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丛林里,有两颗红豆失落了 二十三岁正是寂寞的时候,一个总感到孤寂的年龄。我们从人民军改编为同盟 军已经两年了,我正跋涉在青春的沼泽中。一连几晚都是很好的月光,我却睡不着。 总觉得心很乱,一如窗外那棵和风轻拂的芭蕉。 我爱她,却不敢告诉她及大妈:由于种种原因不能随她们一起走。 为了使自己更像一个人,男人都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忍受孤独,学会了在要命 的寂寞中一声不响,把自己训练得像鹰一样。男人们把在苍茫天宇中翻飞下的鹰当 作自己心中崇拜的图腾,就因为鹰冷淡、孤傲,从来不表示任何温情。 缅政府在滚弄设立一个移民局管理边境一些事务,有一段时间我几乎一周要去 几次滚弄办事。我认识雨梅,是因为我常去雨梅家在滚弄街子上开的旅社住宿。雨 梅是独生女,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在泰国读大学,一个跟他爸在密支那开矿。雨 梅颀长的身材,秀丽多姿;细润的脸,白里透红;最迷人的是那双合神的杏子眼, 水汪汪。我敢保证,你一旦看见她,非得多盯两眼不可。雨梅祖籍是保山板桥人, 她爸爸从岳父手中继承老业苦心经营,有一定积蓄后就扔下酒厂交她妈妈经营管理, 自己开矿采玉。 酒厂设在旅社那幢三层砖楼的旁边,一排茅草房里,那里的空气到处散发着一 股浓郁的酒糟味。一股清泉水从菜地后山崖边一株樱桃树下的水井中汩汩流出。烤 酒用的水就是从这里舀的,酒是缅东北有名的“小水井清酒”。 汉人在这里婚姻不稳定,常出现抛妻别子现象,所以老人对女儿终身很慎重。 在交往中,她妈了解我在外只身一人没有什么牵挂,再加上我比较注意自己的一言 一行,所以全家对我的印象相当好,便产生了招我为婿的想法。可当时对我来说, 谈这个问题是不太现实,因为我想做一番“事业”。 雨梅经常做我喜欢吃的酸菜辣椒汤、酱鸡、香茅草烤罗非鱼。芭蕉叶蒸肉、牛 肉干巴等几个菜,有时还拿来清香的象牙芒果、麻桑婆、滑嫩的红糖凉虾、滚热的 糯米香茶以及喷香的竹筒新米抓饭。 大妈对我的关心是多方面的。她常说,当兵风险大,缅政府辖区的人都不愿意 当兵,她为我们这些在果敢的年轻人甘冒当兵的风险而父母居然放心感到不理解。 其实天下父母亲都是一样的,我是背着家里出走来到这异国他乡的。有一次大妈劝 我,再当上一两年就不要当了,退下来后她可以支垫一些钱给我做生意。 缅甸的汉人不封建。那天雨梅当着她妈的面问我会不会游泳,我说我家乡就在 长江边,长江比滚弄江面宽四、五倍,读高中时我就能游到对岸。她听我这么一说, 就对她妈说:“如果我落了水,就让春辉哥赔人。”以后只要我下午一办完事回到 房间,雨梅就放下手中的活路,要我陪她下滚弄江去洗澡。 夜晚,小镇开始热闹起来,不断闪动的电筒光刺破了夜空的寂静,清悠的葫芦 声在凤尾竹下缠绵。低吟的男女对歌飘落在野芭蕉丛中。 这天黄昏,我与雨梅去滚弄江大桥的缅寺玩耍回来的路上,看到有一位漂亮的 摆夷姑娘扭着细腰轻盈擦肩而过,雨梅问我:“我和她谁漂亮?”“你漂亮。” “假话,你是嫌我没她高?”“一样漂亮。”“骗我!我早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她漂亮。”雨梅哭了。 我连忙哄她,……抚摸着雨梅的手时,一股潜在体内的热流瞬间在我心间奔腾 流畅。女人的逻辑就是没有逻辑,我心里这么想。 女人永远在这样的游戏中占上风:“你答应不再吻我。”“我答应。”假如你 没做到,那么你便是一个卑鄙无耻言而无信的伪君子;假如你坚守了自己的诺言, 那么她会悲哀地想“难道这个感情冷淡,连接吻都不会的男人就是我今后的老公?” 我拉着她的手说,到江边去吹吹风会好一点,我们沿着熟悉的山路,月光透过 凤尾竹丛,给路旁的小溪洒下点点银光,远处传来傣家芒锣和象脚鼓声,夜恬静了。 此刻,丽梅咬紧牙齿坐在一个卵石上,一句话也没有,用那温柔、含情的目光看着 我,我冲动地拥抱着她。 