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到曾家岩50号报到 沙汀从延安到四川重庆,担任文化界人士的联络工作。由于前一段生活开阔了 政治视野,由于大后方环境的特殊感受,由于文化人之间的思想交流,也由于1938 年以来“暴露与讽刺”问题讨论的推动,他在熟悉的人文背景下深入总结了抗战三 年来的创作经验,深化了对现实主义的认识。他认为现实主义应当成为立足于中国 现实情况的一种适当的方针,在中国社会很不平衡的条件下,现实主义应在总趋向 一致的基础上得到多方面的发展,创作方法也应因描写的对象而异,因不同的作家 有所不同,它是否恰当应看具体的作品和具体的民族需要,而不应固执一种一定的 尺度。他克服了《防空》发表以后对暴露黑暗、讽刺丑恶曾产生的“怀疑”和“动 摇”,决心进一步发展自己的乡土讽刺艺术。 沙汀说:“一个作者倘使没有一种对于现实和创作的一定的理解,而且对这些 理解发生自信,他是无法写下去的”。沙汀对现实的认识是清醒的。 他联系自己的创作实践总结出的现实主义理论认识也是切实的正确的。他不仅 把现实主义看作一种创作方法,而且看作一种创作精神、一种自觉的文学思潮,并 作了深刻的理解。他对发展自己的现实主义满怀着自信。 沙汀心底里的岩浆在涌动,即将开始壮丽的喷发。 1939 年立冬过后,延安下过初雪,延河开始结冰。沙汀穿一件厚厚的羊皮军 大衣,带着被卷和行李,偕同黄玉颀到十里铺上了去西安的一辆军用卡军。一同乘 车的有10 多人,也都是去外地工作的干部。大家把被卷当做座椅,用毛巾把头颈 遮得严严实实。 汽车缓缓开动了。延安,告别了!宝塔山,告别了!车上的人无不回首延安, 回首宝塔山,投去依恋的一瞥。 汽车驰上大道,人们开始交谈。有一位同志传出一个消息:国际友人白求恩大 夫,在给伤员作手术时受了感染,不幸牺牲。猛然闻听这一噩耗,沙汀顿时觉得两 眼一片模糊。去年同白求恩大夫见面的情景,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八路军装束的瘦瘦的身材,那扬起锅铲、自称是医生又是厨师时的音容笑貌, 闪动在他的脑海里,…… 汽车在高原上奔驰,扬起一阵阵黄尘。迎面间或可见三三两两男女青年挎包带 伞,艰难地跋涉。有时也碰见一辆辆汽车,有的悄声无息地疾驰而过,有的一车欢 笑一车歌,飞扬起“战斗在太行山上”激越的旋律。歌声也激发了沙汀一车人的热 情,特别是几位去八路军总部工作的年青人,他们也引吭高唱起来。沙汀也激动地 随声附和着。他在冀中还登台参加过大合唱呢! 汽车在洛川停了一夜,随后又在三原郊外八路军兵站停了一夜。在三原的这天 晚上,沙汀认识了南汉宸。南汉宸和夫人一直坐在驾驶室内。沙汀早闻他曾任杨虎 城将军的秘书长,在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中起过重要作用。南汉宸告诉沙汀,他是 到西安为延安的一些文化单位募捐。他还说,大前天酝酿成立新宪政促进会陕甘宁 边区分会时,还有人提议沙汀为理事,后来有人说此人即将去重庆工作,才只得作 罢。 经过两天多行程,到达了西安。沙汀和玉颀随南汉宸夫妇去八路军办事处。他 将介绍信交办事处的李华。李华于三个多月前从“鲁艺”调来办事处工作。他立即 带领沙汀去见林伯渠。林老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但是鬓发已经花白,显出种种老 态。他向沙汀问好,嘱咐李华多多照顾。 沙汀和黄玉颀在办事处住下。当晚他们应南汉宸夫妇之邀,上街去一家浴池舒 舒服服地洗了澡。 