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最初的喜悦 沙汀在谈到建国以后17 年的创作时说: 十年动乱以前,尽管自己可以在祖国大地上自由行走了,但却长期陷没在文艺 社团的行政组织工作中,加以自己不够振奋。仅仅写了二十多个短篇小说和散文报 道。 建国后的17 年里,沙汀个人生活是满意的,创作却是失意的。他只有一本汇 集20 多篇小说、特写薄薄的《过渡集》。 他曾经满腔热忱地“过渡”。他向自己提出了明确的要求:“面临一个崭新的 时代,对于新的生活和与之相适应的表现形式,都需要进行一些必要的探索。”可 是他却没有达到理想的目标。他总是在激流中回荡。 他并非没有可能到达彼岸。他只恨自己没有努力划桨。例如责备自己“不够振 奋”,还是“那个老毛病:懈怠!”等等。他却忽视了风向和流向。 他的勉强的“过渡”是根本性的失算吗?这似乎不能简单作结论。假如风浪不 同他开玩笑,他完全可以自由往返于此岸和彼岸。假如他看清了风浪,意识到没有 可能“过渡”,应该迅即返航,所谓伊人,并非都在水之涯。这边也有他熟悉的、 足够他毕生垦殖的沃上。 毫无疑问,分析历史现象必须提到一定历史范围内。沙汀的尴尬,有他个人的 缺陷和失算,更有历史的局限和责任。 这对后来者无疑是宝贵的教益。 1950 年1 月中旬,沙汀从故乡安县到了成都。 刚刚解放10 多天的成都,到处洋溢着喜气。街头不时有秧歌队载歌载舞地经 过,新换的门对大多是毛主席万岁、朱总司令万岁的标语,不少墙壁上张贴着上演 《血泪仇》等话剧的广告和警备司令部关于严惩国民党散兵破坏活动的布告。连日 天气晴好,虽是隆冬,却有一种春光融融的气氛。 沙汀到童子街林如稷家里住下,然后去商业街川西北临时军政委员会见了王维 舟。王维舟正要去参加招待起义将领的宴会。他高兴地欢迎沙汀的到来,叫沙汀直 接去文化接管委员会报到,他已通知文管会安排工作。他同沙汀一面谈话一面下楼。 他叫沙汀上车,顺便送沙汀一程。在车上,沙汀不待询问,谈起了离开重庆回家乡 避居的情形。王维舟听他说到利用舅父在袍哥中的影响隐蔽自己时,不由得看了看 他头上的毡帽和身上半旧的灰布长衫,带点严肃的口气说:“共产党员不能操袍哥 啊!”沙汀连忙向王维舟解释,由于他舅父是有名的袍哥领袖,他又经常同袍哥打 交道,确曾被人误认为入流了。其实他舅父从来反对自己的子弟当袍哥。王维舟笑 着说:“前些年为了隐蔽,在袍哥中混混倒还可以,现在可不行了,现在是当干部 了!”次日一早,沙汀就去学道街的文管会报到。这里过去是有名的益都公寓。 有一座小巧、幽雅的院落,中间一幢一楼一底的建筑,两旁几间低矮的平房。 沙汀穿过院坝上楼,见了文管会负责人杜心源、张非垢。两人对人都十分热情。 曾经是“鲁艺”学员的非垢对老师更是格外尊敬。他们详细问了沙汀的生活情况, 欢迎他一道工作。叫公务员安排好住房,发了一套崭新的干部服。 当天下午,沙汀就从童子街搬到益都公寓。 晚饭后,沙汀换上干部服,心情十分舒畅。他看了看旧装,不由得好笑。 王维舟说不要操袍哥,显然同他的装束有关。更为有趣的是,他去童子街取行 李时,还看见曾来看望他的老朋友夏正寅留下的一张纸条,问他什么时候“过瘾”, 不妨告诉他一声,可见朋友们还疑心他染上了烟瘾。夏正寅引起反动当局的怀疑以 后,曾混迹于赌场烟馆,以掩人耳目,他以此推测沙汀也在所难免。沙汀在袍哥中 往来,确曾靠过盘子,可是他从来没有参与吞云吐雾。现在梦一般的日子都已过去。 全身衣着一新,精神也为之一振。这以后,沙汀就在文管会协助文艺处处长工作。 不多久,妻室儿女也迁来成都,住在文管会后楼。 在沙汀到成都后的一个星期,李劼人、沙汀、林如稷、刘盛亚等本地的文艺工 作者,和随军南下的文艺工作者常苏民、白紫池、羊路由等举行了会师座谈会。大 家互祝今天的胜利,回忆昔日的艰辛,增进革命的友谊。在一派欢乐的气氛中,沙 汀高兴地发了言。之后不久,成都文艺界人士又参加了成都各界欢迎贺龙、周士第 等领导同志的茶会。沙汀也去了。不过他却在离主宾席远远的座位上不声不响地呷 着酒。刘盛亚前来约他一起去给贺龙敬酒,他也装做未解其意。正在这时,那边贺 龙高声笑道:“唉,沙汀呵!我们还一道打过几天游击啊,怎么不来见见面。”几 乎全场的人都听见了这爽朗的声音,把目光转向了沙汀。