雨梅说:“请你说一句我最喜欢听的话。” 我说:“雨梅,你是个漂亮的女孩。” 她摇摇头:“还不是我最喜欢听的,只对了一小点。” 我又说:“我喜欢你。” 雨梅羞涩地摇摇头:“对了一大半。” 我想了想,憋足了劲:“我想吻你!” 雨梅猛地扑了过来,紧紧勾着我的脖子,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了我一个长 久的热吻。我不由自主地将她揽得更紧,让她的脸紧贴我的脸……只记得那夜的月 亮是那么圆,那么光辉可爱,整个氛围和谐得如同诗一般。 有一个月我没有去滚弄。我有一种预感,总要发生什么。果然,雨梅独自来老 街找我,她带给我一个霹雳:“我老爹在仰光买了一块地皮要妈妈把滚弄的家产处 理了到仰光去。”她顿了顿,“妈妈叫我通知你一起走。” “跟你们一起去?” “是啊,上次爸爸回来不是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我在三天前曾试探:“首长,我想离开队伍。”但是,首长却对我说:“词志 们对你评价很高……。” 缄默了一阵,我对雨梅说:“会来的,要不了多久。” 具体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如今世界,有很多人不相信命运。但是我相信: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这么说无非是为了安慰雨梅鼓励自己。 雨梅哭着离开了老街。她留下话:“你再好好想想!” 看着她登上那辆蒙满灰尘的破车摇摇晃晃地把她带走,我无力地倚在路边的芒 果树下,想象斜阳中的雨梅,我哭了。那夜,边地的第一场雨来临了。 雨季是愁人的。 三天后我决定去趟滚弄,我要去跟大妈讲一句老实话:“我不想去仰光当姑爷, 我有自己的事业。”因为她老人家关心我,至今还在关心。在去滚弄的路上,想到 雨梅就要离开滚弄,割断与这里的联系,我又觉得自己难以忘却这段感情。我安慰 自己:青春是一部翻得太仓促的书,偶尔有一页飘落了,如果能忘,就把它交给风 ;如果不能忘就把它找回来。如果爱而不得,欲忘不能,就告诉自己,精彩的还在 后面。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过别离吗? 其实所谓的别离,都是因为懒惰和怯懦。千山万水又怎样?天高地远又怎样? 相爱的人们,刀山枪海,赴汤蹈火,不都是已经走过来了么? 几年后,我回忆起这段恋情时,我曾问过自己,缅北丛林中的这颗属于我的红 豆,为什么会让她失落在丛林中?! 恋爱常如手中沙,往往抓不牢。回望自己走过的人生,那次恋爱永难忘怀。因 为一想着她的好处和美丽及真挚醇厚的情,就更是喜爱和伤感起来。 1991年8 月26日去七连办完公事,我谢绝了连长派人护送的好意,决定沿路独 自步行返回司令部。一大早,吃完早点,带上几个饭团挎上手枪,就轻装上路了。 大约走了一里山路,就进入了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那浩瀚的绿海,无边无际。森 林里,古木参天,荆藤飞舞,盘根错节。密密层层的树冠严严地遮盖着大地,林子 里显得阴暗、潮湿,只有在阴暗潮湿的时候,才有几丝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斑 驳驳地洒在林子里厚厚的腐殖土上。生机勃勃的热带雨林,聚果榕垂果实累累,炮 仗花、叶子花、黄花、夹竹桃竞相开放。小径边可以看到一种羞羞答答的草,本来 它的两排叶子是张开的,但人的手、脚一碰到它,两排叶子就含羞似地合拢过来, 活像未出过门的少女,一见到小伙子就用纱巾把自己的脸遮住。还有一种内地没有 的草本植物,高两尺左右,每一根叶柄上长有三片叶子,一片长的,两片短的。早 晨,当太阳升起来时,它的长叶就会耷拉状平伸开来,两片小叶就会上下跳动,如 同少女翩翩起舞……虽然内地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时候,可是在这里, 人们还在江底打捞青苔、游泳哩。 