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对现实生活的热切关注 黎明前的夜是最黑暗的。从抗战胜利到川西北解放,沙汀在睢水度过了最艰苦 的岁月。 他不畏劳苦继续艺术攀登。他完成了著名“三记”的最后一部。《淘金记》、 《困兽记》、《还乡记》三部长篇构成一个艺术整体。它们透视了川西北城镇乡村 社会生活的三个重要层面:上层的丑恶与黑暗,知识阶层的挣扎与幻灭,基层农民 群众的苦难与抗争。它们创造了中国内地社会的政治经济、世态人心、乡土习俗真 实、生动、完整、丰富的人文景观,使人们从这里看到中国社会发展严重的不平衡 给民族自我改造带来的沉重负担,唤起担负艰巨的变革现实的历史意识,并为中国 现代文学增添了富有特色的画卷,丰富了文学发展的史册。他创作了一个又一个短 篇小说。其中不少佳作,反映了短篇小说艺术的愈益圆熟;也有一些作品,由于急 切地追随大变动的时代而步履匆促,有一种直奔政治命题、缺乏充分的审美转换之 憾。 1945 年夏秋之交,形势急剧变化。德国法西斯政府投降后,日本帝国主义还 妄图垂死挣扎。8 月初,苏联出兵关东,美国在广岛、长畸投下原子弹,中国抗日 军民大举反攻,日本政府不得不于8 月14 日宣布无条件投降。艰苦的八年抗战终 于结束。 抗战胜利的消息传到了安县,传到了睢水场,人们欢欣鼓舞,昼夜燃放鞭炮庆 祝。沙汀也与民同乐,带着家小在睢水岸边放了鞭炮。 打败日本侵略者以后,中国向何处去?人民的愿望是走向和平、民主。 为实现人民的心愿,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等于8 月28 日赴重庆参加和平 谈判。这个喜讯传到睢水,进步人士都十分振奋。可是没有多久,报纸上又披露了 国民党反动派发动内战的消息。人民引颈以待的和平、民主将遭到挫折,场镇上的 知识界又纷纷议论。 沙汀大胆地在场上露面。中秋之夜,睢水中心校举行晚会,他还登台唱了一段 《武家坡》。城里郑慕周嫁女,他赶去贺喜,还充当送亲客,送表妹到江油县男方 家里去。 这年深秋,他创作了短篇小说《访问》。冬天,又写了《范老老师》、《呼嚎 》。 《访问》写开明士绅、县参议员苏子隅带领有正义感的学生访问小商、摊贩, 要他们检举乡镇当权人物勒索壮丁费、验送费等贪污舞弊行为。这些受害者却胆小 怕事,不敢签名作证,以至狷介耿直的参议员下不了台,终于决定辞去职务。作品 写了参议员这样一个特殊的人物,从一个特别的角度反映了征兵中的弊病,撕破了 国民党政府假和平、假民主的外衣。但作品按照主观意念讲述和交待事件的笔墨较 多,情节也比较单调。 《范老老师》、《呼嚎》表现了抗战胜利后下层人民要求和平、民主的真切愿 望。前者写范老老师从报纸上看到重庆人民反内战的报道后,认为内战必然停止, 和平必然有望,带动群众燃放鞭炮以抒发欢庆之情。谁知时局的发展与他的愿望恰 恰相反,于是他便第一次被认为是扯谎和放空炮的人。 这个忠厚、执著的老教师绝不甘心,一再利用身边的事实印证他的认识可信。 作品揭示这个教师的心理精细而有特色。他认为内战不得人心、和平必定有望 已近于痴迷,所以一再以主观愿望附会客观事物,用客观事物来印证主观愿望。直 到接连两天的报纸报道内战已全面展开,他还认为他所说的不会打内战并没有错: “只有那些混蛋才愿意打下去!”