沙汀更加觉得尴尬。他只 得举杯走上前去,当着贺龙说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明白。春节前夕,杜心源按照 老区的传统,去拜望贺龙等领导同志,叫上了沙汀。他们到了商业街办公楼。当时 贺龙正在接待起义将领董长安。他们在会客室等了一阵,杜心源拜见别的领导同志 去了,留下沙汀一人。贺龙送走客人以后,热情地拉他入室就坐。贺龙谈不多久就 转到工作上去。他要沙汀作好准备,到重庆筹备西南文联。直率的将军根本不考虑 对方有无意见,只是循着自己的思路讲话。说去重庆的路还不清净,会遇到土匪的 袭击,部队的车辆已遭到过伏击,等等。到了中午,贺龙留沙汀在食堂吃饭。贺龙, 薛明,沙汀,还有几位同志围着坐了一桌。席间,贺龙的话最多。提到当年沙汀离 开冀中,他幽默地说:“别人都是老婆跟着老公走,我们的沙汀是老公跟着老婆走!” 他的话把全桌人都逗笑了。 沙汀也脸红红地笑了。 当时文管会文艺处的一项重要任务是联络文艺界人士,筹备成立川西文联。文 艺处组织了几次学习座谈会,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有关文艺方针 政策的文件;举行过一些茶会,由解放区来的同志介绍文艺工作的经验。在这些活 动中,沙汀同李劼人、陈炜谟、林如稷、刘盛亚、邓均吾往来较多,借助他们的声 望,联系了更多的文艺工作者。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又通过与各专县文艺界、部 队文艺团体的联系,有了一定的思想基础和组织准备,就提出举行代表大会的日程 安排。沙汀被推举担任大会报告的起草工作。他从来没有写过这类会议文件,不知 该写些什么。好在老区的同志给他找来一些参考材料,其中有刘芝明在东北文代会 的报告。他按照这种报告的模式草拟了一个提纲交文艺处的同志讨论。在讨论中, 发表意见最多的是自紫池。在戏剧工作重点的问题上,白紫池还同沙汀进行了一场 热烈的争论。白紫池是晋绥的老干部,曾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会。他酷爱京戏,对 成都京剧团上演老区带来的一些剧本取得成功极为满意,认为京剧适合表现格调高 昂的现代题材,戏剧工作的重点应当是京戏。沙汀则是一个川戏迷。 他深知川戏在四川有深厚的群众基础,而且成都川剧团上演《小放牛》等也受 到观众欢迎,认为戏剧工作的重点当然应该是川戏。在争论激烈的时候,好激动的 沙汀忘记了场合和自己已年将半百,一跃跳上椅子大声叫嚷。白紫池早已摸清他的 脾气,只是觉得很有趣的笑。最后,为人诚恳的白紫池觉得沙汀的意见确有道理, 放弃了自己的主张。筹备工作最后的阶段是酝酿文联主任、副主任、委员人选。在 这方面大家的意见比较一致。只是在提名男旦角周慕莲的问题上,统战部门有不同 的看法。有一位川籍的负责人认为周慕莲在旧社会对军阀、官僚的压迫缺乏反抗精 神,如果安排作委员社会影响不好。沙汀则认为不能苛求艺人,应当归罪于旧社会。 这次争论他也动了肝火。 反映到川西区党委秘书长郝德青那里,这位精明干练的老同志明确表示同意沙 汀的意见。经过充分准备,川西文代会顺利召开。大会给每位代表赠送了一册赵树 理的小说集《李有才板话》,与会代表爱不释手。大家在和谐的气氛中通过了川西 文联的人选。常苏民担任文联主任,沙汀担任了副主任。 因为工作需要,沙汀还向组织上推荐了一些干部。他推荐的第一个人是陈翔鹤。 解放前夕,陈翔鹤在成都文艺界中做了许多工作,遭到反动派的迫害,易名陈竞波, 在李劼人的掩护下潜往乐山嘉乐纸厂工作,他在致友人陈自尘的信中曾有“岁寒岂 易污”的语句表明心迹。沙汀写信要他回成都。文管会先安排他在文教厅任副厅长, 以后调到川西文联工作。他是经周文介绍入党的。可是当时在北京的周文写信说他 已在白色恐怖中退党。他为此非常气恼。他对沙汀说,事实上是周文要去延安,向 他提出,反动当局的迫害加剧,是否暂时不要过组织生活,怎么说他退党。沙汀将 这个情况告诉川西区党委组织部副部长兼成都市委组织部长马识途。马识途早认识 陈翔鹤,认为可以叫陈翔鹤重新入党,不要候补期。沙汀将此意转告陈翔鹤,陈翔 鹤表示同意。沙汀还介绍了同乡人周光复。