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贵阳“艳遇” 别了,我的北京大学。 来到车站,方知晚上九时才有去昆明的火车,而同学们送我到火车站才七点, 没办法,只好等,于是我谢绝了同学们送上火车的好意。起风了,我向候车室踱去, 候车室拥挤着外出回家的人们,折回头,我走出候车室来到车站广场边蹲下,才发 觉远处居然站着一位穿风衣的女孩。 穿风衣的女孩,使我突然心底产生苍凉。从今夜起,我将去何方驻足?我为什 么要首站取道昆明,大概是艾芜《南行记》的阴影在作怪,儿时笼罩在心里的故事 使我盲目地作出了人生的第一个抉择。 瞬间,我心一阵骚动,想不到在这样的夜里也有一位女孩同我一起守候在凄凉 的火车站。她是谁?来自何方?是不是和我一样远离故乡?一时间,我好像有许多 问题要了解,想仔细看清她的样子,可她一味地注视着远处,留给我的只是车站昏 黄路灯下微风吹拂,长发飘飘的美丽倩影。 我一直看着她,并悄悄地跟着她来到售票厅,没想到她排进了去昆明的队列。 当她排到离窗口第三位时,我鼓起勇气不失时机地走上前请她帮我也买一张去昆明 的车票。我本打算买张站台票混进车站。 上车后,经过交谈,知道她是贵阳人,叫徐情,二十四岁,瓜子脸,眉清目秀, 是个风姿秀逸的女人。她在蓓蕾初开的年华就与一个曾爱过她的男青年同居并结婚 生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两年后,因男青年常常赌博,加之感情不合由法院判决离婚, 女儿判归男方抚养,从此她失去家庭的温暖,失去了可爱的女儿,心灵也失去平衡。 为摆脱曾给她幸福,也给过她痛苦的环境,她离开了生她养她的故土,来到了沿海 城市。一晃几年过去了,她在贵阳郊区修了一栋一楼一底的楼房。这次出来是联系 一点业务。 她很少开腔,总是听我说。有时会突然插上一句。 她也告诉我:她羡慕沿海的生活,也跟广东人谈过恋爱,但不想在那里找到归 宿——外来妹无法在当地生根的。“他们靠不住,哪里是真心。你认为他们会要我 们?就算他肯,他家里也不肯。生活习惯不同,终归搞不到一块。”她给我讲了一 些打工妹的恋爱故事。听完后,我悲哀她们的命运,怨恨她们为何非要找当地人, 一门心思要嫁去广东。诚然,她们之中不乏自尊自重自强者,成功地驾驭着命运之 舟,在异乡驶进了幸福的港湾。但大多数外来妹由于自身缺陷,在异地择偶时带有 很大的盲目性、被动性。玩弄后被抛弃是大多数漂亮女性的结局。 列车在贵州凯里车站与南下广州的重庆车交会,我看见列车上一半的人没有座 位,窗前的小桌都挤满了人,有腿从小窗口中伸出来,女子多于男性。可以看出, 大多是想到广东打工的农家女,这些女孩被山水洗得细腻玲拢,比海边的人俊秀多 了。像沙丁鱼一般拥塞在这闷罐子里,需几天几夜的煎熬,连上厕所都是困难的, 厕所里也是人,他们如何能够受得住?他们都是到那些充满诱惑的南方沿海城市去。 到那里又如何呢?也许有的人找到合适的工作,有的则误人歧途,坠人人生的火坑, 痛悔一生。那些一辈子没走出过大山的父母们,在送他们上路时不知道是何种心情。 在大染缸里好人变坏,坏人变得更坏。 她们如永不断流的河水,内地——沿海,流来、流去……沿海的大楼,就在这 条河边一座座崛起。 列车行驶在婉蜒的铁道上,青山绿水扑面而来。这时我指着窗外,惊讶地说: “看,你们贵州人真了不起,十平方、几平方的水田,从未见过。”看到沿山几个 小块小块向上叠起的梯田,不由得我不激动。 梯田里秧苗正绿,随风摇曳,与崇山峻岭和谐地融为一体,好一派山区田园自 然风光。她向我介绍,贵州人惜土如金与在农业文化中发育生长的中华民族的恋土 情结是一致的。有一则在贵州流传久远而广泛的故事颇能说明问题:有雇主雇工插 秧,认块数计价。插秧前,计数为一百块小田,插完秧,左清右点只有九十九块, 当雇工悻悻然拿起摆放在脚边的斗笠时,惊喜地发现斗笠遮住了一块小田。这个故 事,说明了山区田地之小,也道出了民以食为天,食以土为本,粮食生产有赖于土 地的意念。 贵州的喀斯特地形地貌创造了别具丰姿的山水风光,但也给开田垦地带来极大 的困难,居住在这里的人民生产生活不容易啊。 到贵阳以后,我帮她拎东西送她到家。与人合修的楼房,她住楼上共四间,有 两间是连在一起的客厅和卧室,另外两间堆满了香烟,看来她在做香烟生意。吃完 晚饭,我说:“天黑了,我要走了。”她说:“那么,你就别走,留下住一夜?” 我真的没走。 这是一种心灵之约? 生活中,有太多的说不清。 看完电视,又吃完水果,我说我要睡了,她叫我到里间去睡,她睡客厅。我说 :“这怎么能行?” 她对我说:“不要争执了。” 我说:“我睡外间的地毯上,你待会睡里间的床上。两人之间,有门,门可以 从里边锁上。” 