 山又高又大又冷,空气很稀薄,身体坏一点的,还没有喘过气,倒下去就死了。” 大家在一阵沉默之后问这匹马在哪里呢?他说:“后来给猴子偷走了。”他见大家 都惊奇地看着他,解释说:“这在西康是常有的事。天天看见藏族同胞骑马,军队 骑马,猴子也懂得骑马了呀。”他的丰富的阅历,他那与四川话接近的语言,使沙 汀感到佩服,感到亲切。 他们经过几天的行程,渡过黄河,穿过敌人的封锁线,于11 月23 日下午到 达了一二○师司令部所在地岚县。1937 年底,一二○师挺进管涔地区,建立了晋 西北抗日根据地。1938 年3 月,打垮了敌1 万多人的进攻,收复了宁武、神池等 7 座县城。8 月,又派出支队,开辟了大青山抗日游击根据地。 这以后,一二○师威镇晋西北广大地区,将指挥中心设在岚县,贺龙到司令部 以后,便忙着召开师团干部会议,传达六中全会精神,进行挺进华北敌后的战斗部 署。 沙汀、何其芳和学员们被安排在司令部附近的民房里。沙汀、何其芳受到优待, 住进了一座地主大院。这是这个县城最富丽堂皇的住宅。檐牙涂了鲜艳的色彩,炕 壁有封神榜故事的彩绘,窑顶上耸立着高高的女墙。他们休息了一会,贺龙抽空独 自来了。他到窑顶上眺望了一阵,便到学员中问寒问暖。他提议大家唱歌,学员们 逼着他先唱。他略一沉吟,微笑着哼了两句山歌,带动大家满怀兴致地合唱。 在岚县住下以后,学员们分配到部队和地方基层工作。沙汀则忙着搜集创作材 料。一有机会,他就去采访贺龙。他随军上前线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写一部贺龙的 传记。在延安同贺龙几次接触,如同他后来回忆时所说,像铁末被磁石吸引一样, “被他的豪迈和热情吸引住了,”决心写出这个中国的“恰巴耶夫”。到了岚县, 他便尽一切可能去了解贺龙的经历,多侧面地去认识这个光彩夺目的性格。贺龙热 情地接谈。谈他的身世,谈他的家乡桑植强悍、好胜的民风,谈他在湘西游击战中 英勇牺牲的大姐贺英,谈正在研究的对敌作战,…… 可是,贺龙作为司令员,又肩负着率部挺进敌后的艰巨使命,哪有可能集中时 间和精力详谈过去的一切,回答那些不厌其烦的提问。渐渐地,沙汀觉得自己的打 算不符合实际。他又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准备在岚县长时间住下去,先了解晋西北 根据地的一般情况,然后深入到一个游击区,在一个连或者一个营生活半年。“与 其广阔而浮面,不如狭小而深入”,相信只要在一个小的范围内深一些、久一些, 一定能写出一点像样的小说。在半个月时间里,他访问了许多部队干部、地方干部 和游击队干部,用“电报式”的笔调记录了数万字的材料。 12 月21 日,一二○师主力部队开赴前线的前一天,沙汀的思想斗争非常激 烈。是随军去华北呢,还是继续留在晋西北?去,担心贺龙没时间谈话,创作计划 会落空;留下来,又担心将来会因为没有上前线而遗憾。他向何其芳谈了他的心情。 志在写诗而又负有带领学员实习任务的何其芳,自然是要去华北的。他分析了沙汀 的实际情况,主张沙汀还是留下来深入生活的好。 次日上午,在躲过一阵空袭之后,沙汀就去向贺龙陈述他的想法。谁知他刚刚 提了个头,就被贺龙一阵爽朗的笑声打断。贺龙说:到铁路那边去吧,那里会有更 多的创作材料。又说:需要找我谈也是可以的。到那边住定了,每个星期我们就谈 它个两三次吧!他斩钉截铁他说,马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还再说什么!犹豫不决的 沙汀,遇到了果断、爽快的贺龙将军,其结果可想而知。沙汀只得低下了头。他回 到住地,对何其芳说,又得改变自己的计划了。 何其芳沉思着说:是倒是啊,生活每每并不按照预定的计划来进行。 12 月22 日傍晚,岚县漫天大雪。