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十年噩梦 沙汀在1963 年以后,很少写作了。这年4 月,他去京参加中宣部召开的文艺 工作会,讨论“大写十三年”问题,这使他完全打消了写解放前熟悉的生活的念头。 月底,他应巴金盛情邀请,到上海中山医院检查身体。在这阔别25 年的创作发迹 之地安闲地度过了些时日。当他被大夫告之并没有神经官能症、肠胃亦无异常现象 时,乘兴重游了德恩里故地,与巴金相伴畅游了西湖,寻访了当年与玉颀留下的足 迹。但此后文化界开展对陈翔鹤《广陵散》的批判,又使他惶惑、烦恼,甚至想起 陈翔鹤过去引用过的陶渊明的话:“人生实难,死之如何?11 月,玉颀的病势沉 重,陪同诊病,托巴金购药。确定手术,忙得他席不暇暖。1964 年3 月8 日,玉 颀终因医治无效,溘然长逝,使他陷在深深的悲痛之中。当他只身前往重庆,将逝 世的消息告诉孩子时,父女一起相对饮泣,悲恸欲绝。个人生活上的不幸,文艺空 气的窒息,使他难以进行任何构思和创作。1965 年,艾芜回到成都以后,两位挚 友互相鼓励,他才又萌生了根据尊胜、烈面的生活,以《在困难面前》为总题目写 一组短篇小说的打算。然而这仍只不过是一时的念头。这些时日,他除了奉命帮助 修改川戏《许云峰》,没有心思写别的东西。 1966 年4 月,沙汀被通知到北京参加中国作协召开的专业创作会议,“学习” 林彪、江青的《纪要》。会议名义上由周扬、林默涵主持,但他们都被迫以检查的 面目出现,特别是周扬,始终以沉重的心情反省自己的文艺思想,包括30 年代的 文艺思想。调立波还遭到了批判,被认为有过严重的错误。沙汀的心情异常沉重, 他几乎没有任何欢声笑语。5 月初,他回到四川后,也郁郁寡欢。他向省委文教书 记杜心源写了一个简短的报告,汇报北京的情况,说了许多自责的话。 此后不久,沙汀开始被迫在省文联作检查。当时的四川,马识途被点名批判了, 李亚群被点名批判了。在经过精心策划之后,7 月13 日的《四川日报》上,刊登 了省文联王聚贤等31 人的一封公开信:《四川省文联一伙黑帮压制群众批判马识 途毒草的来信来稿的事实真相》,公开点了沙汀的名,给他戴上了黑帮分子的帽子。 这以后,显然是组织的批判文章,铺天盖地而来。 仅7 月下旬的半个月年,《四川日报》、《成都晚报》刊登的批判文章就有16 篇。从7 月下旬到9 月下旬,不到3 个月时间,刊登的批判文章达50 余篇。这些 文章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无中生有,无限上纲。说沙汀是“老牌的反党作家”, “周扬文艺黑线上的人物”,“早在三十年代就充分暴露了反党面目”;说沙汀 “一贯反对毛泽东思想”,对工农兵作者的讲话是反对毛主席文艺路线的毒箭,担 任《四川文学》主编“是把持刊物进行反党活动”,讲“广阔题材”的“贩卖黑货”, 到武胜等地生活是“进行罪恶活动”;说《在其香居茶馆里》是“反共反人民的一 块黑招牌”,《兽道》是“污蔑我们的工农红军”,《归来》是“反对革命战争的 一株毒草”,《摸鱼》是“配合资产阶级右派进攻的又一支毒箭”,等等。在点名 批判的同时,沙汀继续被强迫在群众中作检查。随后红卫兵、造反派进驻文联机关, 与机关内的造反派结合,对沙汀实行事实上的监禁。沙汀住家的大门口,张贴出一 张令人恐怖的骷髅像。家里的书椿、笔记本被洗劫一空。 不久,沙汀被管制,被任意揪斗。