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突破萨尔温江 上路不久,进入山区。 山高路陡,全是崎岖蜿蜒的小路,而且长满荒草,很难辨认。有几次走着走着, 路没了,不得不在山林里开辟一条新路。 经过几个山头寨,寨子非常小,而且很分散,都在山腰。房子叫茅寮,进屋得 低头。房子的骨架是竹子的,房顶苫着草,四壁是用草编成的。 我到一户人家看了一下,这里人民的生活还相当原始:一只烧饭用的瓦罐,几 个粗得不能再粗的碗,几件简单的生产工具,地上铺着几块木板(大概就是他们的 床)。妇女的脖子和耳朵上戴着铜环子,有的脸上刺着花纹。 他们热情地为我们带路,烧开水,把仅有的一点米拿出来,煮成米汤,端给我 们喝。而要给他们留下我们带的大米,他们却不要! 宿营的寨子只有几间房子,大家便在野外露营动我们用树枝撑个小架子,再折 来几片野生芭蕉叶,搭在树枝上,于是一个只能容纳一两个人的小棚子搭成了,钻 到里面去,可以躲避雨露,比露天强得多。有的战友还用芭蕉叶当褥子防潮。我们 乐观地说:“哈哈,这叫住的芭蕉房,睡的芭蕉床。” 第二天只走了五十里,就与101 军区配属给我们的前卫部队会合了。 101 军区派出的那个连带路,接着我们干训班夹在中间,中央警卫旅特务营押 后。我们干训班是金荣打头阵,他手拿长刀边砍边走。马驮子常挂着路边的树藤, 每个人都拄了一根棍子,路面上懒洋洋地躺着无数蚂蝗,先前过去的人把它们惊醒 了,后面的人就倒霉了。这软乎乎的东西很讨厌,它钻进衣服紧贴在肉上,吸饱你 的血,它才心满意足地掉下来。儒商在一条小溪边洗脸时,不知不觉一条山蚂蝗叮 在他的下颌上,流了不少血。一路上“叭叭”净是拍打蚂蝗的声音。 有岔路的地方都放上了一枝树权,以防止后边的人走错。 休息过程中,波木昂集合部队作了一次简短的讲话:“往前走,我们就离开根 据地进入新区,群众还没有发动,对我们也许还有误解,要求大家提高警惕,严格 执行群众纪律。互相照顾,不要掉队。” 他一讲完,我们又开始出发。 这么多的人马行动也不能老是绕开村寨而走很远的荒山野林,为了增添粮草还 得靠近一些偏僻乡村。 过了景栋,行军路线就得从一座座高高的山脊上通过。今天看到的高山,明天 或后天就成了必经之处,真使人谈山色变。没有这样经历的人是无法理解对爬坡的 此种恐惧感。 高山缺水,渴得令人发昏,甚至觉得可以断粮但不能没有水,恨不得倾其所有 财物仅仅换一口水。有时整整一天都喝不到水,嗓子干得无法忍受。每当渴后看到 清清小山泉时,人们便一下拥过去没命似地喝,有的竟喝得胀鼓鼓的,一打嗝水就 从嘴里倒出来,有的喝水撑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但山泉毕竟很少,我们常常把积 在小坑里的雨水舀起来,也不管它是浑是脏,嘴里嚼上一瓣大蒜就喝下。 行军途中不仅时时有生命危险,而且也使人感到非常枯燥单调。 途中很多人的干粮袋已经空了,只是把它系在身上当腰带,有的袋里也不过是 斤把米。但是我们又有了新的可食充饥物,就是南瓜。 这里没有森林。 森林中的野兽是战士们的盘中佳肴。粮食少时,缅共人民军战士用野猪、猴子 等野生动物的肉充饥,平时用它来改善伙食。 在南部军区五营时,有天夜里,我们听到几声地雷巨响。第二天,我们尝到了 红烧猪肉。