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新的探索和转机 1952 年秋末,“三反”、“五反”运动基本结束,沙汀应邀参加中国作家代 表团,赴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访问。 出国前夕,他在北京停留了10 多天,看望了中国文联、全国政协、中宣部的 一些领导人,当年在上海、延安的朋友周扬、严文井、丁玲。他同何其芳见面的次 数最多。何其芳向他介绍了出访东欧的经验,给了一份概要介绍中国现当代文学的 材料,供他在国外讲话时参考。这个热情的诗人还滔滔不绝地向挚友讲了参加平山 县土改的见闻和反映这段生活的一部长篇小说的构思。沙汀为他的激情所感动,但 也明显地感到他捕捉的生活素材与他的理性认识、他的愿望与他的能力之间存在着 差距。沙汀也由此返观自身,反审自己对石板滩土改生活思考的成熟的程度,对艺 术的驾驭能力产生了怀疑。他还见到了赵树理。这个颇负盛名的新文学民族化、大 众化的开拓者“人如其文”,一副山西农村干部的打扮。当沙汀向起他手臂受伤的 情况时,他竟然很有风趣地唱了一段上党梆子《三卖武》,说他就像这出戏曲中的 人物一样。 他的质朴,他对民间文艺的熟悉给沙汀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此时给沙汀最 难忘的是胡乔木和严文井关于他的作品的一段对话。那是在他们送沙汀去车站的路 上。他们很自然地谈到了沙汀的作品:“你是现实主义作家,你的简练的文字,足 以准确地再现生活”。“你的《淘金记》出色地描写了那时‘地狱’的生活,可以 说是一部地方风俗史”。“你的人物很多是果戈理笔下的人物,但你对反动人物的 鞭挞不够明快,你太吝啬夸张,普通读者要懂得你那含蓄的用意,会感到吃力。有 的读者将因此望而却步”。“你作品里出现的劳动人民给人的印象不够鲜明,和那 些反面人物容易混同”。“你的讽刺缺少一种刻毒的力量,不能激起读者足够的愤 怒”。这些肯定的评价和严肃的批评,给了他以鼓励,引起他深深的思索”其中有 一些话也使他困惑。 他应该放弃自己的个性去追求“明快”、“夸张”、“刻毒”吗?这次的听取 批评,促进了他讽刺艺术的褪化和萎缩。 同沙汀一起出访的有山西作家马烽。这个年仅30 岁的青年作家也是文学民族 化、大众化卓有成效的实践者。他的健壮同沙汀的瘦弱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们一见如故,一路上很谈得拢。他们于国庆后启程,乘国际列车途经莫斯科 到东柏林。接着去波茨坦、德累斯顿、莱比锡等地,访问了北海造船厂,参观了魏 玛的歌德、席勒故居,会见了安娜·西格斯、弗里德里希·沃尔夫、泰渥·哈利希 等作家,于12 月回国。1953 年1 月,沙汀写了访问记《记德国工人作家泰渥· 哈利希》等散文。 回国以后,沙汀又忙于四川省、重庆市文艺界的组织领导工作。1953 年1 月, 他出席了四川省第一次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被选为省文联主席。 同年4 月,他出席了在重庆召开的西南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被选为西南 文联副主任。 还在沙汀出国访问前在北京时,中宣部文艺处的林默涵、严文井就告诉他,全 国文协将成立创作委员会,负责指导全国的文学创作,准备调他到创委会工作。3 月下旬,文协常委会第六次扩大会正式决定成立创委会,老舍、丁玲、邵荃麟、沙 汀等11 人任创委会委员,邵荃麟任主任,沙汀任副主任。 4 月中旬,西南文代会一闭幕,他就奉调进京上任。待工作走上正轨,将玉颀 和最小的儿子刚宜接到北京。岳母黄敬之以及杨礼、刚颀、刚虹仍留四川。 他仍旧意识到,他终归是四川人,他的根在四川,其他任何地方只能暂时栖身。 创委会的成员大多是熟人。文协党组书记是周扬,成员有邵荃麟、丁玲、冯雪 峰、萧三、沙汀。沙汀对几位同志都很熟悉。他住家在东总布胡同22号内院,屋宇 雅致、整洁。邻居恰好是张天翼,是老交情。初入京华,他的心情很好。 创委会成立后的第一件事是根据文协常委会第六次扩大会的决议,组织在京作 家、评论家和文艺工作领导干部学习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学习的主持人是邵荃 麟。邵荃麟生病后,由冯雪峰召集。沙汀作为副主任协助做了许多工作。他领导筹 办的《作家通讯》又负责反映学习情况,向全国文艺界传播。