批斗罗织的罪名,使用的语言,采取的方式, 五花八门,无所不用其极。他被污蔑为反共的老手,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革命战 争年代的怕死鬼,连抗战胜利后接受“文协”理事会转发的救济金,也被追究是否 与帝国主义有联系。一个头戴五角星帽的人还公然叫他老实交待:你是什么时候开 始给美国当特务的?年底,沙汀同戈壁舟、安旗、李累等一起被送到名山县软禁。 次年又被押回成都。一路上被当地造反派批斗,叫做“放一把火”,以点燃当地 “革命的火”。1968 年4 月,沙汀被作为30 年代黑干将、四川省文艺黑线大头 目,关进成都北郊昭觉寺的临时监狱。 被监禁在昭觉寺的有西南局、四川省、成都军区的党政军要人和文化、文艺界 的领导人李井泉、邓华、程子华、许梦侠、杨万选、杨超、赵苍壁、杜心源、刘文 珍、马识途等。稍后艾芜也被押到这里。他们都披编了囚号。 沙汀为17 号。互相见面,都只能叫囚号,不能叫姓名,更不能交谈。饮食起 居,被一个个满脸稚气、胸怀“阶级仇恨”的解放军战士严加管制。开始,沙汀异 常烦躁。一次“放风”时,省委统战部长程子健小声提醒他,无论如何要稳住,情 绪要安定。这句金玉良言给了他鼓舞。他望着发黄的墙壁,想象沙皇时代流放到西 伯利亚的革命者,勉励自己要坚强地活下去。他开始练气功,医治长期形成的失眠 症。他吟诵陶渊明的《读山海经》:“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 志固常在”。用以增强自己的斗志。他把写交待材料当做写回忆录。从自己的家庭 出身,初期革命活动,一直写到与茅盾、周扬、艾芜、陈翔鹤的交往,共10 多万 字。他被难友们认为“老实”,其实他有自己的打算。他被监禁期间,孩子们都被 认为是“黑帮”子女,受到歧视,受到不公正待遇,但他们都比较坚强。有的写信 告诉自己的生活和婚姻,有的还多次来看他。最使他感动的是在灌县青城山纸厂的 长子杨刚锐,几次带着孙子来“探监”,给他带来无比的温暖和欣慰。 沙汀被关了4 年零7 个月,于1972 年11 月13 日释放。他先被安排独居了 一段时间,新巷子的住房退回后,才同女儿、儿子团聚。但是他仍被告之不准离开 成都,有事出门必须向文联“革委会”的专案组请假。他过着孤寂的生活,除了孩 子,几乎没有人同他接近。有时听见叩门声,油然产生一种欣喜之感,开门一看, 却是女儿刚虹归来。也有令他难忘的事,一天,开门看时,多年不见的好友冯诗云 来看望他。冯诗云是解放前成都“星芒社”的领导人,与车耀先有过密切往来。解 放初期沙汀在重庆工作时,冯诗云在西南总工会工作,主编《西南工人报》。后来 调到北京,任全国总工会宣传部长、《工人日报》总编辑。他毫无顾忌地向沙汀问 好。他告诉沙汀,他被撤职回四川以后,到处打听沙汀的下落。当听说在昭觉寺时, 曾打算前去探望,但朋友们都劝他暂时不去为好,避免增加麻烦。现在他要和沙汀 好好聚一聚。 他约沙汀到成都附近新都县宝光寺游览。沙汀说他离开成都必须请假,冯诗云 却说:管他妈的!他们到宝光寺玩了一天。这年入冬以后,天气严寒,省文联分炭, 不理睬沙订。冯诗云得知后,叫人送来了木炭。当沙汀燃炭取暖时,不禁深为感叹 :关键时刻见人心啊! 1973 年,沙汀被准予稍有自由。到1976 年冬才获得“解放”,恢复组织生 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