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著名“三记”之三:《还乡记》 1946 年8 月中旬,沙汀回到了睢水场。 他没住多久,就感到不能在场上久留。由于内战扩大,县党部的党棍又十分嚣 张。他们探知沙汀在睢水一带,扬言要缉拿归案。他又过着不安定的生活。一听有 什么风声,就赶紧上牛市坎前去苦竹庵,或沿睢水而下,经红石滩、邓家碾转一圈 去苦竹庵。 郑慕周捎来了信,叫他务必转移下乡。这次他采取了“反常之举”,不再往远 离县城的方向走,而是到距城近的地方,到较大的秀水镇。他在郑慕周向秀水乡乡 长曹泽川打过招呼以后,于一天中午同马之祥在秀水镇附近一位朋友家里逗留到黄 昏时分,到新的居停主人家里去。 主人名叫谭海洲。兄弟三人在镇上开了一家锅厂。住房就在厂房后面。 房间虽然不多,排列却错综复杂。沙汀被安排在一幢绿荫掩映的小楼的底楼。 楼上是谭母供奉观音的经堂。 谭海洲一再拍胸口,他要遵照郑旅长的吩咐把沙汀照顾好。可是他却违反沙汀 避忌一切生人的要求,随意带客人前来见面。有一次还带来一个成都的客人,邀沙 汀与客人共进晚餐。沙汀只得硬着头皮应酬,心中暗暗叫苦。 客人走后,沙汀再次强调“避相”的必要。谭海洲仍然毫不在意地说这些都是 讲交情的朋友,不会走漏半点风声。不过这以后他就很少领生人来见面了。 沙汀在谭家锅厂后面的那间昏暗的小屋里住了两个多月,续写完《还乡记》初 稿。 《还乡记》同前两部长篇小说一样,也有一个构思的过程。早在1942年冬天写 完《闯关》以后,他就开始思考农村生活的感受,有了反映农民生活的打算。1943 年他在睢水场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听保姆王大娘讲儿子王大生被迫卖壮丁的种种不 幸遭遇,心里活跃起一个被压迫的、富有反抗精神的青年农民形象。后来他在构思 《困兽记》时,又一再产生过表现农民反抗斗争的创作冲动。他逐渐形成了一种认 识:如果他仅只写了恶霸地主的贪婪狡诈,贫苦知识分子的苦闷挣扎,无论如何是 不够的。他还得尽可能反映当时农民群众的生活,他们在反动政权层层压榨下的呻 吟、挣扎和反抗,让读者从三部长篇中看到四川农村社会几个重要方面的真实面貌。 当年冬到次年春,他在深山刘家沟写作《困兽记》,有意识地扩大了生活视野。贫 瘠荒凉的山地,麂子出没的林莽,原始性的耕作,打笋卖笋度荒等等深深地吸引了 他。山民们的勤劳、淳朴、强悍、机智给了他强烈的感染。曾经经常往来的刘荣成 等留给他深刻的印象。他对自己的创作打算有了充分的把握和信心。 1944 年他在重庆参加整风学习期间,读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听了一些同志对《淘金记》、《困兽记》的意见,愈加感到表现农民被压迫和反抗 的极端必要,推进了《还乡记》创作的设想。回到睢水以后他加紧了艺术构思,于 1946 年春末动笔。刚刚写到冯大生提刀走向仇家,因奉命去重庆暂时辍笔。9 月 初至11 日底,在谭家锅厂后的小屋里续完。 这部作品以山区农村为背景,以青年农民冯大生被迫卖壮丁后还乡的一段遭遇 为基本线索,着重写了农民群众同国民党农村基层政权代表人物保甲长之间的一场 斗争。当冯大生逃回家乡时,痛心地发现妻子金大姐已被保队副徐烂狗霸占,燃起 了复仇的怒火。此仇尚未得报,“太上保长”罗敦五又勾结乡长老咪阴谋掠夺农民 经营竹笋的经济利益,同时危及冯大生的生活出路。冯大生不得不奋起反抗,并将 个人的复仇纳入集体斗争。由于冯大生的反抗和农民斗争的局限性,最后以冯大生 离乡出走而告终。作品的主要情节一是“霸妻”事件,一是“笋子”事件。它围绕 着这两个事件,一方面描写了农民反压迫反剥削的斗争,一方面表现了乡保甲长鱼 肉乡民的罪恶。它将冯大生反抗性格的发展,张逢春、冯幺爸等沉着机智、倔强乐 观的斗争精神跃然纸上,同时把徐烂狗、罗敦五、罗懒王、老咪之流的丑恶嘴脸和 他们之间互相倾轧又互相勾结的本来面目真实地勾画出来。冯大生为代表的农民们 的反抗虽然带有个人反抗和自发经济斗争的特点,但他们是为了一种共同的利益而 抗争,多少反映了历史的必然要求。