贺龙率一二○师七一六团将士踏上了征途。 “鲁艺”的学员除留下5 人,其他16 人在沙汀、何其芳的带领下随军前进。这支 劲旅,全副伪装,连牲口都披上麻袋或高粱秸制作的披毡,神奇地行进在茫茫的雪 野中。 到第一个宿营地正是中午,雪停了,恍恍忽忽的太阳,照着冰封的汾河。 河对岸有一片片白杨树丛,树丛南面山坡上有几堵红墙。更上面有郁郁葱葱的 苍松翠柏。看见这景色,使沙汀想起家乡山区的自然风光。沙汀一行人进城后,兴 致勃勃地随副官去看住房。不料这阎老西统治区的群众觉悟很低,房主人当面给他 们吃了闭门羹。这个自称60 多岁、实际不过40 多点的麻脸汉子一个劲嚷叫,房 子是他出钱租的,他还有个60 岁的老婆。然后呼地一声把门关了,神经质他说: “想跟我一炕睡——那你们才好干呀!”这一伙文化人自然怏怏不乐。其实,据次 日晚卫生部长说,他头一天就是在那个所谓60 多岁的老头子家里住下的。他并没 有什么老婆。 大部队继续前进。12 月26 日深夜,在游击队的掩护下穿过距敌人据点只有 5 里的同蒲路。12 月29 日,到牛郎院,渡过滹沱河,进入河北省地界。 这里枣树渐渐多了,还有花椒、核桃树。河两岸是大山。河宽水急,中流不冻, 不时有浮冰顺流而下。太阳映照着滚滚的河水,令人心胸开阔。沙汀觉得自到陕北 以后,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 这里已属晋察冀边区,有自卫队、儿童团。沙汀很有兴趣地找了几个儿童团的 孩子谈话。孩子们踊跃参加军训。他们都懂得自己的职责:查汉奸,防日寇。这几 天,沙汀有机会两次与萧克将军交谈。萧克时年30 岁。眉眼粗黑,嘴唇轮廓显得 很倔强。他谈话很理智、很细心。谈到重要问题时,照例想一句说一句,有时还停 顿很久,自己默念一遍,这才出口。他过去很喜欢喝酒,十六七岁时常常“喝得颠 颠倒倒”。后来在一次患疟疾时,医生劝他戒酒。他“说不喝就不喝了”。他谈中 国的革命,各阶层成员的变化,绥拉菲莫维支的《铁流》,知识之广傅使沙汀感到 钦佩。 沙汀仍是一有机会就去采访贺龙。开初,贺龙还尽量挤时间同他谈话。 他谈边区,谈他所知道的朱德、彭真、聂荣臻的情况。后来忙于指挥行军、作 战,就常常把沙汀的事忘了。他身边别的领导人也席不暇暖,没有更多的时间顾及 沙汀、何其芳的创作。他们终日只是杂乱无章地行军、睡觉。不了解战局,又没有 具体的工作、沙汀忍不住幽默地对何其芳说:“我们好像一二○师喂的两匹牲口。” 两人实在闲着无事,何其芳就一一抄录旧作,沙汀便拿他的诗来吟咏,或者去啃高 尔基、司汤达的大部头著作。新年前夕,两人谈彼此的思想、性格、家境直至深夜。 过完元旦节,沙汀在日记中写的是: “感到怅惘:又一年过去”。后来,按照贺龙的意见,何其芳带学员到政治部 工作,沙汀到司令部,这才不再被当做“客人”,沙汀同贺龙的交谈才又多起来。 不过,他已调整了写作计划,决定先写一部贺龙在前线的报告文学。 不只是了解贺龙的经历,还注意贺龙的日常生活,贺龙的言行。 几天以后,大部队进入平山,到了灵寿。一路所见典型的华北平原风光: 聚居的村庄,谷秸的小棚,茂盛的白杨林。1 月12 日宿营七祖院村,沙汀和 何其芳很有兴致地到村外的白杨林中走了很久。丛林旁有大明川,河面很宽,水很 浅。落日的余晖炫人眼目,不远的峰峦呈浅紫色。何其芳诗兴大发,他说他很爱北 京的夏天,那淡淡的槐花,那不停的蝉声,那金环一般的上弦月,那飘忽的萤火虫。 沙汀却说,他怀念的仍旧是四川故乡的社会情态,没有多少诗意。过了一天,到了 行唐地界,重又进入山区,觉得像压在锅底似的。 次日晚,通过敌人重兵把守的平汉线。当敌人的探照灯猛然射来,沙汀、何其 芳于仓惶中掉了队。着急了好一阵,两人才发现了部队。原来将士们仍伏在路旁的 一带高坎下面,贺龙也蹲在那里。