表现了一种近于迂讷的昂奋和专注。后者写农村 妇女廖二嫂在抗战胜利后巴望着被拉壮丁的丈夫从前线归来,不料国民党反动派挑 起了内战,调遣他的丈夫充当打共产党的工具,使她大失所望。她发出了强烈的抗 议,却被认为是“耍横”,关了禁闭。作品生动地描写了这个农村妇女的单纯和倔 强。她的认识的逻辑是:因为乡公所绑廖二去当壮丁时就说好了打完仗就回来,所 以抗战胜利了就应该向乡公所要人,而廖二也说打平日本就回家,现在就应该兑现, 她质问乡民代表主席,为什么说话不算话。她被关进了禁闭室,仍然不停地叫喊: “我们说清楚打平日本就回来的!”这两篇小说是当时形势下的“趋时之作”。但 它们截取了两个生活侧面,在描写人物上下了功夫,又善于烘托气氛,因而给人真 切之感。像这样的逼近现实而艺术稔熟的佳构难能可贵。它们标志着作家在创作上 已转于贴近现实,并显示了艺术的活力。《范老老师》经以群交《新华日报》连载。 《呼嚎》在《中原·文艺杂志·希望·文哨联合特刊》和《文联》上同时刊登。由 于作品现实性强,《新华日报》和《大公报》曾发表文章予以高度评价。 1946 年新春,沙汀在长时间构思的基础上考虑了长篇小说《还乡记》的详细 提纲。暮春时节,山乡风和日丽,他兴致勃勃地提起了笔。此时茅盾来信说,他正 应上海一家出版社之约,编辑一套长篇小说丛书,望沙汀也能提供一册。沙汀创作 的劲头更大。他正写得顺利,写到第六章,冯大生归家后,听说保队副徐烂狗欺骗 和霸占了他的妻子,提起斧头就朝仇家的院坝走去,何其芳又来信,通知他到重庆 去工作。 他于5 月底启程去重庆。当时国民政府已迁回南京,周恩来也率中共代表团于 5 月3 日去了南京。四川新设立了省委,由吴玉章任省委书记,王维舟任副书记, 何其芳任省委委员兼宣传部副部长。省委设在中山一路重庆谈判时中共代表团住过 的一幢楼房里。他在那里见到了何其芳和冯乃超。他们告诉他,组织上要他来重庆, 是因为“文协”总会已迁回上海,由他负责筹备重庆分会,接着就同他去见了吴玉 章和王维舟。 沙汀来重庆之前,收到艾芜的一封信。艾芜告诉他,重庆的《希望》和成都的 《泥土》杂志接连刊登文章,批评他的《淘金记》、《替身》等作品的“客观主义 倾向”,扣上了“典型的客观主义”、“客观主义和形式主义结合到一起”、“机 智的卖弄兴趣主义”等帽子。所用的有些措词之刻薄,为过去的文艺评论所少见。 沙汀窝了一肚子的火。他见到何其芳、冯乃超时,就发泄了一通,到了吴玉章、王 维舟那里,忍不住又说了要驳斥的话。吴玉章、王维舟劝说了一阵,还告诉他,周 恩来离开重庆头一天晚上,曾一再嘱咐要以团结为重,避免在一些非原则问题上纠 缠,以免抵销力量。不仅如此,他们还要求他主动去与《希望》杂志留渝的人接触, 增加了解,消除分歧,他这才冷静下来。 他仍住张家花园原“文协”总会旧址。总会的许多人到上海去了,只留下梅林 办理一些善后事宜,显得空落落的。到了晚上,他就到艾芜家里去。 恰好何其芳也来了。他们一起研究了分会理事会组成人员名单。 此时梅林正在发放救济复员贫病作家的复员费。他要给沙汀一份。沙汀说:我 家在四川,并不复员去上海呀!梅林说:你总算个贫病作家嘛。即使不算病,也算 贫嘛!还说这是早已研究决定的。其时沙汀正需要钱,也就不再推辞。这笔复员费 来自美国提供的援华经费。 