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边寨人家。 果敢县城老街是一条位置适中,历史悠久的街子,是杨土司家的官街,也代表 麻栗坝三字。以前到果敢的商人,如说到麻栗坝做生意,就是指到老街为主。这条 街由成立至今,已有近百年历史。它位于老街坝子中心点,街成丁字形,正街约长 六百米,岔街较短,因地形所限,发展不易。街东面不远处土丘是英殖民时代每年 旱季英军戍边军营;北边紧临大庙,西北角有一个荷花塘,对居民不但无丝毫好处 (水不能吃),反而瘴气滋生,为传染疾病的发源地。街子不宽,赶街时人们摩肩 接踵,拥挤不堪,雨季更是道路泥泞,举步维艰,这里气候也和滚弄一样炎热。到 夏秋,荷花塘内就升起一股五彩气柱,一经吸着,立即病倒,人们称为热病或间摆, 患者很难治好。所有雨水天由山头来赶街的人,一定要连夜离开,只要住宿一夜老 街就会病倒,甚至送命,真是谈瘴色变! 可是,这条街确实有很多年繁荣景象,百年来,全果敢出产的鸦片交易,绝大 多数是以老街为集散地。由缅甸滚弄输向中国的货物,也是以老街为转运站。在中 日战争最初几年,整条街商号林立。当时云南最大的永昌祥、复协和、茂恒等大公 司都在老街设有分号,每天进出骡马数以千计,街上更是百物俱陈,万头攒动。到 农历2 月10日观音会那天,前来做会和赶街的,不在两万人以下。可惜1942年4 月, 全街被日军烧毁,因街铺多是中国式的瓦房,每间紧连,以致大火一起,迅速蔓延, 一天不到,全城烧毁,人民以后用茅草片盖些茅屋,照常赶街,但已面目全非,不 如以前繁荣了。 现在的老街,除原有街子外,已建成一条新街,直到田边,全长六百米。新街 两侧又分小街,人口激增。新街的商人以云南施甸人最适合,每家生意都好,别处 商家就不如他们幸运,这里卖百货的四川人也相当多。 果敢全部粮食产量即或丰年也只够四至五个月口粮,不够的由滚弄进口大米供 应。种烟对果敢人民来说比种农作物的经济价值高出若干倍,随便几砣烟就可换取 很多日用品。正因为这样,大家不愿从事别的劳动,连小菜佐料都不必麻烦自种, 反正有人从外地运来,只要有烟,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 在同一块土地上种粮食,三年之后要休耕三至十年,如果种罂粟,则可连续种 十年。山区农作物由于储藏、运输等问题,难以转化为商品,换来现金;而鸦片体 积小,价格高,便于运输,而且有稳定市场,这对于缺乏货币而又被五光十色的商 品吸引的山民来说,实在具有无比的诱惑力。人们为了避开政府禁烟人员,开辟的 烟地都在远离村寨的大山密林。到了种收罂粟的季节,村寨里的家中只留下一些老 的看守,小孩都随大人住进深山。这些烟地一般不易发现,只有当地人才知道有青 烟浮动的地方就是烟地。 早在1886年缅甸沦为英国殖民地时,“金三角”(包括果敢地区)便开始种植 鸦片,迄今几乎已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了。当地居民绝大多数是山地少数民族,其中 以摆夷居人口首位,其他民族有么佬、克钦、克伦、佤、阿卡、苗、瑶等。他们在 这一漫长的历史时期里,先后经受英国殖民主义和国民党残部的统治。因此在目前 缺少有力措施的情况下,要想在若干年内迅速改变他们近一百年固有劳动习惯,改 种其他农作物,是不可能的,况且缅北地区的地理条件又非常适宜于罂粟的生长。 