部队重又集合行进时,沙汀一再丢失了行李,何 其芳掉了马鞍。到了宿营地,一个个疲惫不堪。接着几天的行军,不断躲避敌机的 骚扰和袭击。这些时日,沙汀的心情正如1 月18 日在深泽的一个小村柳树下记的 日记所说:“战斗的恐怖把自己简单化了,对于生命和死亡特别敏感。所以尽管心 情显得复杂,其实也不过在安全问题上绕着圈子罢了。同战士们对照起来,这是一 个很值得深思的问题。”在行军的间隙,沙汀也不免思念起延安的妻子和四川的孩 子。有时念之甚切,心中升起淡淡的惆怅。掏出玉颀和礼儿的照片,对着那张聪慧、 娇气的脸和那张俊秀、稚气的脸阵阵出神。旧历年的前夕,从延安传来了“抗大” 女生队已经解散的消息。女生队解散以后,玉颀到哪里去了呢?他进行了各种各样 的猜测。过了几天,贺炳炎从延安来到司令部,谈起了延安的空袭,谈起了女生队 的解散。这个独臂将军富有风趣他说,敌人的炸弹像长了眼睛,专门炸女生,炸女 生又专门炸结过婚的。这当然是一种玩笑,是有意取笑沙汀。敏感的沙汀却又不免 引起一番忧虑。他犹豫再三,还是写了几句电文,请贺龙交电务员拍发到延安。当 天夜里,他几乎通宵不眠。第二天,有学员接到“鲁艺”同学从延安的来信,其中 捎上了几句问候沙汀的话,提到“想来黄同志已经告诉你了”。沙汀据此肯定玉颀 一定安然无恙,悬起的心才落了地。这天晚上,他一口气补记了贺龙的一次约3000 字的谈话。1 月26 日,贺龙的部队经过一个多月的行程,终于到了冀中军区司令 部附近的惠伯口。 次日,在不远的李村,两个部队的首脑机关举行了联欢大会。沙汀去时,贺龙 向他介绍了军区的几位负责人。他见到了赫赫有名的吕正操将军,一个身材瘦长的 军人。这以后,一二○师的七一六团便与冀中军区、八路军三纵汇合,战斗在与日 寇重兵盘踞的平、津接近的冀中前线,并且很快传来一次次捷报。2 月初,一二○ 师七一五团也奉命冲过平汉路到了冀中,与冀南的一二九师会师,将一把把尖刀插 进敌人的心脏。 还在行军途中,“鲁艺”的有些学员思想情绪就有些波动。到达冀中后,这些 学员更是经常发牢骚。他们抱怨随军生活没有条件创作。一旦要求下连队没得到满 足,就赌气不去接近部队干部,不去访问地方干部和群众。直率的贺龙批评他们, 为什么一再叫没有材料,应该搜集材料却又并不热心?他还以高尔基为例,强调要 解决好态度问题。沙汀和何其芳也多次同学员们谈心,向他们做思想工作。可是他 们却一心指望早日返回延安,还说院领导派他们跟着部队行军是不负责任。学员之 间也常常闹不团结发生口角。到卫庄后,沙汀找他们分别谈话。有一个学员不仅不 听意见,反而怨言百出。沙汀不免急躁,严厉批评他:你不要口太敞,不要太任性, 不要忘记现在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这个学员不服,和沙汀争吵了一阵。这件事使 师的领导人深为不安。甘泗琪了解了情况以后,委婉地批评了沙汀,要他做好细致 的思想工作。沙汀克服了急躁情绪,主动去学员住处,当面表示歉意,详询了生活 和创作的苦衷,帮助修订了创作计划。沙汀曾反躬自省:自己的心情不也有矛盾吗, 不也曾托人捎信给黄玉颀,说要争取早日回延安吗? 1939 年4 月,沙汀、何其芳和“鲁艺”学员随军实习行将结束。离别前的几 天里,师部领导机关的同志都来看望他们。关向应同沙汀作了长谈。夜已深了,贺 龙在忙完了一天的工作以后,也到沙汀的住房里畅叙别情。他把滑石片战斗中缴获 的一支钢笔送给沙汀,作为珍贵的纪念。他希望沙汀回延安把家里的事安排好再来 冀中。他爽朗他说:“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搞它个几年了。一个三十五、六岁的 人,年龄并不大,要干的事情还多啊!你看,我这个人除了打仗,就什么事都不管, ……”他走到门口, 又回转身来,深情他说:“你一定再来,老沙!