没有多久,重庆分会就筹备成立了。分会由何其芳、沙汀、艾芜、聂绀弩、沈 起予、力扬、萧曼若等任理事。会址仍设在张家花园65 号。分会的具体工作由沙 汀负责。一些大事则与何其芳联系。在沙汀与何其芳之间作联系工作的是王觉,一 个经常穿一身灰色西眼、思想活跃的青年。分会成立后组织京剧团、川剧团在宁波 会馆举行了义演,所得收入作为活动基金。 夏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又是诗人节。分会根据王亚平的建议举行了一次诗歌朗诵 会。朗诵会由沙汀主持,王亚平和一些青年作者朗诵新诗。初露头角的沙鸥朗诵表 现农民苦难生活的诗引起热烈反响。次日许多报纸报道了朗诵会盛况。有一家报纸 在涉及到主持人时,说这个穿蓝布褂子的人像一个呆头呆脑的中医大夫。还说:呆 头又呆脑,如何写小说?这一句幽默的评语与沙汀的形象大体相符。他从山沟里到 大城市,装束带着几分土气,讲话也十分拘谨。在衣着时髦的诗人济济一堂的场合, 当然显得土头土脑。但恰恰是这位“土著”作家写出了《在其香居茶馆里》、《淘 金记》等令人侧目的小说。 7 月中旬,何其芳主编的《萌芽》创刊,刊登了何其芳化名傅履冰与吕荧的通 信《关于“客观主义”的讨论》。其中吕荧说:“今天,也可以说好些年来,在文 学上广泛流行的是一种‘革命教条(或公式)+技巧=作品’的创作,就是称为客 观主义的倾向。客观主义是师承自然主义的。”傅履冰认为:“与其说自然主义, 客观主义,还不如说他们还存在着很多旧现实主义的弱点(当然,也不能说全部就 是旧现实主义)”。“被具体地举出来代表客观主义倾向的作家(如沙汀),据我 所知,似乎并不是用这样的创作方法。至少主要的不是用这种方法。就以沙汀为例 吧,我读他的作品,觉得他并不是仅‘铺张偶然的情节现象来代替本质’,他倒是 企图‘集中地有意识地把握要害或本质’。而且他也相当成功地写出了若干真实, 如大后方基层统治阶级的黑暗等等。然而,我们对他的作品仍感到不足者,或甚至 如兄所说,‘仍不能深刻而感人’者,我想主要的并不是他师承了自然主义的收集 材料方法,而还得另外去找原因。如沙汀,我想主要的是由于他的生活太狭窄。虽 说他未必不想集中地有意识地把握这个时代,把握这个时代的要害和本质,然而由 于生活与实践的限制,这企图就难于实现。”何其芳在参与客观主义问题的讨论之 前,曾与沙汀交换过意见。沙汀对他的看法也并不完全赞同,可是沙汀坚持不公开 表态。何其劳通过作具体组稿、编辑工作的王觉向他约稿,他也表示不参加这场讨 论。不仅如此,他还经过卢鸿基约《希望》杂志的一个主要成员见面。此人身着军 装,乍见时令人咋舌。但他们谈得较为融洽,消除了一些成见。在处理与《希望》 的人员的关系上,他算是遵循了以团结为重的原则。 高尔基逝世10 周年,沙汀和分会的几个人组织了一次纪念晚会。阳翰笙应邀 主持了会议。许多在渝的文艺工作者都参加了。担任省委宣传部长、新华日报社社 长的傅钟也到会了。诗人王亚平朗诵了《海燕之歌》。他用了本地口音,吐字清楚, 感情充沛,受到好评。 这年8 月,蒋介石发动内战达到了高潮。重庆当局经常制造事端,压制民主运 动。特务活动非常猖獗,共产党员、民主人士被绑架、被杀害的事时有发生。四川 省委不得不把工作重点转到采取对策上来。