炊事员说,这是几头野猪踩了地雷。战地美餐,别有一番风味。 猴子也给我们缅共人民军战士紧张的战斗生活增加了不少的情趣。在新兵训练 时,小战士们从森林里捉到一只猴子,它灰黑色的皮毛,小圆眼睛眨个不停。 据说后来,在紧张的战斗生活之余,他们训练猴子逗耍,这猴子能表演立正, 举手敬礼,双手合十,玩棍棒等,逗得战士们发出阵阵笑声。 我们在天黑后进入了一个寨子。因腹中空空,饿得心烦,人们也就不大听招呼 了,一哄而起到处找吃的东西。我和金荣、儒商三人进了一户人家,什么吃的东西 也没看到,我们就怀疑是被屋里的大嫂藏了起来。果然,我们在床下找到了一桶煮 熟的黄豆,大嫂准备拿来做豆豉。我连忙用手抓了一把塞到嘴里,然后才顾得上取 口缸,儒商满满地打了一口缸。这时中央警卫旅特务营一个人撞进来了,见状把桶 提起就要走,金荣和他抓扯起来,我们赶紧打了几口缸装在衣袋里才叫金荣放了。 这场面使刚才惊慌失措的大嫂也笑了,我们给了大嫂一些缅币,反正市场上买这些 东西绰绰有余。 我安慰自己,不能把中国战争纪律用到外国来,那是争了面子舍了命,自己给 自己过不去。光荣传统是为了保证胜利,不应当包袱背! 又一个傍晚,我们来到一块甘蔗地边,大家蜂拥而人,啃甘蔗充饥,那样子狼 狈极了。 经过了半饥半饿的行军生活,才真正体会到一日三餐是多么美好,我永远不能 忘记南下的第一顿——白净的泰国米,颗粒又长又大,稻米香味很浓,还有牛扒糊, 我一口气吃了两口缸米饭,直到肚子感到撑了才歇嘴,但还留了半口缸饭放在挎包 里,生怕再挨饿。 部队已来到离萨尔温江渡口三十里的奔木,决定休整三天后重新选择渡口渡江。 因为通过收发报机得到情报,先头分队渡过萨尔温江后,遇到了政府军巡逻队,战 斗中我方八人负伤,五人牺牲,政府军留下九具尸体开始撤退。但政府军一小时前 已派一个营的兵力封锁了渡口,而且还派飞机来侦察过,于是部队决定暂时原地待 命,派出侦察分队看能不能绕道从常走的老渡口下游二十至三十里的地方过江。 附近丛林建有一个掸族解放军营地,我们便去玩。这里全是新兵,主要教授特 种作战,如袭击、伏击、捕俘以及秘密行军、武装泅渡、无锅煮饭、食物埋藏、山 地找水等。在南下泰国途中我曾目睹掸邦一些土杂武装士兵因吸食鸦片面黄肌瘦, 眼见这些新兵精神抖擞,我便问儒商:“掸族解放军有没有吸毒?”“严禁吸毒! 排族解放军与我们人民军一样初犯者被投到井底做冻鸡十天,对吸毒上瘾的人抓住 杀头!” 回营路上,我看见一座寨子空空的,就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金荣说在深山,你若看见婀娜的凤尾竹或婆娑的树丛中,有一座空荡荡的寨子, 竹楼亭亭,渠水潺潺,竹圈牛棚依然,麻桑婆硕果累累,牵牛花攀绕篱笆,只是走 遍全寨古无人影,一阵阵莫名的恐怖,令人心寒。不用说,这是瘴气逼得全寨人抬 着被夺走生命的老人、儿童或青壮年,举寨搬迁了。只有鸦片能避瘴气,但不可能 人人吸食鸦片呀!没有办法,迁居是惟一的出路,如果留恋住熟的房屋,种熟的土 地,那瘴气很快就会夺去全寨人的生命。 想想也是,那天行军路过一家苗族低矮的木屋,我闯进去舀水喝,看见里面阴 暗而晦涩,床头燃着一堆火,他们正在煮饭,屋内乌烟瘴气,鸦片烟的气味令人作 呕。