我们将来还 要通到关外去呢!”第二天黄昏时分,沙汀一行即将动身,他赶到司令部去同贺龙 辞行。贺龙正手持红蓝铅笔,面对一幅军事地图,向参谋们指指点点他说着。他看 见了沙汀,立即走到门边,热情地伸出那粗大有力的手。一面紧握着沙汀的手,一 面朗声说: “再见吧,我不送你了!”接着又叮嘱:“路上当心些呀,老沙!”沙汀和何 其芳带领学员们踏上了归途。他们与冀中军区政治部的一批去延安受训的人员同行。 这支队伍一共50 余人,由三纵队的一位知识分子干部李部长和一位骁勇善战的军 事干部曹大队长率领的武装人员专门护送。 他们的这次西归历时两个多月。沿途的形势与去冀中时已经不同,到处是严密 的封锁,到处是残酷的扫荡,不得不避开敌人的锋芒,与敌人兜着圈子周旋。仅仅 过平汉路就用了一个多星期时间,几次避免与敌人的正面冲突。 所以后来沙汀以这次行程为主要生活依据写成中篇小说时,题名为《闯关》, 又名《奇异的旅程》。 一道道险关终于闯过来了,沙汀回到了延安,回到了妻子黄玉颀身边。 玉颀也不免激动地记下了自己的心声:要到来的幸福终于到来了。其时,黄玉 颀早已在任白戈的关照下,由“抗大”女生队转到了“鲁艺”音乐系。她在“鲁艺” 得到了在院里做行政工作的苏灵扬很好的照顾。 沙汀仍在“鲁艺”工作。当时国民党反动派正掀起第一次反共高潮。胡宗南的 队伍包围了陕甘宁边区,延安已被炸得满目坑洼。边区军民正紧急动员,准备迎击 敌人的进犯。“鲁艺”和延安许多单位一样,进入战备状态。7 月中旬,“鲁艺” 的一部分师生还奉命由沙可夫率领,与“抗大”、“陕公”等单位部分人员组成八 路军第五纵队开赴前线。吕骥、崔嵬、秦兆阳等许多同志随队出征。出发的当天, 留校的师生列队到清凉山前的延河边欢送。整齐的队伍唱起高昂的校歌:“我们是 艺术工作者,我们是抗日的战士,踏着鲁迅开辟的道路,……”其情景非常壮观。 8 月初,“鲁艺”从北门外迁到了东郊十余里地的桥儿沟新址。这里位于宝塔山和 清凉山之间、延河之滨。 过去是天主教的教区,有一座延安最辉煌的哥特式风格的天主教堂,有一排排 整齐的窑洞。沙汀和黄玉颀随校搬进了东山坡的教员居住区。他们与洗星海近邻, 经常可以听到这位杰出的音乐家指挥排练的《黄河大合唱》的歌声。 沙汀集中精力在创作上。他在随军生活中,勤奋地记下了自己的观察和感受, 一共记了三本日记、一本贺龙言行录和一本杂记,共20 多万字。有些日记、笔记 也就是散文特写。他根据丰富的材料写成了长篇报告文学《随军散记》。作品的素 材都来自他与贺龙一起生活,对贺龙访问、观察所作的记录,按报告文学的要求作 了必要的艺术加工。 这部作品选择了独特的视角。它并不正面表现贺龙的丰功伟绩和他指挥的有声 有色的战役,而是写他在日常生活和战争环境中的思想、作风和品格。 写他那身披羊皮大氅驰骋的英姿,他遇到敌情时的镇定自若,他谈社会、人生、 婚姻、牲口具有的真知灼见、博闻多识和幽默情趣,他在将领相处中的真诚、坦率 和富有风趣,他与老乡们在一起的亲密无间,他同纯朴的孩子们接触时浓厚的人情 味,他一有闲暇就不忘记打篮球的个人爱好,等等。作品正是寓崇高于平凡,以亲 切的散记的笔调描绘了一个平凡而伟大的八路军高级将领的形象,一个真实、崇高 而又富有美感意义的英雄性格。像这样来塑造无产阶级革命领袖和革命英雄的,在 当时可以说是少有的、别开生面的。 这部作品采用了作家主观参与的叙述方式。它以“我”为总的叙述人,通过我 的观感来记叙贺龙。尽管作家在创作时曾“极力避免自己及别人置身其间”,但仍 抑止不住热情外溢,使作品带有主观感情色彩。这不仅在有“我”介入时是如此, 无“我”参与时也往往是这样。例如这样一段不带任何议论的描写: 他把帽子戴得略高一点,大衣的前襟飘扬着,而他骑在马上的宽大结实的身躯, 就像岩石一样坚定。