要想动员当地少数民族改种其他农作物,各有关国家必须制定出正确的民族政策和 规定合理的收购改种农产品的价格,以确保当地居民的生活收人和不断提高他们种 植其他农作物的积极性。 1989年5 月25日缅甸国家治安建设委员会发布了89——23号命令,宣布成立以 丹瑞大将为主席的“实现边境地区与民族发展中央委员会”着手实施边境开发工作。 缅政府“边境地区与少数民族开发计划”是一个浩大而艰巨的系统工程,其着眼点 是通过改善边境民族地区交通、能源、通讯、水利电力及文教卫的状况,促进边境 的稳定,缩小先进民族与落后民族的差距,缓解中央政府与边疆民族之间的矛盾。 1990年10月26日,一个考察团应总部邀请参观果敢地区。我与几个参谋被总部 叫去接待参观采访工作。当时彭家声作为果敢民族领袖和同盟军总司令在老街举行 了欢迎仪式,欢迎美国禁毒局和联合国控制毒品泛滥基金会的官员以及泰国报界记 者前来视察。在仪式上,他提出了一项“禁毒计划”,准备在果敢的部分地区捣毁 罂粟,改种其他农作物。仪式结束后,彭家声总司令命令烧毁了部分毒品及加工设 施。 “必须要干的事,就不顾什么法律了。不得不依靠贩运毒品来维持我们的军事 活动,这就是我们做生意的原因所在。我们必须为果敢民族的生存抗争,要抗争就 必须有军队,有军队就必须有枪,要买枪就必须有钱,在这里的山区,惟一的赚钱 之道就是种植罂粟。”这些话我不知道在干部大会上听一些人大张旗鼓讲了多少遍。 吃完早饭,我们驱车到离老街五公里的中缅边境位于公路旁一些很显眼的烟地。 士兵们走进田里,呼呼地舞动着竹片,只见烟花的残瓣,一片片狼藉遍地,烟 果从枝干上垂下了它的断头。罂粟是有限花序,每根烟在尖端上只开一花,花中结 实,花落果出,称为烟桃。竿竿一弹,烟花落地,烟苗折断,不能结桃。半年的辛 劳就化为乌有了。 远远一阵凄厉的叫号和嚣乱,只见一个中年妇女背着一个小孩,胸前抱着一个 小孩,后面跟着一个壮年汉子从半山坡上飞奔下来。我怔住了,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那个妇女由于惯性没法站定住,才到烟田旁便栽倒了,怀中和背上的小孩一齐啼哭, 跟着一个汉子跑去夺下一个士兵手中的竹片,痛哭流涕,嘴里不住地咒骂。 他们要干什么? 这是他们的土地,他家一年的生活就靠这块小烟地。 我心里隐隐作痛。 它反映了缅甸一个很深刻的社会现象。鸦片,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不可能 改变它有毒的本性。然而在缅北山区,罂粟在特定条件下,竟成了当地穷苦山民赖 以生存的农作物——山民种罂粟是因为他们亲身感到这是用劳动力挣钱的最有效办 法。 一天晚饭后无事,连长布置完工作后就邀约我去离连队不远的崩龙族寨子。亚 热带的夜是宁静的,凉爽的山风伴着我们来到一个寨子。这个寨子座落在山上,一 面靠山,三面环水,村寨掩映在大青树和翠竹中。它在缅甸和中国两个国家的边边 上,距离国境线仅半个小时的山路。 缅甸崩龙族与中国云南的德昂族为跨境而居的同一民族。缅甸崩龙族以农业为 主,平坝内崩龙族多种水稻,山区内崩龙族则从事刀耕火种的流动性农业。主要农 作物是稻谷,还普遍种植茶树。玉米、豆类、黄麻、芝麻、棉花,以善于种茶,以 茶而驰名,茶叶是他们重要的经济收人来源,故又被称为“茶农”。