第二天,沙汀遇见了“鲁艺”的王震之。他是“鲁艺”戏剧系实验剧团的团长。 既懂话剧又懂平戏,能编能演,会拉胡琴会打小鼓。创作的《八百壮士》、《人命 贩子》上演后曾受到好评。他率领剧团随一个炮团赴晋东南前线演出,辗转到了西 安。他热情地邀请沙汀进饭馆,叫了一份酱肉,一碟皮蛋,二两白酒。在延安的干 部每月只有几元钱津贴的年代,可以说是盛情招待。 在西安的三天时间里,沙汀托办事处办了一张假护照,证明是去李家钰部队探 亲后返川,将笔记本、资料交给办事处,由军车捎去重庆;把军用大衣改制成普通 皮袍;领了一笔足够的路费;在闲暇时,还在办事处院内看了实验剧团的一次演出。 第三天夜里,西安街头静静悄俏,路灯暗淡膝陇。沙汀和黄玉颀随办事处的车 副官,来到七贤庄附近的一个僻静处,登上了早已为他们备好的两辆人力车。两夫 妇一前一后,悄然奔向火车站。 火车于深夜到达宝鸡。这里正壅塞着调往陕北的马步芳、胡宗南的队伍,也还 有南来北往的客商。昏暗的灯光里,到处是搭起的席棚。沙汀和玉颀找到一家席棚 店过夜,于次晨按车副官早已作好的安排,持介绍信到“工合”办事处取得联系, 搭上了入川的一辆货车。 车过秦岭,进入川北,由高山渐次到丘陵、平原。经过罗江时,沙汀和玉颀在 那里停留了一夜。他们按照离开延安前夕何其芳的付托会见了李广田,并看望了旧 友陈翔鹤。李广田是当年年初随山东内迁的国立第六中学到罗江的。陈翔鹤在成都 协进中学任教半年,就应聘来这里。两位早年新文学社团的成员在小县的师生中声 望很高。沙汀同他们几乎谈了一个通宵,向他们介绍了延安的情况。他希望家室拖 累不大的李广田去“鲁艺”教书。至于陈翔鹤,他的那位与他的脸一样圆、一样戴 眼镜的妻子,已经抱着一个胖胖的孩子了。 沙汀夫妇顺利地到达成都。当晚他们在一家旅店住下。沙汀去祠堂街看望了车 耀先,托他与《新华日报》成都办事处联系去重庆的货车。翌晨,两夫妇搭乘了去 仁寿县的班车。他们到了文公场文华中学,见到了朝夕思念的杨礼和黄敬之。其时, 孩子和外祖母的身体均好。一直愁眉不展的玉颀,也就眉开眼笑了。玉颀留在了学 校,沙汀停留了两天,只身返回成都。 沙汀在“努力餐”对面的一家旅店住下,等候便车去重庆。他应车耀先的邀请, 参加了为他举行的一次座谈会。地点就在“努力餐”餐馆内。参加的有车耀先、张 秀熟、马哲民、熊子骏、李嘉仲、黄宪章几位地下党员和进步人士。他们已经知道 马步芳、胡宗南的部队进犯边区,夺取了三个城池,十分担心延安的安危。沙汀恰 好听到王震将军作的形势报告,就把其中的一些内容和自己了解的情况,向大家作 了介绍。他用大量事实说明延安军民斗志昂扬,充满必胜的信心。容易激动的沙汀, 讲得来慷慨激昂。座谈会后接着聚餐。由于车耀先的吩咐,接连上了“素烧什锦” 等几道“努力餐”的拿手好菜。一年多没有吃四川的菜肴,加之一帆风顺,心情极 好,沙汀胃口大开,吃了不少。 座谈会后,张秀熟还单独约沙汀到半节巷家里叙谈。这位师长是个精明、细致 的人,他向沙汀详询了边区的许多情况,我们的力量,敌人的部署,究竟投入了多 少兵力,等等。沙汀就所见所闻,又一一详述一番。他特别讲了些三五九旅的战斗 事迹,洗天河战斗,滑口片战斗,满足了张秀熟的要求。 沙汀特地去看望了萧军。从住地到萧军所住的桂花巷,经过长顺下街拐弯就到 了。他同萧军谈了一阵,又一起到一家小酒店喝了一台成都特有的“碗碗酒”。 沙汀还看望了别的一些党内的同志,看望了“文协”分会的一些朋友。 从早到晚,几乎没有歇息。车耀先通知他,已有车去重庆了,才离开成都。 他搭乘的是新华日报社的运纸车。车上满载着乐山嘉乐纸厂出品的土黄色的 “嘉乐纸”。同车的只有几个人,其中有罗髫渔一家大小。罗髫渔在郭沫若领导的 第三厅工作,对重庆文化界的情况较为熟悉。