道声晚安,我拥被席地而睡,她关灯后,也走进里屋。 门没关,虚掩着。 我睡在硬梆梆的地毯上,心里想:“她能睡得着,能一夜无梦吗?” 里面,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我很清醒。 相距飓尺,时空和情绪都应该凝聚成一个“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似乎才符合 生活的常理。 屋里的石英钟,嘀哒嘀哒响着。 第二天早上的阳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中悄然探人。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的 我,翻了个身醒了。朦胧中我感觉她已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我睁开眼问:“你起来 了?” 她笑了笑说:“你的睡态真好笑,可惜没能听到你的梦话,太遗憾了。”她用 手理了一下她零乱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像两粒黑色的葡萄。 沉默了一会,她从我身边站起,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她问:“你猜我现在想 什么?”“你想说我是好兄弟。” “是的,你很好,要不我怎么会留你下来?”她转过身来看着我:“但是,你 要是再坏一点,就更有魅力了。”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徐倩会说出那个“坏”字来, 这句话,让我耿耿于怀多年。接下来几天,她带我去花溪、游黔灵公园、逛贵阳街 道。位于贵阳市区内的黔灵山中有一佛寺名“弘福寺”,山中放养有很多野生猴子, 我与她在寺中吃了一顿豆花素饭,黔灵山与弘福寺很有“深山藏古寺”的意境。 到了山上,才进庙门就遇上“化缘的”,非僧非尼,而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他上下仅套一条短裤,趿着一双破布鞋,浑身黑污,不知道多少日子没洗澡了。他 的乞讨方式也很特殊。只见他一声不吭地朝你面前一跪,仰脸望着你,那凄楚的面 孔,软弱无助的眼神,迫使你非掏钱不可。碰上心软的,说不定还要淌几滴眼泪哩。 很快我就发现中老年妇女和一对对恋人是小男孩的主要乞讨对象,一跪便灵。 毫无疑问来这儿的中老年妇女都是心慈面善的,不仅给钱,有几位还摸着他的头不 停地念“阿弥陀佛”呢。再说恋人,如果小伙子不愿给钱,姑娘往往硬梆梆地扔出 一句话:“你心真硬!”小伙子便会赶不及地掏钱,犯不着为几角钱同女朋友闹别 扭。 我不禁感慨地说:“此刻若有人把他领走,并辅以礼教,说不定将来还是位俊 杰。”徐倩就问:“何以见得?”我说:“他这么小就懂得察言观色,而且目光之 准、之锐利足以让人惊叹。辅之礼教,将来未必就不能干一番大事。”徐情点头赞 同,认为有理。 真正属于我们两人的时间并不多,晚上我仍睡客厅,门仍然没关。但我和她始 终没跨越那段距离。 最后一天,我说走了。 当时我似乎很狂:漂泊是一种高境界,没有非凡的意志,没有理智的头脑,是 不可能领略到独特的风采的。我愿意选一条世界上最难走的路,再挂上一脸最为自 信的微笑,而后摘下日月星辰,说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人。当时说这些话时, 我心里一点谱也没有。至今我仍然欣赏自己在人生转折关头所表现出的勇气和信心。 这可能带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和盲目,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选择漂泊云南是对 的,一条小船如果没有远航的愿望,便永远不知道港湾以外,有多么辽阔。 我们到了贵阳火车站,我心里依然犹豫不决:“究竟是到云南去继续漂泊,还 是去广东打工?” “名义上广东好听,实际上终究漂泊有趣。” 在目光灼灼的交融里,我背上行李,踏上月台,挥手跨上了西去昆明的列车。 列车启动后,我突然发现她眼角的泪水,我一阵揪心的痛,我是不是爱上了她? 但我可以发誓,的确是这样的感受。 我很想告诉她:这是生命的必然过程,我的到来,或许是一场美丽的错误,因 为再怎么惊天动地,也只能徒然灼痛了自己,伤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