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厨房里的快乐 上学本来就已经很令人头痛,可是我们还得接受一大群私人教师在课后和暑假 到家里来辅导,给我们补习功课。中国人一向崇尚教育,所以私人教师一直供不应 求。这些私人教师来自各个国家。中国老师当然是教授中文还有数学,英国人教英 文,法国人或白俄教法语。可是这些老师在我家都做不长,因为我们似乎都商量好 了要和妈妈给我们制定的宏伟的教育计划作对,专门气老师。 惟一在我家长期留下来的是丁毓珠老师。她成了我家的一份子,因为有妈妈给 她撑腰。她来我家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妈妈看了看她那张圆圆的善良面孔,就把监 督我们学习的任务交给了她。我是她最不喜欢的学生,因为我过分活跃,让她不好 管理。但是她对我的姐姐们有很大的影响力。 丁老师第一次给我们指出了社会的不平等。她虽然出身于封建家庭,但是打定 主意要出来工作。她年轻而富有朝气,从来不目光狭隘。她使枯燥的学习变得有趣, 给我们打开了知识之窗。不久以后,她瞒着我们加入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 我在学校里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为伟大的女性而战》。那次我得了个零分, 因为我的文章还没有题目长。我光有这么个愿望,却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那一年 我只有八岁。 厨房是佣人们常待的房间,我认为那里是最安全的,根本不必担心会被母亲叫 去念书。我很爱看他们吃饭,总是狼吞虎咽的样子,用筷子很快地把米饭扒进嘴里。 他们的饭看上去比我们的饭要好吃得多。 然而在厨房里也会有让我难过的事情。比如说,厨房的地上躺着一只刚宰杀的 鸡,它的死让我觉得比祖父的死更真实。祖父是穿着华丽的道袍静静地躺在棺材里, 而那只可怜的鸡,头被砍掉后还挣扎着跳来跳去。 在上海潮湿炎热的夏夜,我们把木制的后门打开给厨房通风透气,外面的铁栅 门则是锁起来的。当佣人们离开厨房时,我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把脸贴在铁栅 栏上,看着门外的窄弄堂。一排凉西瓜从家里餐厅的瓷砖地上传来一阵清香,门外 蒸热的空气把人们都赶进了屋里。有时,远处小贩的叫卖声会打破宁静。我先是听 到他们走近,然后才看见他们赤着双脚,汗流浃背地挑着沉重的扁担走过去,也许 是我心中那颗演员的种子在萌发,我很能把我自己放在他们的位置上,我觉得我能 感受到他们的痛苦与艰难。 我和两个姐姐搬进了楼上的卧室,窗户对着对面的一排房子。一楼住着的一个 女人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她是个高级交际花,显然曾经风光一时,连佣人们都知 道她的坏名声。她已经快四十岁了,和一个使女住在一间房里。热天时她把窗户大 敞,我可以听见她和徒弟在谈生意。虽然我还太小,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却被 她指手画脚的夸张动作吸引了。她把旗袍的领子解开,把下摆撩起到腰际,两手戳 在后腰上,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大声说话,还不时地拍一下大腿来强调语气。 可惜我从来也没见过她和男人在一起,也许她只是在晚上我睡觉以后才干她的 事,也许客人一来她就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后来父亲发现了我在看她就骂了我一 通。我当时觉得很委屈,因为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她只不过是在吃西瓜而已。三个 年轻女孩子住在一个妓女的对面,能不让她们起好奇心吗?我姐姐也像我一样对她 感兴趣,我敢打赌她们比我看到的多,也比我懂得多。 我特别想认识这个女人,也想和邻家那个备受欺负的丫头交朋友,但那是不可 能的,因为大人从来不让孩子们走出他们的视线。没想到那个女人却自己主动找上 门来。她来问我家的佣人要我们裙子的样子。难道她也有个孩子吗?佣人们当然是 一口回绝了,那个女人便也同样地回骂了几声粗话。 很多年以后,我在伦敦准备扮演妓女“苏丝黄”的时候,常常会想起童年时那 个女人的形象,奇怪的是,她也姓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