这人有一定的创作才能。由于安县当局 的迫害,流落到了成都,在亲戚家闲居。但在解放前夕,在安县来成都受特训的党 棍的胁迫下参加了反共游干班。他几次上门找沙汀介绍工作,如实谈了自己的经历, 表示沉痛的忏悔。开初沙汀不由分说加以痛斥,后来了解到他并没有任何反革命活 动,被列入游干班名单也出于无奈,便托陈翔鹤向马识途推荐。马识途回复他们说 :你们真的相信这个人吗?那么我也没有意见。 周光复参加工作后,编写抗美援朝通俗宣传材料,担任《川西说唱》编辑,表 现还不错。1951 年肃反遭到了逮捕,后来在保外就医中病死。沙汀对此事一直有 一块心病。直到在土改工作团期间,听成都市公安局负责人刘传茀谈了审理周光复 案件的情况,据查周光复确实没有反革命罪行,公安部门早准备无罪释放,这才放 心。沙汀到文管会工作不久,就向党支部提出恢复组织生活。他在安县9 年多,除 1944 年、1946 年两次去重庆时参加党的会议,在党的领导下工作,长期没有过 组织生活。组织上交待得很明确:为了隐蔽,不带组织关系,不同当地党组织发生 联系。党支部根据他的情况,函请周恩来同志指示。周恩来批转给徐冰办理。徐冰 写了一份证明材料,同时附带说明,由于该同志长期未过组织生活,需要加强学习。 这以后沙汀恢复了党的组织生活。 还在筹备川西文联的时候,沙汀就准备一俟文联成立就抽身去搞创作。 谁知文联刚刚成立,就来了调动通知,要他去重庆筹备西南文联。一次二次通 知,他都表示不接受。接着又来通知,秘书长郝德青还叫他去谈话:“同志,这是 西南局的第三次调令啊!”他才只得服从。他去做黄玉颀的工作,却怎么也做不通。 玉颀任性地说:你要去就去,我不去!他无可奈何,又把这事拖了下来。后来负责 筹备西南文联的邵子南专程前来动员,黄玉颀才勉强答应。 沙汀到重庆后,见了西南局组织部、宣传部的领导同志张际春、陈野苹、张子 意,印象很好,心情很快安定下来。他又同离别4 年多的艾芜重逢。艾芜在解放前 夕,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重庆国民党当局捕人杀人,炸毁工厂,枪声爆炸声不停。 他曾多次抱着书本通宵达旦。蕾嘉一再劝他休息,他只是闷声不语,解放军入城那 天,他率全家老小挤在欢迎的人群中,热泪盈眶。 当时艾芜任重庆市文化局长、市文联副主任。由于西南文联筹备组与市文联合 署办公,沙汀和艾芜常常在一起。 西南文联筹备工作的负责人邵子南,原是《新华日报》记者。 1946 年沙汀在重庆时,他曾就创作问题请教过沙汀。后来由于刨作了通俗小 说《李勇大摆地雷阵》,饮誉解放初期的文坛。他常常以解放者和有成就的作家自 居,引起艾芜的强烈不满。开初沙汀竭力协调他们之间的关系,后来他对邵子南的 盛气凌人也很看不惯。在一次会议上,沙汀希望邵子南多倾听党外一些有资历的文 艺工作者的意见,邵子南昂着脖子、两臂往胸前一架:“这点责任我还负得起!” 有一次邵子南到沙汀家里通知开会,黄玉颀招呼他,孩子们叫他邵叔叔,他却爱理 不理的,使全家人非常扫兴。 沙汀和艾芜多次在一起发泄对邵子南的不满。艾芜尤其苦闷,曾气愤得想自杀。 西南局宣传部领导同志觉察到他们之间的隔阂,由张子意亲自出面召集双方谈心。 沙汀直言不讳地批评了邵子南的自负和主观。他说:我们每个同志都得想想,我们 有多大能耐?在文学事业上有多大建树?人们之能尊重我们,首先是因为我们背后 有党。他说得十分激动,以致两眼盈满泪水。 最后张子意表示了对艾芜的信任,称赞了沙汀的诚恳,批评了邵子南。以后不 久,邵子南调离了文联。 即使领导人之间存在隔阂,沙汀、艾芜仍然在邵子南的支持下做了许多工作。 他们创办了《说古唱今》、《西南文艺》。沙汀作为《西南文艺》的主编人,还发 动编辑部的同志按照当年“鲁艺”开展“秋收一日”创作活动的办法,组织过两次 反映现实生活的报告文学征文活动。成渝铁路通车,四川人民实现了辛亥保路运动 以来修路的愿望,重庆市委指定重庆文工团石玺等创作了多幕话剧《四十年的愿望 》。沙汀满腔热忱地参加了剧本的修改和定稿。这出戏后来在文化部的关怀下进一 步加工修改,演出时受到好评。在此期间,沙汀还兼任了西南艺术学院副院长。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