我身穿着夹克军装,走着走着竟渐渐热出汗了。我放慢了脚步,解开衣扣,把 帽檐往上推了推,边走边哼着歌,并不时拣起石子向深山远处掷去,实在悠然自在。 在石子落地处,忽然飞出一对野鸡来,我赶忙拔出手枪准备射击,野鸡已很快 飞不见了。我后悔没有早作准备,要是把这对野鸡打中,今晚又该打个牙祭,该有 多好哇!从此,我把手枪提在手上,一边掷石子,一边准备开枪射击。 果然不多久,一只樟子在石子落地处跑了出来,我慌忙连发两枪,未打中月解 子便沿着山梁往前跑,我奋不顾身地追上去,并接连不断地射击,獐子负伤了,我 一高兴便飞奔过去,谁知一脚竟踩虚,跌倒了,待我清醒过来,獐子也不知去向, 右脚却痛得非常厉害,动弹不得。 我就地坐下,挽起裤脚,只见痛处已经有些红肿,我试着站起来,脚简直不能 着地。这里离师部还有五十里之遥,不远处又是崩龙解放军的活动地盘,周围无人 烟。我心想:这下可糟了,要是再走不动,今晚岂不……?我大声喊:“喂……” 呼唤远处,看不见有人影,我自责自己为何如此莽撞。即使那个獐子被打到,起码 也有几十斤重,我能背得走吗?要它何用? 正在这时,忽见前面远处好像有人走动。我又大声呼喊起来。不一会儿,一个 身着艳丽服装,脚蹬半高跟鞋,手持小花伞的傣家少妇在两个挎短枪的山地人护卫 下骑一匹白马缓缓走过来。快三年不见了,猝然相遇,竟像老相识,都惊叫:“呀! 你?”皆迅速打量对方。她已出落得更加俏丽无稚,皮肤黝黑,身材修长而不失少 妇丰韵。头发洁净光滑,盘于脑勺后,结成一个发髻,上面插把象牙骨梳子。 我被扶起,在“呀!你?”之后摹然尴尬。她又翻身下马默立在我面前。 我说:“你过得好吗?”问的是缅语,这样那两个山地人听不懂。 没想到这一句话问得她眼圈红了。我先是以为她遭到了什么不幸,可她却抬眼 热烈地盯着我:“你还记得我?”然后泪水很快流满了面颊。 我很感意外,用了半分钟才肯定了她的话和泪水的含义——恋爱中的女人是杰 出的语言学家,随口五个烹,述尽了近一千个日夜的相思与渴求。我一阵心酸,感 动得想哭。 三年前,当我们把最后一批马帮护送到达泰缅边境后,雨季已经来临了,布拉 尔山的天破得不能再补,所有的雨水都降了下来。 在泥泞中跋涉了半天,我们终于赶到她们励混寨子时,最后一条通往山外的小 路都变成了一条翻滚的洪流。把扎起的木筏,放进勐混河,木筏直打旋,瞬间便飞 逝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一行人被骇得被迫止住了脚步,便分散住进了寨子, 等待雨停天晴。 岩甩领着我来到她家那高高的吊脚竹楼时,她们一家人正在那间又大又长的屋 子里围着熊熊的火塘烤火,驱除身上的寒意。 当时她阿爸穿着黑色宽大的裤子,开襟的上衣,头上编着辫子、梢上还绑着一 条山藤绳,“咋叭、咋叭”地使劲吸着长长的竹烟筒;她阿哥穿着蓝颜色的衣裤, 衣袖和衣领上裹着白布边,腰身上系着滚有玉石的皮带,插着匕首,背挎装摈榔的 黑色襟包,他吸的是根短短的竹烟管;她阿妈和她头上盖有头巾,穿着开襟的长袍 和花统裙,统裙上五光十色,绣着美丽的花边,她胸前佩戴着玉石,雪白的颈上系 着一根如意银项链…… 岩甩向她们介绍我时,她抿着嘴直笑,她阿妈慈爱地望着我说:“认得,认得, 你不就是中国来的小伙子?”说完侧身望着她。羞得她连忙借口拾柴下楼去了,我 不明白地望着岩甩,岩甩也不解地望着她阿爸。她阿爸笑哈哈地告诉我们:怪不得 那天从滚多寨她姨妈家回来后就直向她阿妈夸赞,人民军来了一个戴眼镜、留小平 头的小伙子,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还是一名快枪手。 哦,我想起来了。人民军在滚多寨基地训练射击时,是有那么一群可爱动人的 山地少女又说又笑地站在远处观看、评论。 连着几天都还是下雨,我就把自己关在小屋仔仔细细地读毛泽东的《论持久战 》。那天下午,她敲开我的房门,嗑着瓜子倚在门口问我:想不想吃竹虫?听了, 我肉皮直起鸡皮疙瘩。