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从他的角度迎接黎明 1949 年冬,解放大军从川北、川东两路入川,川西北曙光在望。 黎明前的山乡唯水,社会秩序更加混乱。溃逃的散兵流窜乡间抢劫财物,用武 器、军眼交换便衣、食物。土匪打家劫舍,乡民传告抢劫信息的梆梆声彻夜不停。 场镇的商贾粮户纷纷下乡,地主家的小姐草草出嫁。所有这一些都使人感到旧时代 即将过去,新时代即将来临。沙汀经常处在激动之中,而且觉得健康也渐渐恢复, 精力也日益充沛。他将养病以来的构思和过去积累、近期触发的感受写出来。他认 为这是从他的角度来迎接解放。写作劲头之足,进展之快,连自己也惑到惊喜。当 时的作品谈不上寄出去发表,但他并不在乎。为不致让心血凝成的稿件被发现彼抢 劫,他用防水纸包扎好,埋在门外的苗圃里。 12 月27 日,安县解放。安县人民沐浴在晨曦中,沙汀无比欢欣鼓舞。 他趁兴头上继续写作。他以此作为表达心情的一种特殊的方式。 1950 年1 月,郑慕周奉安县首任县长赵鸿图之命,前去接沙汀进城。他乘马 车到秀水镇,派人通知沙汀。沙汀于次日一早从板栗园出发,步行20里到秀水,东 方刚刚发自。 他到栅门外马之祥家里,马之祥才洗漱完毕。两位知心朋友,相逢在黎明时刻, 都非常兴奋。马之祥一面蒿声谈笑,一面将一碗煮好的糟蛋端给沙汀。马之祥的妻 子听见开心的谈笑,挑帘出来,也大声笑道:原来是你啊! 早饭后,马之祥就陪沙汀去见郑慕周,几年不曾面晤,舅父已两鬓染霜。对舅 父不畏风险的保护,沙汀自是感激不尽,郑慕周接沙汀进城的消息顿时在秀水镇传 开,许多熟人前来看望,很少露面的周树乾也赶来送别。大家高兴地谈了好一阵, 沙汀才得脱身,随舅父乘马车启程。 沙汀进城后,在舅父家里稍事休息,然后去会见了赵鸿图。出乎他的意料,这 是一个30 来岁的年轻干部,一个有工科大学学历的知识分子。他身材高大,脸膛 宽阔,操一口浓重的山西地方话。他告诉沙汀,是王维舟路过绵阳时打了招呼,叫 通知沙汀尽快到成都的川西区党委文管会报到。他还向沙汀了解安县的社会状况, 征求沙汀对安县工作的意见。 鉴于社会秩序不安定,沙汀由舅父亲自护送到绵阳。他们在城里长林春茶叶铺 下榻。次日上午,沙汀去绵阳地委见了地委负责人刘文珍、彭华。他向他们谈了自 己的一些情况,谈了安县的社会情况,县城和一些场镇头面人物的情况,谈话到晚 上才结束。彭华派了两名警卫人员送他回住地。第二天早晨,沙汀乘地委派人联系 好的一辆邮车去成都。 舅父一直送沙汀到车站,扶他上邮车,看他在驾驶室的司机旁边坐好,望着汽 车徐徐开动。他那深情的眼睛,深深地留在沙汀的记忆里。 沙汀这段时间写了5 个短篇小说。 《炮手》的构思是由报纸上的一则启事触发的。那是他从永兴乡回到唯水的时 候,他成天翻阅旧报,忽然在两月前的一张《新新新闻》上看到一则县参议员的 “启事”:鄙人年迈力衰,已多年未当公事,更从不过问政治,没有参加过共产党, 也没有参加过民主同盟,现任县参议员一职,则已呈请兔去,另举贤能,……他读 后不禁大笑,笑罢又陷入沉思。他觉得他捕捉到了什么东西。在他接触过的人中, 不也有以党员、盟员为名来加害于人的吗? 不也有被罗织罪名受到迫害的开明士绅吗?他开始进行着艺术构思。到板栗园 后,人物已呼之欲出,故事框架也同时搭好。这就是《炮手》。它创造了老派士绅、 参议员彭玉书这样一个有新的特色的人物形象。这是一个“好好先生”,处世“以 不得罪人为原则”,在代表党团的新派与代表绅耆的旧派之间的斗争中,他“不下 深水”。当新派按有关“密令”要求通过决议,通电呼吁南京对延安“明令讨伐” 时,他凭印象认为“既然‘领袖’都要贯彻和平解决的初衷,明令讨伐的话是值得 审慎的”。他的诚恳受到了旧派的欢迎,引起新派的敌视。他被新派加上有烟瘾的 罪名逼迫辞职,扣以共产党员、民盟盟员的帽子逼上绝路。他也有挣扎和反抗:戒 掉烟瘾,洗刷罪名。但所有这些都无济干事,最终只得草拟公文辞职。这篇小说通 过彭玉书的遭遇的生动描写,展现了地方官场的世态,反映了反动派假和平、真内 战的本来面目以及内战的不得人心。 《医生》也是去板栗园之前就开始构思的。当时沙汀听说有个医生把不断贬值 的金圆券剪来作摊膏药之用。说的人当作饭后谈资,他却感慨万分,觉得这种现象 反映了市场混乱,民不聊生。可是这位医生应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联想起接 触过的一个又一个医生,接着进行种种推测:会是一个可怜的、悭吝的医生吗?可 是他舍得这样毁坏金圆券?是一个善良、节俭的医生,由于气愤将金圆券用来摊膏 药吗?