徐烂狗等人尽管各怀鬼胎,但他们玩弄的都是 在一定的政策法令掩护下的强权,代表着一种政治势力和政权。这两方面的斗争具 有阶级对抗的性质,带着浓厚的政治色彩。作品正是立足在这样的思想高度,通过 现实关系的真实描写,揭示了农民的某种“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 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使之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独特的认识价值。 这部作品创作了众多的农民形象。它所着意刻画的正直坚强的冯大生,稳重老 练的张逢春,倔强孤僻的冯幺爸,忍辱退让的冯有义,温驯善良、知过能改的金大 姐等,都各具特色,留给人较为深刻的印象。其中写得最成功的是主人公冯大生。 作品把握着这个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真切地写了他的遭遇和命运。他为寻求活路 而被迫卖了壮丁,不堪忍受当兵的非人生活逃回故乡,在发觉妻子被霸占以后愤而 提刀大闹徐家院,面对强大的敌对势力无能为力和自身的蒙昧,因而乞求“老太爷” 罗敦五和乡长老咪之流为之主持“公道”,当这一切遭到失败,当乡民们为打笋子 的经济利益群起抗争时,他又燃起新的斗争热情。他的性格在波澜起伏的矛盾冲突 中逐步展示,在必然的逻辑中逐渐发展。作品没有脱离历史条件把他写成一个叱咤 风云的英雄,而是置于当时具体环境中,塑造成一个富有反抗精神的普通农民。他 有成长的过程,有小生产者的狭隘,对斗争的目标和未来的前途没有清醒的认识。 这个人物真实可信,给人以艺术感染。这是作品最主要的艺术成就,是作家又一个 新的艺术成果。 《还乡记》在追求积极的主题和创造农民形象等方面取得了成功,但它总的艺 术成就比不上作家的前两部长篇小说,尤其不如《淘金记》。何其芳在正确评价《 还乡记》主题积极、明确,主角冯大生写得很好的同时,认为它是三部长篇中最好 的一部未免过誉。事实上,这部作品无论开掘主题的深度、社会批判的力度,还是 对社会生活、社会风俗真实细致描写的完美程度均不及《淘金记》。作家追求主题 的积极、明朗、重大,热忱反映社会生活的本质和前进的趋向的创作意向是好的, 但忽略主题的深入开掘,忽视生活环境精细的描写就会影响到艺术魅力。《还乡记 》前半部分写得较好,艺术性较强。它围绕“霸妻”事件,围绕冯大生复仇安排情 节、场面,紧凑集中,波澜起伏,引人入胜,人物的言语行动有光彩,人物性格有 冲击力。可是后半部分,特别是进入“笋子”事件以后就黯然失色。人物的共性活 动代替了个性刻画,一般性的叙述代替了社会生活习俗生动的描绘,主人公冯大生 也逐渐失去了血肉,失去了生气。这个普通农民甚至老练地去“说服着那些还在动 摇的邻居”,登门做“亮油壶”、陈国才等动摇分子的思想工作。他的思想行为超 过了觉悟程度,与这场自发经济斗争的水平很不协调。 尽管《还乡记》也有不足,但它仍不失为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它是作家创作 的新收获,在三部长篇中有着独特的地位。有些现代文学史家从另一种角度贬低它 的价值,认为正是北方农村在党的领导下酝酿着暴风骤雨般的土地改革的时候,《 还乡记》却写了一场农民的自发斗争。在他们看来,一个时代只能有一种本质,只 能写一种题材,否则就没有时代特征,就没有认识和审美价值。这显然是一种庸俗 社会学的批评,是从写本质即写主流的理论模式出发作出的片面的评价。 沙汀在写《还乡记》的过程中,还应《民生报》副刊编辑刘沧浪之约,赶写了 短编小说《烦恼》。写青年农民刘久发在抗战期间,以到乡长家服役为代价免于当 壮丁。日本投降后,他回家完了婚。可是刚刚才三个月,又因为国民党反动派挑起 内战,又开始征兵,可怜的父母不得不再次送他到乡长家里去。他无论如何不愿再 去挨打受骂,不愿离开新婚的妻子。于是全家人都陷入了烦恼。与此同时,同村的 另一家农民也因为听到内战的消息,要替一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儿子完婚以保住香烟 后代,而女家却怕男方被拉壮丁误了女儿的青春,同样陷入了苦闷。