他的脸色比平日更红润,胡髭更黑,脸上的轮廓也比平日更显 现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似乎更加认识了他那性格的阔大不羁。他嚷叫着,带着一 种感情洋溢的嘻笑,他的身影逐渐在北方的尘雾中隐没了。 这里的刻画带着倾向,叙述饱含着感情,并且还通过“我”直抒胸臆。 采用这样的叙述方式,在沙汀过去的创作中是少有的。一些有眼力的评论家把 这种特色标举为一种有代表性的风格。如以群就曾在一篇评述性的文章中说“以作 者所接触的事象为范围,由作者以自己底面貌出现,描写那些事象,同时宣告自己 对那些事象的感情和意见——爱或憎,喜或恨,冷淡或热烈,同情或反对。这种风 格底特点在于由作者底行动贯穿所有的素材,组缀成一篇完整的作品,而作者本身 明白地在作品中露面,直接地表现着他对于所接触的事象(作品底主体)的感情和 意见。”这部作品还体现了作家作为小说家的特长,在深入开掘人物内心世界上具 有特色。它无论写贺龙与领袖、将领的深情厚谊,还是写他与战士、老乡的鱼水情 深,都没有停留在表层的叙述,而是深掘了他内在的美。如它写贺龙与毛泽东同志 的关系,不是写他如何在毛泽东同志指引下转战,而是写他对毛泽东同志的深情, 从而揭示他诚挚、质朴的内心世界。有一次,他谈到毛泽东同志有一匹好马,不幸 在行军中死了,毛泽东同志还亲自去看过,叫人挖一个坑埋了,他说:“他俩个像 满有感情呢!”这里不仅展现了他眼里的毛泽东,而且从他的感慨中展示他的精神 和情趣。又如它写贺龙对受伤战士的手足之情,不只是表现他对战士的爱心,而且 深入发掘了他深厚的人情味。其中有一段极为精彩的描写:那两天,这个爽朗的人 忽然一反常态,沉默懒散,食欲不振。他不忍听伤员们在锯腿抉择中的哭叫,不忍 见锯手截腿那种惨烈的场面。可是他却在听了和看了之后忍不住叫沙汀、何其芳也 去看看。 他盘了一条腿坐在炕上,一只手斜撑着身子,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在芦蓆上随意 划着,嘴里低声哼着一种模糊不明的曲调,十分明显,他很不快活,正在尽量控制 自己的感情。 但他终于慢慢昂起头来,苦笑着叹息道: “昨晚上一整夜没有合眼睛啊。”我们却沉默着不做声。 “翻来覆去总睡不好!”他接着说,口气听来手叫人有些难受,“早上一早, 我就到卫生处去了。脚呀,手呀,一大堆! 同志!这就是我们共产党人的肉,共产党人的血呀。”这里侧重写贺龙的情感 状态和思想境界。所揭示的将军原来是一个对同志情感细腻、人情味很重的军人。 而这也正是他与战士情同手足的内在原因。 值得一提的是,何其芳在《记贺龙将军》中也写过贺龙的这段生活。作为诗人, 何其芳在记叙了贺龙与关向应的关于伤员和牺牲战士的谈话后,便热情地抒发自己 的感情,感到“又惭愧又负担着一种责任”,为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脆 弱性”深深抱愧。同样一段生活却各有不同的审美情趣。 一个重在精神内震,一个重在感情释放。沙汀笔下的贺龙是一个内心世界丰富 的将军。 与30 年代以来不少报告文学“欧化”的表现方式不同,这部作品更多地借鉴 了传统的白描。它记叙亲切自然,绝无浮夸、卖弄之笔;探索人物的精神风貌情真 意切,力避粉饰和矫情;使用语言质朴简洁,不事铺陈,不求雕琢,往往用极省俭 的笔墨,便将人物的性格生动地描绘出来。如写贺龙所部的一次宿营,一个副官处 的人报告,房子大都已经找好,只有一家地主死也不肯让出空屋子来驻扎师部,贺 龙说了一句气话,——这自然是气愤话,因为板着脸沉默一会,他又用显然含着极 大忍耐的口气这样说了: “搅他妈的鬼啊,——还站着做什么? 把铺打开,大家挤着睡呀!”“这个炕太小了,”警卫员担心道,“看睡得上 五个人么。”