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艰辛的岁月 到了1948 年秋,沙汀不得不把创作的节奏放缓。这时他一直感到胃部不适, 常有胸口隐痛之苦。他注意调节自己的生活,适当注意休息。但有时又无法完全摆 脱袭来的创作冲动,难以平抑自己的情绪。他的心情常常处于矛盾之中。熟悉他嗜 好的居停主人爱做一种名为“扑水蒸蒸”的碎玉米干饭,热情款待这位上宾。谁知 这种粗砺的食物对胃部的溃疡面往往造成强烈的刺激。9 月,医学上认为容易出血 的时节,他的胃溃疡恶化,造成大出血。 这天晚上,沙汀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香酥的“扑水蒸蒸”锅巴,突然感到心口 的痛,撑持不住,放下碗筷,到卧室的雕花床上躺下。可是疼痛并未缓解,而且感 到异常恶心,频频作呕。接着就有腥臭的东西从胃里一涌而出,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这下完了!”随即不省人事。当他醒来,恢复了意识,觉得面前油灯飘忽,人 影晃动,身体像躺在软软的云团里。萧业贵的母亲告诉他,他吐了那么多血,有的 还是血块,幸好是敞口吐的,若强行忍住,就很危险了。她叫他不要害怕,已经去 给他弄药去了。不多一会,药端来了,萧老太婆就用调羹给他喂药。他顺从地一口 口服下,没有精力去分辨服的什么药。后来才知道她们是将吐出的一些血块放在瓦 片上用微火焙干,研成粉末,用童便调成汤药。她们认为这是最好的止血汤。 接着几天,萧业贵一家人都围着沙汀转。萧业贵两兄弟用滑竿抬他去请萧懋森 老中医诊病。萧业贵的妻子罗惠如为他熬药。萧老太婆给他喂药。她们接连几天给 他服用了“回龙汤”,即童便。所有童便都由萧鸿发供应。这家人还请来了端公道 士,为他祈神禳星,祈求神佑,消灾去邪。这种办法原始落后,有的人也并不赞成, 但仍旧热心地采用了。经过救治,濒于绝境的病人终于转危为安。 沙汀咯血的当天晚上,萧业贵就到睢水场向黄玉颀报告了。玉颀通宵不眠,于 次日傍晚到了苦竹庵。这还是她第一次下乡看望沙汀。为了保密,她从不到沙汀的 避居地去。到这丘陵地带,爬坡下坎,拐弯抹角,路途迷离,幸好叫了外侄黄国权 带路。这孩子一直充当她与沙汀的联络员。玉颀见沙汀神智已清醒,咯血已止住, 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萧业贵向袁寿山报告了沙汀的病情。袁寿山很快向郑慕周告了急。郑慕周立即 派人到成都与医务界的朋友陈序宾取得联系,找好了医院,准备送沙汀去住院治疗。 后来考虑到安全,而沙汀的病情已经稳定,便取消了这种打算。郑慕周叫人送来了 鱼肝油、人参、奶粉,嘱沙汀悉心调养。 沙汀长期疏散在贫瘠的山乡,作伴的不只是寂寞,而且有清贫。他前妻所生的 刚俊、刚锐倒已经就业,不再操心。玉颀生的两男两女:杨礼、刚颀、刚虹、刚宜, 最大的13 岁,最小的尚在牙牙学语。妻兄的两个孩子黄国权、黄国秀又寄养在他 家。这样一个以吃长饭的角色为主的家庭,仅仅靠岳母、妻子的两份工资,加上他 不可靠的稿费收入,生活当然是窘困的。一旦他身染重病,需要治疗和营养,就十 分困难了。 幸好此时朋友们伸出了温暖的手。艾芜生活本来拮据,寄来了一笔钱,在附信 中说:这点钱姑且用来买点鸡蛋吧!他还代沙汀催收了出版社的几笔稿费。以群一 直是沙汀书稿的忠实的代理人。他很快寄来一笔稿费,向沙汀表示亲切的慰问。仅 仅与沙汀在鲁迅追悼会上有一面之缘的蒋牧良从朋友那里知道沙汀重病的消息,寄 来了慰问信和钱。蒋牧良随后又受一位电影工作者之托,转寄来一笔钱,而且遵嘱 没有告诉姓名。 经过调养,沙汀的健康渐渐恢复。他开始坚持早晚散步。自备了一个炉灶,熬 点花生粥少吃多餐。稍后烧点蛋汤、猪肉,补充营养。玉颀也炖些猪心肺、猪肚之 类,叫黄国权送下乡。养病期间,他随意看了些医学、佛学方面的书,如《寒论浅 说》、《六祖坛经》、《难经》,聊以消遣。 严冬来临,风声又紧。安县当局再次奉四川保安司令部密令,下文到睢水追查 沙汀行踪,说如此人确属已远离他乡,必须具结担保,一经查获,严惩不贷。县政 府的头头还问及郑慕周,说上峰认为沙汀只有《困兽记》有“攻击诽谤”之嫌,如 投案自首可从宽发落。