这篇小说把笔 触伸入贫苦农民的日常生活,切入夏夜的景色,将自然景色的宁静与人物的烦恼、 苦闷相互反衬,既富有生活气息又有时代特色。 沙汀写完《还乡记》以后,回到睢水休息了一段时间。此时已是初冬,天气渐 渐寒冷。他过去常有胃病症状:暖气、嗝逆、反酸。在谭家锅厂的小屋过了两个多 月囚居一般的生活,胃部不时出现痉挛现象。他在家闲居,听到什么风声,就到苦 竹庵去住两三天。但是他仍闲不住,在将《还乡记》修改寄出的同时,又穿插写了 短篇小说《意外》。这篇作品的创作也是一种“意外”。他暂避在苦竹庵,想到黄 玉颀即将分娩,心神不安,摸夜回家探望。 适逢玉颀一个过去的学生,在重庆上大学受迫害逃往老家茂县,在此暂住。 他向老师讲了许多反饥饿、反压迫学生运动的情况。玉颀无意间向沙汀谈起, 沙汀却觉得很有价值。他要玉顾问这个学生,以补充若干细节。玉颀一一向学生提 问,他在隔壁注意听取。经过这些了解,加上过去的生活积累,他很快就构思了《 意外》。在转去苦竹庵时动笔。快到结尾,听到王颀临盆的消息,带着稿纸夤夜回 到家里。他亲自充当当地称为“稳婆”的接生员,顺利接下了婴儿。到雄鸡报晓, 母子安然入眠,他铺开稿纸写完了结尾,与作品主人公李涛意外脱险一样“吁着气 嘻开嘴笑”,注上时间:1946 年11 月13日夜。小说《意外》就这样与小儿子刚 宜一起呱呱坠地。这篇小说通过大学生李涛的一段生活,反映了国统区城市民主运 动中学潮的声势。它采用侧面表现的角度,把李涛与王南碰头的地点放在熟悉的少 城公园内。李涛与王南经受追捕的惊恐。后来发现不过是一场抢劫。这个“意外” 的惊喜的结局新颖别致。小说的构思缜密。基调与以前一些青年学生题材的作品不 同:积极、鲜明、昂扬。 冬去春来,沙汀适当休息。到1947 年春未,写了短篇小说《李虾扒》。 这以后解放战争进入全面反攻,国统区加强法西斯专政,四川省政府明令通缉 沙汀,要求安县当局“缉拿归案,就地正法,以烟匪报闻”。沙汀只得长时间潜居 苦竹庵。在初冬,接连写了短篇小说《生日》、《钟敖》,次年春写了《选灾》。 《李虾扒》是由青年农民抗拒兵役而剁断食指的骇人听闻的事件触发构思创作的。 写保长李虾扒领人去抓一个多次躲避壮丁露宿山林、偶因生病回家的青年幺蛮子。 正当他们得手时,幺蛮子突然用柴刀砍断了食指,使他们的如意算盘顿时落空。作 品表现了保长在内战中征兵的罪行和所加给农民的苦难,也反映了农民各式各样的 反抗。《生日》、《选灾》旨在反映国统区伪国大代表基层选举中的丑态和带来的 灾难。这两篇作品采用作家常用的侧写的手法。前者截取寿母生辰郎舅斗气、妇姑 勃谿的生活片断,表现两个落选者的嘴脸,特别是顶着参议员招牌一贯徇私舞弊的 黄育生假道学的丑恶面目。并且通过蔑匠二爸逃避选举和他的媳妇硬被拖去投票惨 遭杀害的生动情节,嘲弄用“民主”、“民意”粉饰起来的选举的欺骗性和虚伪性。 两篇作品的现实性、社会性都较强,但惜乎都过于急切地直趋政治命题,人物的描 写较差。《钟敖》创造了一个富有特色的开明士绅钟敖的形象。这个人物依据的原 型就有相当的特点。这是一个从戎多年、阅历丰富的“在野”的绅士。他在睢水场 西的山坡间建立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农场,饲养荷兰种牛,繁殖来亨种鸡,倡导新法 接生,致力于用科学文化来改造农村,向愚昧和落后宣战。他在沙汀避居睢水不久 就成为常客。沙汀怀着极大的兴致,以他为基础创造了钟敖的形象。非常熟练地用 散文的笔法,写“我”与钟敖的认识和熟识,由谈到浓,逐步加深,完成了形象的 塑造。作品没有回避钟敖阶级的、特殊的地位带给他的偏见,写他具有用新的科学 技术为群众服务的精神,却又有把农民缺乏生产积极性仅仅归咎于文化水平低的片 面的认识。但作品也没有陷入机械的阶级论,没有避忌钟敖的生产实践、他的新法 接生造福乡里和农民的事实。钟敖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独特的形象。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