他向沙汀谈到郭沫若、阳翰笙、杨骚、 欧阳山、罗烽、宋之的等人的近况,告诉了“文协”总会的详细地址。他们一路闲 聊,不知不觉天色向晚,到了内江,当晚在内江歇店。内江因盛产蔗糖而被誉为甜 城,可是却给人一种“苦味”。街头流落着许多乞丐,向行人伸出一支支拨火棍一 般的手。旅店的茶房不时前来诡秘地问:要不要一个陪客?10 多天前才离开延安 的沙汀,觉得似乎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到达重庆,沙汀就去临江门横街33 号“文协”总会。进门见到的第一个熟人 是宋之的。沙汀在上海任《光明》编委时,曾编发过他的作品,看过他的多幕剧《 武则天》,一起在驷马路长兴绍兴酒店喝过两次花雕。宋之的比沙汀年轻10 来岁, 身材魁梧,性情豪爽。同沙订见面后,热情地拉沙汀到南岸铜元局华裕农场住下。 华裕农场是胡子昂先生创办的,房舍宽敞,风景幽美,有种植的四鲜爪果,养殖的 家禽牲畜。宋之的到重庆后,一直同夫人王苹住在这里。罗烽、白朗夫妇等也在此 住家。沙汀见到他们,旧友重逢,绘声绘色地讲了一番延安和冀中。他们都笑了起 来:“啊呀,你一来就向我们做宣传工作。”次日一早,沙汀就去看望郭沫若。郭 沫若于一年前从桂林到重庆,主持国民政府军委第三厅的工作。他家就住在张家花 园巷道尽头的一个独院里。 闻听有人进来,忙起身探看是谁。一见是沙汀,立即相邀入室。沙汀向他介绍 了延安的情况和他关心的一些熟人的情况,谈了此次到重庆的任务。接着就向他打 听重庆的政治形势。郭沫若扼要讲了当时的局势,告诉沙汀说,这个所谓“陪都”, 表面上市井繁华,歌舞升平,只有红球升起,警笛长鸣,才有些战时的气氛,但实 际上白色恐怖相当严重,街头上特务横行,告密、绑架、凶杀时有发生。他说: “连我的信,他们都要偷着检查啊!”他一再嘱咐沙汀要小心谨慎。他们也互相问 了一些生活上的情形。沙汀早听说郭沫若已与于立群结婚,却没想到汉英已将满周 岁,不免惊叹道:“你都有这么大的孩子了!”郭沫若很有风趣地贴着沙汀的耳朵 说:“啊唷,上个月还扯过一回地皮风啊!”在谈话间,于立群已把早饭摆上桌。 沙汀就留下吃了两碗稀饭。他从郭沫若家出来,又顺路去看望阳翰笙。阳翰笙住在 观音岩上梯坎不远的一座楼房的底楼,转眼功夫就到了。但由于他是和另两人挤在 一个房间里,不便谈话,只得在寒暄一阵之后,告辞出门。 接着,沙汀去看望了章汉夫。他同章汉夫在上海见过面,但并不熟。是因为周 扬与章汉夫有密切联系,嘱咐他到重庆以后去看看他。当时章汉夫是《新华日报》 的负责人,他家住在报社所在的化龙桥附近。这是山沟里的一座宽敞的院落,院坝 的一角有几株引人注目的芭蕉。章汉夫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言谈举止十分谨慎。 加以他正犯哮喘,呼吸、说话有些困难,更多的是听沙汀谈话,自己很少开口。沙 汀问到重庆的政治形势,他喘着气说:“我也又聋又瞎,知道得不多啊!”但他反 复提醒沙汀,到南方局接组织关系时要多加小心,警惕特务盯梢,显得十分诚恳。 他还陪同沙汀到化龙桥街上吃了午饭。 随后,沙汀就去报到和转组织关系。他先是去红岩村13 号八路军办事处。这 是重庆举城瞩目的去处,坐落在嘉陵江边红岩嘴的农场内。这个农场是董必武的学 生饶国模于1935 年创办的。一年前八路军办事处从武汉迁来重庆时得到她的赞助, 将大本营设在此地。沙汀经过化龙桥,爬上红岩嘴,机警地从一处宪兵营房前走过, 漫步在崎岖的山道上。这一路景色极佳。有丛丛翠竹,密密藤萝,数不清的李、桃、 杏、柠檬、苹果等果树。虽然已是隆冬,但仍透出绿意。