郑慕周说,我怎么知道这等情由? 怎么知道此人下落?他随即通过联系,要沙汀火速转移到永兴乡去,由睢水乡 派可靠的人护送。于是1948 年底的一个寒冷的深夜,萧业贵按照袁寿山的通知, 护送沙汀去睢水乡中心校,接着由袁寿山派乡队副简毅护送到永兴乡熊仁卿家里住 下。住不到一个月,沙汀见主人忽然面有难色。原来又有通缉的消息传来。一个是保 安司令部的简报:“综合一周匪情”:“安县奸匪杨子青(即沙汀),用川西北籍 地方亲属关系掩护其工作,以睢水一带为根据地,……”一个是成都出版的小报刊 登了一则报道:“沙汀在其亲戚掩护下,以睢水为根据地,在川西北一带大肆活动, 一般都叫他杨二哥,……”这些都不过是一般性的消息,可是熊仁卿却忧心忡忡。 于是经过商量,沙汀又转移到邹家抱房避居。到了春节,家家团聚,沙汀感到格外 寂寞。还未破五,他就托人给黄玉颀带信,派人接他回家。10 多天后,便由睢水 中心校工友杨志远接他回到家里。永乡距睢水70 余里,重病之后辗转于此隐蔽, 生活动荡不安,使他吃了不少苦头。当他摸夜回到家中,已疲惫不堪,喝了几口热 茶,就倒头沉沉入睡。次日凌晨醒来,他的心情十分愉快。他向玉颀唠唠叨叨,讲 熊仁卿的虚情假意,讲熊的女人孤苦伶仃,讲抱房的邹氏艰难守业。接着打听解放 战争的消息。当时已是1949 年春,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已胜利结束,解放 大军正准备渡江南进,蒋介石已被迫宣告“引退”,李宗仁代理总统。沙汀兴奋不 己。 沙汀想多住些时日。玉颀的体贴,孩子们的亲近,善于烹调的岳母常常亲自入 厨做些可口的菜肴,所有这些天伦之乐都使他留恋。可是不到两个月,郑慕周又派 人送信,叫他转移下乡。郑慕周认为国民党反动统治覆灭之时,各种意外的情况都 可能发生,万万不可麻痹大意。沙汀觉得舅父所言极有道理,便在与袁寿山商量以 后,于5 月21 日随吴瑞卿到板栗园隐蔽。 吴瑞卿是板栗园的村小教师。板栗园在睢水场东南10 里,睢水乡与拱星乡的 交界处。那里青山渺远,平畴交风,眼界开阔。吴瑞卿的家在一片板栗树和翠竹的 林荫深处。住房不多,一排四间正房。其中三间卧室,一间堂屋,一间相当宽敞的 厨房。与正房柏接,有一间偏房,堆放柴草、箩筐、晒席、犁耙之类的杂物。全家 只有5 口人,结构却比较复杂。除吴瑞卿夫妇、一个5 岁的女儿,有一个50 多岁 守寡的嫂子,一个近50 岁鳏居的幺哥。沙汀去后,不得不屈居偏房。可是沙汀十 分满意。尽管一片茅屋,一半堆杂物,一半安床铺,还权且用木板当门,屋外的环 境却很幽雅。右侧有板栗数株,亭亭挺立。门前有桃、李、批把、百合10 余株, 争妍斗媚。稍远有一片苗圃,有绿茵茵的树亩、红红绿绿的花草。每天早晚,沙汀 都要在林间散步,饭后在苗圃前流连。 吴瑞卿生活贫苦。他家有地3 亩,不能养家糊口,得由他教书挣钱,补贴家用。 他身兼教师、校长、工友一切职务,还为农民代写书信,雕刻图章,拿脉处方。他 很有正义感,对乡保长表面恭顺,背地里切齿愤恨。他对沙汀十分崇敬。几乎每天 上课后都要来同沙汀闲谈,将所见所闻推心置腹他讲给沙汀听。村小没有钱订报, 他隔几天就到睢水或拱星中心校去看报纸,将有价值的新闻告诉沙汀。沙汀也给他 讲些革命道理。他还把创作的《减租》、《退佃》念给这个乡村知识分子听,看看 他的反映。在解放前夕的暗夜里,他陪沙汀度过了许多焦灼、寞寂而又兴奋的白天 和夜晚。 吴瑞卿的妻子李芳群,比丈夫年轻10 多岁,却高出半个头。她成天屋里屋外 辛勤劳动,极少谈笑。可是她的心却像一池纯净的水。她每天早晨给沙汀端来一碗 热腾腾的荷包蛋。百合熟了,经常熬百合稀饭,给沙汀大碗大碗的添。她只觉得这 客人是丈夫的贵宾,是很苦的读书人,是需要养好身体的病人。吴瑞卿的嫂子、幺 哥也是沉默而善良的人。幺哥罗圈腿,大舌头,留着辫子。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 息,和睦相处。对动荡的时局,偶尔也关心。 附近的农民赶场归来,谈粮价涨到了多少,金元券没有信用,张跛子的么儿被 拉去当了铁肩队员,……他们听了,也凝神思索,都不言语。当然,他们也有自己 的情趣。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