住房为竹木结 构的高脚楼。男子上穿蓝、黑色对襟衣、下着深灰色长裤、头上包红包头,佩银腰 刀;妇女穿蓝、黑色对襟衣或宽袖花衣服,下穿镶有彩色条纹的短筒裙,已婚妇女 缠藤蔑腰箍,喜戴银首饰。信仰小乘佛教,同时也信奉万物有灵。 这里崇山峻岭,没有一条交通公路,只有崎岖不平的山间小道,运输全靠人背 步行,村民所需要的日常用品都必须翻山越岭到孟定县河外购买。寨子靠右侧的最 高处住着七户外来的汉人,几家汉人房子挨得很近,摆成一个品字形。 每天公鸡的鸣叫声,便是人们一天辛勤劳作的开始,清晨的春盆声和深夜人们 剁猪食的声音,相隔六、七个小时。 寨子里尽管没有电,人们围坐在竹蔑小桌前,借着煤油灯的弱光,很有兴致地 边聊边喝酒。 情感在喝酒中交流,信息也在喝酒中传递。大家喝着酒,尝着新鲜。 在这里,采集、种植、狩猎都非常方便,有的狩猎能手从父辈到子辈,把打到 的鹿子尾巴装到箱子里,有整整一木箱、,数量有上百条之多。鹿子干巴是待客的 最佳食品,先做成绒丝,再放到油锅中油炸,味道香极了。 这一带的水牛、黄牛被虎咬死的事时有发生。然而也会有水牛临危不惧,敢于 跟兽中王较量,甚至发生过水牛把老虎斗死的事。只要老远闻到虎的气味,一向善 良的牛群,就会立刻警惕起来,身子互相靠拢,围成一个圆圈,尾巴抵着尾巴,牛 头向外,用角抵御老虎,使老虎无可奈何,悻悻离去。 1984年9 月,寨子里有头水牛躺在公路上过夜,有只老虎顺山下来,这只老虎 头几天曾咬死过人,也曾被人用枪打伤。带伤的老虎格外凶残,扑过来抓住牛脖子 张口要咬。冰牛猛地站起来,一头把老虎顶在公路坎子上,老虎越挣扎,牛越顶得 紧。第二天早晨,一位老大妈撞见,吓得跑回寨子报信,寨子的人赶来,见老虎七 孔流血,早已气绝身亡。但水牛依然蹬着四蹄,圆睁血红的双眼,喘着粗气,顶着 死虎不放。人们怎么也没把牛拉开,三个汉子用藤子拴着牛角,好不容易才把牛拉 开,老虎的皮毛已被搓得不成样子。 全寨没有医生,深受痛苦折磨的人们,由于交通的闭塞,经济的贫困几乎没有 到过外面医院,全靠送鬼祭神解除病痛。 生活的艰难促使一些山民遇病时以大烟为药,上瘾了难戒。烟民中还有这样的 说法:老婆死了三年忘得掉,大烟断了三年还难忘。 精神的麻醉混灭了新的欲望,加重了人们的孤独和自卑。 过去这里的人只要填饱肚子,睡的地方是从来不计较的,甚至不分男女挤到一 张床上,有的则在地上铺点草,躺在上面脚一缩就到天明。 那晚寨子的头人,听连长说连队很久没吃新鲜肉了,就专门叫人打死一条狗来 招待我们并叫带一些牛干巴回去给士兵们。 不多时,火塘散发出的浓浓的狗肉香味已弥漫全屋,撩逗体内的馋虫蠕蠕欲动, 屋外山风朔朔平添一股寒气。不一会儿一盆香喷喷、热腾腾的狗肉已端至桌前,我 们挥膊上阵,大嚼小饮。一会儿胃热体燥,身上的寒气似乎一下子全蒸发出来,浑 身上下通泰极了。 边地人那浓厚的友情,使我几度夜难眠,几度眼眶红。山里的野荔枝又甜又酸, 在一个汉子家,我夸道“真好吃”,以后三天我都能吃到野荔枝。我以为山上很多, 一天执意要和他一起去摘,待到了野荔枝树前,我愣住了:高大的荔枝树隐现在云 雾中的绝壁怪石。就是它?果实长在上边。树身上那一个个砍的凹凹,这位大哥爬 树时借以驻足。我大惊大悟,完全懂得了边地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