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天下着雨呢!怎么个弄法?”她听了 咯咯直笑,书呆子!雨已经停了,难得遇到这种好天气,她说,竹虫和黄蚂蚁卵一 样是她们喜爱的美味,用来招待贵客的佳肴,这里盛产竹子,竹虫特别多。顺着洞 口往上节剖开,竹蛹就在其中,多时一个竹节可得到一木碗。将取出的竹蛹剁碎, 加上炒米粉和佐料,以生菜沾食;亦可用水稍煮一会,捞起再煎食。还可用来与鸡 蛋一起炒来吃,香脆可口;若将竹蛹焙干当下酒菜,也是待客的上品。……我们就 一起在竹林中寻觅那个被竹虫钻蛀的洞。 还记得那个日落西山的黄昏,她和她的伙伴们在田丘的出水处,手提鱼笼,身 背鱼篓,站在没膝的水中,时而弯腰,时而直背,不大一会儿鱼笼就装满了沙鱼鳅、 鳝鱼、挑手鱼。她不但会捉鱼,还有一手做菜的好手艺,她做出的酸笋鱼,味道好 极了。 那个皎洁的夜晚,她悄悄来到我的小屋。我正在看书,看得人了迷,连她走到 背后也没有察觉她从背后一把夺下我手中的书,同时大吼一声:“呔……你聋啦!” “哎哟,吓死我了……”我确实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 “我来玩,你不欢迎?” “啊,真对不起,我真的没听见。”我诚心诚意地说:“阿妹请坐。”从那天 起,她的生活就起了新的变化。我不仅教她识字,还给她讲了很多她从来没听说过 的道理,使她明白了许多事。 我还记得在她们寨子里有很多孔雀,有的是捕获的野生孔雀;也有的是从山上 拣来的孔雀蛋,用家鸡孵为小乌长为成鸟。对于我这个生长在四川沪州的青年人来 说,提起大象只能想到遥远的非洲和东南亚或者是在省城的动物园。那天她带我去 寨外那满是野芭蕉、董棕和竹林环绕的水塘边潜伏,我看到了野象穿行在深山密林 中的雄姿。野象群在塘边闲庭信步、饮水、滚泥巴,大摇大摆地闯进地里大嚼庄稼, 或者到寨边窥视人们的秘密,悠然离去。岩龙家那头小象就是丢失了被捉住驯养的 例子。 因思索人生的无聊,一星烟灰把她美丽崭新的床单烧了一个洞。一切似乎都无 可挽回了,我望着她歉意地笑。她却拿出针来,穿上线,一针一针,一圈一圈地把 烧焦的洞补成了一朵绚丽的花。当时我心里在想:如果让我选择怎样一个人作为我 妻子的话,肯定是坐在我面前的她,一个能陪我度过沉沉黑夜的女子。会修补漏洞, 缝合创伤,无论是生活里的,还是心灵上的。 “不要怨我,离开时没同你打招呼,就踏着晨曦悄悄地上了路。如果告诉你, 我们会启程,让你来为我送行,带着那颗破碎的心,你怎么能够一个人回去?”回 到五营后,在战斗中我负伤住院…… 想到这里,我动情了:她肯定到南部军区五营找过我! 可偏在这时,同盟军893 师副师长带着一队人马,从下面连队检查工作路过这 里,副师长一见我跌伤,立即指示弟兄们砍竹扎担架。一切好的感觉都没有了。 见此,她与我匆忙分手。我坚信她不是粗心和狠心,我装在她心中三年多,她 觉得我是全然知道她的一切的。 我沉浸在深深的悲伤之中。我一遍遍地反省自己,希望找到其中原因。却一次 次地自我否定,最终我只能猜想自己可能冷落了她,使她感到伤心。但她怎么也没 想到这样“冷落”的背后,其实是一种沉甸甸的爱呢?在当时的情况下,我确实无 法对她作出承诺,无法让她过上幸福稳定的生活,这种遥遥无期的爱情,任何一个 女性都不敢全心付出。这样一想,我心又觉得很愧疚。毕竟她曾真心深爱过我,这 也是一种幸福呀! 关于她的情形,是副师长告诉我的:“她是泰缅边境有名的大老板的三姨太!” 她要我原谅他,不告诉我她情形的苦衷。 以后的日子,我又时时想起她来。我总是在心里说:她会为我生个聪明绝顶的 儿子。真的,我有这种感觉。 迁居东枝的她1997年5 月来信告诉我:我们的儿子喜欢画画,他最爱画的是房 子。他说房子就是家呗! 儿子画的房子都是一扇大大的窗,他说这样才可以看见蓝天和小乌;儿子画的 屋顶总是人字型的,他说这样下雨就不会影响妈妈和弟弟妹妹们了;画房子当然忘 不了门,他说请妈妈一直把门开着,等爸爸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