“炕小就挤紧些,总不能搁两个在外面露起呀?!”他接着又吩咐警 卫员,叫把他自己的铺位开在挨近墙壁的地方,说是人多了睡觉,躺在中间最不舒 服。 “可是老甘无论如何也不要挨着我哇,他身上有虱子”。 “造谣!我会有虱子吗?你看:清洁、整齐、严肃!”贺龙同志忍俊不禁地笑 了,一面进行着反驳: “一定有!你不要骗我!”这段描写富有生活情趣,文笔简洁生动,从细微之 处表现了贺龙诚挚、乐观、风趣、阔大不羁的性格和将领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 《随军散记》是现代文学史上成功地表现我军高级将领的长篇报告文学。它不 仅在抗战初期方兴未艾的报告文学中异峰突起,而且在这以前的整个报告文学发展 史上,也占有显著地位。《随军散记》出色地赞颂了新世界,真实地刻画了一个光 彩夺目的英雄性格,拓展了报告文学的新领域。 《随军散记》完成于10 月下旬。它的部分章节曾在《文艺战线》、《星岛日 报》连载。全书后来由知识出版社出版,书名为《随军散记——我所见之一个民族 战士的素描——他在前线的生活,他的经历和他的故事》。1958年修改再版,改名 为《记贺龙》。在这部作品创作之前,沙汀还写了短篇报告《一个游击队员的故事 》,应《文艺战线》之约,写了短篇小说《联保主任的消遣》。这篇小说写于晋西 北军旅中,所反映的却是沙汀故乡的生活。 这是他早已构思成熟,于此时形之于书的。它以川西北乡镇为背景,通过联保 主任彭痰在玩乐的消遣生活中处理公事的几个片断,刻画和嘲讽了这类抗战中的蠹 虫的丑恶面目。 在《随军散记》完卷的那些时日,黄玉颀一再向沙汀提出了回四川的要求。她 到陕北以后就因不服水土,常常生病。此时因妊娠反应,更感到身体不适。加之思 念蜀中的幼儿和老母,经常心绪不宁。沙汀曾同她达成协议,待趁热打铁将书写完 就申请回川。现在书稿已经完成,就很难找到理由来支吾。王震将军率三五九旅参 加陕甘宁保卫战返回延安。应邀到“鲁艺”作报告,听沙汀说玉颀生病,还去家中 亲切慰问。这以后,玉颀仍没有回心转意。 没有多久,沙汀也动了回川工作的念头。这一方面是体贴娇妻,另方面也是为 了将来的创作。从冀中回延安,他写贺龙的报告文学倒是一鼓作气,极为顺利。他 对贺龙感情深、理解深。贺龙的湖南话与四川话比较接近,对他表现这位领袖有利。 他翻阅那一册册日记、笔记,觉得还可以再写若干篇散文和短篇报告。可是要根据 这些素材构思小说,却感到困难。他对所在的北方各阶层人的心理素质、风土人情、 语言方式都不十分熟悉。凭着访问所得也可以写一点小说,但要写出有地域文化特 色的优秀小说却很不容易。从创作的长远打算出发,还是回四川的好。 正在这些时候,沙汀从已在“鲁艺”主持工作并兼任《文艺战线》主编周扬那 里获悉,组织上正准备派人到重庆的南方局做文化界人士的工作,把《文艺战线》 也转到那里去出版。沙汀觉得他恰好适合做这项工作。他在“左联”认识的许多朋 友都于抗战爆发后到了重庆,他可以利用旧关系开展工作。 他在《文艺战线》创刊时就被确定为编委,为办好这个刊物已做了一些工作。 他向周扬提出,让他到重庆去。 周扬自然知道,沙汀要求去重庆,多半是体贴黄玉颀。他主张派人将沙汀的孩 子和岳母从四川接到边区。张闻天从周扬那里知道沙汀的情况后,也找沙汀谈话, 建议把孩子和岳母托付《新华日报》社到延安的人带来。沙汀听从了他们的意见, 尝试去做玉颀的工作。但他左说右说,均无成效。他除了创作,家里的许多事都是 迁就老婆的。周扬见再也挽留不住,同时也觉得沙汀去重庆工作也是最适当的人选, 批准了他的要求。 11 月,组织上正式决定沙汀去重庆。沙汀夫妇已在收拾行装,可是他仍然觉 得不应该离开延安。然而他始终没有勇气去说服玉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