在这里不仅成年人医病靠鸦片,连婴儿害了病,也靠母亲用鸦片烟喷嘴,鸦片 成了这里医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我不禁感慨万分。 第三天清晨,侦察分队报告说政府军正在集结兵力可能是对付掉族解放军,电 台又与已过江的前卫连失去联系。带队的首长和干训班波木昂主任商量后决定,如 果政府军采取作战行动,还是抓紧走的为好,不能再等计划赶来支援的掸族解放军 的迫击炮,现在就出发,日落之前到江边,明儿一早就过江。 白雾滚滚,遮盖了行军中我们的视野。那条穿过森林和竹丛的小径从两小时前 就成了陡坡,正婉蜒直下。牵马的战士个个小心翼翼,马蹄清脆的铃声有节奏地发 出声响。 大概又走了五百米光景,浓雾里传来低沉而单调的声音,这声音宛似远处的敲 鼓声。队伍继续前进,那声音也越来越大,变成大地摇动似的隆隆声响。 道路前方忽然开阔,可看见灰雾笼罩着的一片草地。 我们穿过草地继续前进,刚一踏进树丛,都不禁止住了脚步,我仁立在那儿时, 白雾翻滚着渐渐后退。在灰黄色的大气下面,我们看到一条响声隆隆的湍流。 “是萨尔温江啊!”岩甩紧紧抱着我的肩膀喊起来,“终于到了!”激动得说 不出话来。由于这条横穿原始森林的庞大水流突然出现,我呆住了。对岸笼罩在一 片朦胧的灰色之中,粗略估计,江宽至少五百米吧!可以说是一条堂堂大江。 “是的,这就是萨尔温江!”不知何时儒商、金荣已站在我俩的背后,儒商说 :“这是我国第一大河,今年雨季来得迟,水并不多。” 带队首长和波木昂商量后,命令:“今晚在江边宿营,明儿一早就渡江。” 天黑了,除了四个方向放出四个班哨外,其他战士都围在黄火四周,各自休息 着。一间在江边草地上的茅草房隐约可见。日落前看到茅草房前的江边,停泊着五 只简陋的独木舟。 夜宿江边,我做了一个恶梦。我从恶梦中惊醒过来:青黑色的天空,沉闷的流 水声哗哗传来,浓雾开始散了。夜显得干净,月亮没有,只有几许星光。看得见江 两岸的岩石影子,树木野草,夜风中依稀有鱼腥味。 这就是战场吗? 我走到战争中了?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轰轰轰硝烟弥漫弹雨纷飞,政府军在对岸阻击。一场激战像当年中国工农红军 飞夺沪定桥、强渡大渡河。结果全是自己吓唬自己,我一下轻松了许多,慢慢地又 睡着了。 天亮了,世界笼罩在一片灰尘之中,我们已经作好所有渡江准备,战士们脸色 苍白,神情紧迫,气氛好像很紧张。 看来江水特别任性,比昨天涨高了许多。在江中心,淡褐色的江水冒着白泡泡 滚滚涌出来,还打着漩涡。流速很快,即便是摩托艇,渡江也吃力,现在我们却要 用手划独木舟渡过这条急流。 8 时30分,首长、波木昂主任一群领导干部用望远镜细细察看对岸的动静一段 时间后,严肃地下达了命令:由我们干训班和中央警卫旅特务营联合组成突击队过 江冲锋。 我、金荣、儒商以及十名学员被指定参加突击队,岩甩主动申请参战未果。 四十名来自不同单位的战友在两名营级干部带领下开始分别登上由五名战士分 别按住船尾的五条独木舟。临上独木舟前恐惧是普遍的,虽然都挺着胸膛无所谓的 样子。在众目睽睽下登上独木舟时,我心发紧腿发软喉咙发涩,人控制自身太艰难 了,有时简直不可思议。 一上船,每条独木舟前后四名战士拿起船桨,三名战士则全部端着冲锋枪,另 一名机枪手伏卧,把机枪架在舟头。我先跳上一只独木舟,儒商与金荣也分别登舟。 