这天晚上沙汀得到已在民生轮船公司工 作的何廼仁的密告,国民党当局和警备司令部正阴谋策划一次类似当年成都“抢米 事件”的丑剧,他立即作了汇报。省委通过《新华日报》发表社论,并邀请各民主 党派、工商界人士、社会团体的代表举行招待会,表达了促进民主和进步的诚意, 赢得了人心,使敌人的计划破产。 由于局势越来越严重,省委决定组织必要的疏散。何其芳通知沙汀,要他仍回 安县隐蔽。他陪沙汀去见了吴玉章。吴玉章对他说,看来内战要打下去,我们在国 统区的同志怎么办呢?发动人民群众进行抗争。几年来征实(粮)、征兵,人民吃 够了苦头,抗战胜利后以为不再吃苦头了,可是反动派发动内战,继续征实征兵, 我们就发动群众,制造舆论,进行斗争,搞它个稀烂,看他怎么打内战!他嘱咐沙 汀回家乡路过成都时,去找找张秀熟、王干青,要他们也造这方面的舆论,并且争 取在即将召开的省参议会上搞个吁请政府停止征实征兵的决议。吴玉章思想明快, 语言明瞭,特别是一再强调搞它个稀烂,给沙汀印象很深。 吴玉章谈话后,张友渔进来。他告诉沙汀,漆鲁渔已由雅安转到成都工作,急 需一份成都地下党员和进步人士的名单。他已叫人用秘写药水写在一本书的空白处, 需要妥为送到。沙汀感到这个任务重大,不敢接受。他说他几次往返于成渝两地, 都不带任何书籍,避免引起麻烦。张友渔转念一想,又说,或者这样:把名单用药 水写在一张信笺上,夹在一叠信笺、信封里,可以避免嫌疑。何其芳也说,这个办 法比较稳妥。沙汀点头表示答应。第二天,何其芳给他捎来了一叠信封、信笺,其 中有一页秘写的名单,但看不出任何痕迹。他受舅父之托,在补益大药房买了一些 瓶装的补药。就用这些信封、信笺包裹和隔离药瓶,不露出丝毫破绽。 沙汀在何廼仁的精心安排下,悄然离开了重庆。到了成都,他便在刘开渠家里 住下。然后找到漆鲁渔,交付了秘密名单。他找了王干青,又一路去见了张秀熟, 把吴玉章谈话的精神传告了他们。诸事办完,返回睢水。 沙汀这段时间写了短篇小说《苏大个子》、《催粮》。前者写被迫卖壮丁的苏 大个子,于1944 年国民党军队大溃败中因重病被遣散回乡,在家乡陷入走投无路 的悲惨境地。他的妻子贫病而死,压迫和剥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眼前没有任何出路,却又甘心于奴役的命运,心里充满矛盾惶遽。作品通过 苏大个子的个人遭遇和苦闷,反映了国民党军队的腐朽,农村的凄凉凋敝,向人们 揭示仅仅凭个人的挣扎,无法改变自己的困苦境遇。后者写抗战刚刚胜利,可恶的 内战却又打响,粮户李扯火免粮一年的希望完全落空,重又被征实逼得“像热锅上 的蚂蚁”。他为了从警丁的纠缠中脱身,把交粮的任务转嫁给了佃户汪二。骨骼宽 大、气色却很萎靡的汪二再也无法推脱,陷入无可奈何的困境。作品通过当时农村 生活状态真实的描写,展现了中小地主因粮款催逼而将沉重的经济负担和政治压迫 转嫁到佃户身上的阶级关系。这两个短篇小说,一个以个人命运来折射现实生活, 一个用生活的断面来显示社会关系,都可以说是各具特色的完整意义的短篇。它们 的主题鲜明,结构谨严,文字简约。但是也看到一种苗头,那种急切配合形势的观 念也多少制约了对人物个性的充分展示和情节的生活情趣化,影响到作品的艺术效 果。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