他走不多久,就看见路口 的那株黄桷树。它裸露枝柯,在寒风中亭亭挺立。据说那是个指路标。循着它的右 边往上径直到办事处,沿着它的左边往下就会走进国民参政会会所,就有可能落入 敌特之手。他向右边走去,不远数十步,看见了一幢砖瓦结构的楼房,那是农场主 饶国模的住宅。他听说过,前不久著名演员陈波儿去办事处时,刚上坡就被特务盯 上。 她急中生智,一闪身走进了饶国模的楼房。特务不便入内,却又不肯轻易放过, 就在楼房外死守。后来饶国模的家人去办事处报信,才派人将她接走。 沙汀掉头路口,未见有人尾随,但为了谨慎起见,也照样进楼房呆了一会儿, 才放心地走向办事处。办事处的楼房矗立在更高一层的山坡上。楼前右侧有传达室 和岗哨。沙汀经传达室通报后,步上土坎,走进狭窄的拱门,经过过道,到了工作 人员的一间办公室。上前来接待他的,中等身材,深度近视,不是别人,而是博古。 沙汀与博古在延安的一次文艺界的座谈会上见过一面。 当时从前线回延安的一部分文艺工作者汇报了自己的收获。例如吕班大讲了运 用“卖梨膏糖”的曲调编写唱词受到老乡欢迎的情况,讲得生动具体。沙汀和何其 芳却说了许多自责的话。沙汀说他有愧于一二○师,同志们在敌后经常打胜仗,他 却打了“败仗”。汇报完了,博古讲了话。这个貌不惊人的领导同志并不就具体得 失发表意见,而是从总体上强调伟大的抗日战争需要伟大的文学作品,希望大家拿 出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之作。他讲话的逻辑严密,措辞恰当,给沙汀的印象很深。他 见了沙汀,依然是很严肃很认真的样子。 他问沙汀什么时候从延安动身的?在延安见到周立波没有?路上有些什么停留? 沙汀一一据实回答。他点了点头,叫秘书取来早已运到办事处的笔记本和资料,叫 沙汀去曾家岩50 号徐冰那里报到,并由他先去个电话。 随后,沙汀就去曾家岩50 号。这里即著名的周公馆。1938 年底周恩来来到 重庆时,在机房街八路军驻渝联络处和曾家岩渔村住过一段时间。翌年南方局成立, 工作人员增多,由邓颖超从陈长蘅处转租了这幢楼的大部分房间,将南方局文委和 文化组、妇委和妇女组、外事处、军事组等迁至此处。 周恩来、邓颖超和这些部门的负责人也住在这里。这是上清寺街尽头的一幢三 层楼的建筑。它的右侧是戴笠的公馆,左侧有警察局的一个派出所,巷道里的茶馆、 烟摊、擦鞋摊均有国民党反动派的坐探。沙汀事前对这里的环境已作了了解,所以 他非常谨慎地踏着石板路走进小巷,来到挂有曾家岩50号小横牌和水利委员会大吊 牌的圆拱形门前,故意不看小牌而专注地看看大吊牌,然后快步进去。他穿过天井, 向传达室通报了姓名和事由,随即经过过厅,来到右侧的文委、文化组办公室。文 委秘书兼文化组组长徐冰上前热情迎接。徐冰与博古迥然不同。他性情开朗,言语 爽快,交谈不上几分钟,就使人感到无拘无束。他要求沙汀担任文化界人士的联络, 尤其要利用他与原“左联”盟员的旧关系,经常了解在重庆的这些人的思想情况, 向文委、文化组汇报。沙汀不明白徐冰的职位,按习惯也绝口不向对方打听,但他 感到徐冰是文化工作方面的负责人。后来徐冰就一直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和他相处 得很好。这位领导人同他一样喜欢喝酒。他在听取汇报时,常常会忽然打断对方的 话:“不忙!停停!”随即叫警卫人员上街去买点醃卤排骨、猪头之类,从写字台 内的角落里取出一瓶泸州老窖特曲,一同边饮边谈。当然,这大多是在周恩来不在 50 号的时候。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