留在江这边的人全部采取跪射姿势,严密监视着对岸的密林。 这时我端着冲锋枪一点也不怕。死亡算什么,瞬间的事,说不定根本不知道就 完了,就算有个过程也不会太长,眨眨眼睛权当作了个恶梦独木舟好不容易驶近江 中心,每只舟上的四名划手有节奏地吆喝着,加快速度,汗水滚淌在脖子上。五条 舟距离越拉越大,并正以比先前快一倍的速度被冲向下游。我们这条舟头的战士咬 紧牙关,更快地划起船桨。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响起一阵僻僻啦啦的枪声,我看到 一个学员战友的太阳穴处浮现出一块红色污点,同时,他的后脑部喷出一股血烟。 阵阵枪声在急流上空四处回荡。我把后侧刚要站起的一位战友按住,向前捡起战友 掉落的船桨,拼命地划起来。战友的手松开,横着身栽进了水里。枪声大作,另一 舟上的儒商端起冲锋枪向大约只隔五十米左右的岸边猛地就是几梭子。其他三只独 木舟早已响起一阵阵猛烈的枪声,还有我方阵地的反应。 我们的独木舟总算调整了方位,在慢慢地接近对岸。在靠近儒商较近的一条独 木舟身边突然溅起一片水花。独木舟上的战友们一阵惨叫,独木舟翻了个身,只看 见一带队干部和金荣的脑袋露出水面,其余的战友不见踪影。另三条独木舟飞速行 驶,到离岸还剩十米光景距离,又一只独木舟翻沉。 “轰!轰!”一瞬间,一声声巨响划破长空。三秒钟后,随着震耳欲聋的炸裂 声,刚才向我们射击的灌木丛飞起雨点般的泥块和炸裂的树枝和树片。 “是迫击炮!”已经弃舟冲上滩的儒商喊了起来。“是射向敌人的!”我们这 些战友顷刻精神振奋。 1987年4 月26日上午10时30分,我们渡江成功并占领滩头阵地,渡过了一个危 险万分的深渊。三只独木舟由六名战士划着又急返对岸,开始源源不断地输送战斗 人员过江。 又经过一阵激烈的战斗,枪声突然变得沉默了。原来政府军阻击我们的武装侦 察分队已支持不住了,抬上死尸撤走了。我们也伤亡十一名战友,其中六名干训班 学员。金荣在下游五百米游上岸。 对岸不知从哪里又搞来三只独木舟,江面上六只独木舟穿梭往返。我们留下一 部分人占领有利地形警戒掩护没有过江的队伍,其余的人和落水上岸的战友们坐在 熊熊燃烧的篝火旁取暖。我们兴奋地叽哩哇啦地交谈刚才的战斗。 听过江来的干训班主任波木昂讲,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西岸用迫击炮支援我们 的是掸族解放军。101 军区首长发出请求他们支援的电报后,他们就携炮从距奔木 一百里外的另一基地赶来,见渡江已开始,就架起迫击炮…… 三天前就过江的101 军区的前卫连直到我们的马匹全部游过江(物资靠独木舟 也运过来),我们准备启程时,他们才姗姗来迟。原来他们的发报机那天被炮弹炸 坏了,他们一直游荡在江边,听见枪声后才匆匆赶来,又与撤走的政府军遭遇接火。 灌木丛里政府军士兵的尸体没有一具完整的,都是血糊糊的肉团胳膊腿儿。后 卫战士正挖坑埋葬牺牲的战友。埋掉战友,拿出地图找出坐标,标上记号。待革命 成功,再把烈士们遗骨接回部队或送回他们的家乡。 整理好马驮子,我们又开始行进了。这里离我们的终点站只有两天的路程了。 人向江岸的山上走,心却往下沉,想到浴血的战友,我眼里含着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