这次学习历时两个月, 阅读了马恩列斯毛的有关论述以及马林科夫、日丹诺夫的有关报告共20 多种文件, 举行了14 次讨论会。讨论的第一个问题是:从马恩列斯毛关于意识形态的学说及 对文艺的指示来认识现实主义的发展;第二个问题是:关于典型人物的问题;第三 个问题是:关于社会主义文学的党性、人民性问题;第四个问题是:关于目前文学 创作上的问题。林默涵、陈涌、陈企霞、王朝闻、严文井、钟惦裴、马烽、陈荒煤、 光未然等作了重点发言。这些发言有不少真知灼见,例如陈涌关于马列文论的基础 是辩证唯物论的观点,关于真实性问题的理论,王朝闻关于讽刺美学的见解,钟惦 裴关于文学的人民性的理解,等等。但是其中也有一些并不利于社会主义文学多样 化的理论主张,如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确定为我国文艺批评唯一正确的原则,强调 “现实生活中已经存在着本质上没有缺点的完美无缺的英雄人物”,因而主张创造 “完美无缺”的英雄典型等等。沙汀很少发言,但是他对不少观点,包括把社会主 义现实主义作为唯一正确的创作方法都是接受了的。 1953 年9 月,第二次文代会召开。会前,沙汀和创委会的同志忙于会议筹备。 会后,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改组为中国作家协会,创委会成立了有委员和有关 作家参加的小说散文、诗歌、电影、戏剧、通俗文学、儿童文学等创作组。这以后, 由这些创作组组织了《三千里江山》、诗歌形式问题、《宋景诗》、《张羽煮海》 等作品和创作问题的专题讨论。1954 年,艾芜在鞍钢生活以后回到北京,拿出了 《百炼成钢》的初稿,创委会又组织了一次讨论,帮助艾芜增强了信心,决定再次 去鞍钢补充生活,重新构思和写作。 1954 年10 月,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协联合召开第八次扩大会议,对《红楼梦 》研究进行批判,次年1 月,《文艺报》公布了胡风的《意见》中关于文艺思想和 组织领导两个部分,眼看一场大规模的批判运动就要到来。此时沙汀愈来愈感到身 不由已地被卷入一个个漩涡的中心。他对每一次批判运动都是先迟疑而后紧跟。他 觉得应该遵从号令,但又感到太累太令人喘不过气。 他念兹在兹的是创作。讨论《百炼成钢》时他已深悔自己没有收成。他回四川 的念头又产生了。在作协任秘书的黄玉颀早已吵嚷着回川,并于1954 年底先行走 了。他勉强撑持着,伺机请求离开北京。他在同事们的心目中忽然变得少言寡语和 焦躁不安。批判胡风,他还发表了足以使他后悔的意见。正在这场风暴方兴未艾的 时候,作协主席团扩大会议决定组织作家参加农业合作化运动,他被准予回四川农 村生活和创作。 沙汀到成都时,已是春节前夕。当他听说省委统战部正举行座谈会,由民主人 士谈下乡参观合作社的感想和体会,便立即赶到会上听发言、看材料。 他对过去较熟的绵阳的情况很有兴趣。座谈会一结束,就去了绵阳。在县委召 开的三级干部会上,他会见了县委书记吴儒玢。经由这位非常熟悉基层情况的女干 部的介绍,会见了几个合作化运动的积极分子。随后他又到三个乡社走了一趟。在 三台县尊胜乡的木鱼山,他同一见如故的社长王达安作过长谈。回到成都不久,他 一连写了三个短篇:《卢家秀》、《幺木匠》、《过渡》。以亲切的第一人称的笔 调,写了农村女青年、手工业者要求入社的心情,表现了农民走合作化道路的愿望 和热情。这些作品尽管还停留在单纯歌颂性的单向、表层描写的浅层次上,有的还 带有图解思想认识的痕迹,但却写得清新朴实、情感真挚。它们比起《归来》等三 篇小说在艺术上有所进步。 三篇作品几乎在一个月内,由《人民日报》、《人民文学》、《新观察》发表, 引起广泛的瞩目。《卢家秀》发表后,沙汀还收到东北一个初中毕业生的来信,问 卢家秀姐姐住在哪里,把作品中的人物当作愿意亲近的真人。在此期间,沙订还写 了《埝沟边》,表现一个农村干部克己奉公的品德,刊登在《人民文学》上。这几 篇作品的发表,给创作上沉默已久的沙汀带来很大的声誉。第二年年初他去北京参 加中国作协第二次理事会(扩大)时,许多朋友向他表示祝贺。他们说:现在看来, 你并不难产嘛!比沙汀早下乡却一直歉收的蒋牧良还请他介绍经验。 创作上的进展,朋友们的赞扬,给了沙汀很大的鼓舞,使他坚定了表现新的生 活、新的人的信心。1956 年春,他根据创委会的安排,到长寿狮子滩水电站工地 采访,写了《范桂花》、《柳永慧》、《炮工班长冯少春》。前一篇系特写,后两 篇取材于真人真事,有一定的虚构。三篇作品着眼于新人的先进事迹,人物和生活 层面都有新鲜感。但由于对生活浅尝辄止,缺乏对人物命运的深层思索,显得简单 化一般化。