但在几千字的篇幅内写出他的心理、情绪的变化谈何容易?是一个慷慨、耿 直的医生吗?对了,就是这样一个医生!他到板栗园以后写了这篇小说。作品以曾 给他治过疮的那个医生为描写的主要依据,创造了彭春山的形象。这是一位身材瘦 小、面色自净、胡髭浓黑的外科医生。他过去对病人的惧怕疼痛总是耐心地安慰, 现在却变得来有些暴躁,喜欢饶舌、打趣。他怜恤病人,不计报酬,但又不能不因 为金圆券不断贬值,在拿到酬金之后奔忙于市场买米、量布,最后不得不把几叠毫 无价值的金圆券用来裁断摊上膏药。作品在写这个人物时,于悲剧色彩中增加了一 些喜剧性的笔墨,透出一种苦趣。如写彭春山眼看金圆券贬值,仍一声不响地收下 病家付与的酬金。当他为处理这些无用的废纸时,他忽然想到糖房老板的打趣: “横竖纸也贵,裁起来摊膏药吧!”于是他“忽然邪恶地笑起来,同时叫道:‘对! 搞不好我硬要这么做!’”当布匹商人对他托付的买布的事表示无能为力、退回金 圆券时,他也“干笑说:‘没关系,一—我有支销!……’”,“‘它再多些,我 都有法支销!——一点关系没有!……’”当他裁断那些金圆券时,“现在,照旧 显出一副严肃紧张的表情,他凝神看罐儿里的膏药,等待它全部溶化,但他出乎意 外地悄声笑了。因为他忽然记得他所熟悉的种种疮症,又立刻联想到钞票上那张蓄 着一横胡子的突颧骨丑脸。”这些充满谐趣的描写,饱含着浓重的苦涩味。这篇小 说最重要的特色,正在于通过正面人物的刻画深刻地嘲笑了反面的事物,真实地表 现了当时物价暴涨、金圆券贬值的社会情态。 《酒后》也是早经酝酿,在解放川西北的隆隆的炮声中诉诸笔端的。它用讽刺 的笔调描写了保长王大廷在解放军进入四川,乡村一派风声鹤唳的情况下矛盾惶遽 的典型心态。向来老练、毒辣的王大廷在烦躁中好酒贪杯,在酒后更加心烦意乱。 他以为把“光荣表征”的联对烧掉就销毁了一切罪责,经老太婆提示才懂得“物证 可以销毁,人口却是封不住的”。他省悟到早该多结人缘,但一觉醒来又加以反悔 :啥事都是说起来凶!可是即使在醉中。 他对待长工也是刻薄的,酒醒以后也没有忘记启用那摔掉了的坑害农民交壮丁 米的合升。这篇小说真实地表现了特定环境下特定人物的心理。从对人物心理的准 确把握中真切地表现了人物的阶级特征。 《减租》、《退佃》则是沙汀在和儿子杨礼的一次通宵达旦的谈话之后即兴创 作的。杨礼在放寒假时随吴瑞卿下乡来看望父亲。父子俩坐在床上畅谈。这个10 多岁的中学生讲的一些趣闻加深了他对农村生活的感受。当时的许多地主乡绅在推 行“二五减租”中玩弄着种种花样。他们一面减租,一面变本加厉地逼租,使得农 民背井离乡。他们在减租之前更换佃约,写上除“二五减租”外应实收租多少,减 小数加大数以盘剥农民。这一切都表明国民党政府企图用减租来缓和矛盾,结果适 得其反,他联系到熟悉的人物,很快构思好这篇小说:农民张二向赵大爷提出,宁 肯照旧交租也不愿减租,因为减了租却不能拖欠,而他家已经断粮。他的哀求遭到 赵大爷的拒绝,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悄悄设法搬到地旷人稀的水磨沟去。可是当 全家人像渴望挣脱锁链一样向往着迁徒时,有消息说赵大爷已经布置人上山把守了。 他一气呵成地写完了这篇作品,接着又构思了《退佃》:当许多农民都把减租的把 戏看穿时,老实、固执的勾兆安却仍然轻信它会带来好处。他哪里想到悭吝、刻薄 的陈永发抢在减租审议之前忽然提出要换佃约,写上除减租外应实交租若干的字样。 他终于看出这是愚弄和欺诈。但是不由他分辩,陈永发强硬地提出退佃。勾兆安无 可奈何,只有另行佃地。沙汀也是一鼓作气写好了这篇小说。 沙汀的这几篇小说,都是与当时现实和形势密切配合的“趋时”之作。 其中有的作品虽早经反复构思,但大体上都可以称之为急就章。它们反映了作 家在迎接解放时的政治热情。即令在那种急就的情况下,它们在拓展新的生活面、 准确地把握特定环境下的人物和人物关系方面,熟练地运用喜剧手法方面,都显示 出了一定的艺术特色。这些都是值得肯定的。可是其中有的作品毕竟写得匆促了些。 它们直奔社会命题,束缚了对人物的充分描写和艺术追求,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单调、 粗糙的缺陷。像《退佃》这样的作品,还插入了不少关于“二五减租”不得人心的 空泛的议论,用控制不住的说理代替生动的形象的描写。这种状况在沙汀前些年的 创作中是很少有的。作家也曾谈到这时的“一些作品文字上未免粗糙”。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