这年上半年和次年上半年,他多次到三台县尊胜乡、武胜县烈面乡、新 繁县新民乡等地生活。每次下乡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由于不断重复,感受也就得以 加深。他在有了较多的真切感受的基础上,创作了《老邬》、《摸鱼》、《开会》、 《在牛棚里》四个短篇小说,把创作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老邬》写社干部老邬因处理口粮分配问题引起的思想矛盾,反映农业社内部 个人与集体、邪气与正气的冲突。《摸鱼》写田万有不安心农业生产的心理状态, 表现农村青年在理想与事业、个人与集体关系上的思想斗争。 《开会》通过乡总支书记刘天锡与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王锐在对待干部问题上的 严重分歧,反映了坚持实事求是的正确态度与官僚主义的尖锐对立。《在牛棚里》 从年轻的队长文明扬与一群孩子饶有风趣的微妙的冲突中,真实地表现了农村新一 代的精神面貌和值得关注的生存状态。这四篇小说与1956年以前的短篇小说不同的 是,它们不再是浮浅地歌颂新人新事,旨向性极表露地反映时代的变迁,而是从不 同的角度表现了农村社会生活的矛盾冲突,于矛盾冲突中多方面地刻画人物的心理 和性格,折射时代的深刻变化。《老邬》中老邬的心理矛盾是由他与刘太和在口粮 分配上的冲突引起的。可是作品却巧妙地避免了两人对立的正面描写,而是着重写 他受辱后的心态,写由他的气恼引起的与妻子张玉贞之间的风波,以此反射他与刘 太和的矛盾。其主要场面集中在老邬家里,时间集中在老邬点灯到晚饭后去参加支 部大会。 显得富有生活气息,艺术结构也严密、紧凑。作品设置的老邬与刘太和的矛盾 也并非流行的先进与落后矛盾的模式。刘太和并不是好逸恶劳的懒汉,也不是受阶 级敌人叼唆或阶级异己分子,恰恰是“自以为出身好,把它当成包袱,一向又臭又 硬”的贫农。老邬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先进人物。他备受指责和攻击却依旧勤勤恳 恳地工作,还坦然地笑着说:“哪个不知道我叫邬奶娃!”可是他也有个人的烦恼, 也一度难以承受精神上的贬损。他对刘太和的纠缠感到“委曲”,甚至说过无原则 的话:“不是政策管住,我还要他的老命呢!”作品描写的矛盾具有特殊性。它不 是从阶级斗争为纲、从唯成份论的概念出发的虚设冲突,而是基于生活的艺术概括。 作品中的人物也正是从矛盾冲突中表现出活生生的个性。《开会》也避免了一般的 线形的构思方式和结构方式。它没有循着黎元均与社员的矛盾→刘天锡与王锐在处 理黎元均与社员冲突问题上的矛盾→刘天锡经过斗争取得胜利这样次第展开,而是 真接切入王锐主持的一次决算分配工作的汇报会。会议已经开始一阵了,顺河乡总 支书记刘天锡和乡长李世荣才到会。他们之所以迟到,路远并不是主要原因,主要 原因是听取分支书记对黎元均处理的意见去了。作品接着交待了黎元均事件,同时 也就随着与会者对这两位迟到的人的关注,把重点放在了他们身上。他们在关于分 配问题的汇报中,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有能力、有经验的黎元均。于是向来对他们抱 有成见的、主观自负的王锐发出了咄咄逼人的追问,矛盾冲突也就发展到了高潮。 刘天锡由谨慎到激昂,挺身而出,坚决斗争。机灵却胆怯、世故的李世荣与此相互 映衬。作品的布局谨严,环环紧扣,跌宕多姿。只是在人物性格的刻画上,稍嫌仓 促,笔触较粗。《摸鱼》、《在牛棚里》则着眼在日常生活中人物的思想冲突,真 切地反映所感知的重大题旨。两篇作品都带有喜剧色彩,前者还具有讽刺喜剧的意 味。它生动地展现了田万有闹思想问题时特有的思想和行为方式,于绘声绘色的摸 鱼的场面中,揶揄地勾勒出他执拗的个性。作品写他思想问题的解决也避免了容易 产生的公式化、概念化的毛病。它没有生硬地铺陈人物的转变,只是暗示他要大舅 舅“带他出门当工人”的希望甚为渺茫,预示解决矛盾的走向。 沙汀的这四篇小说,尽管还未达到他解放以前许多优秀短篇小说的水平。然而 它们毕究是他探索表现新的生活、新的人物取得的可喜收获。它们标志着他在创作 上新的转机和良好的势头。假如政治生活不出现重大的失误,文学在现实主义的道 路上不发生大的摇摆,作家继续不断地、孜孜以求的探索,一定会取得更大的成就。 可惜历史往往并不按照人们良好的愿望发展,作家的创作又陷入窘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