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沉重的北金三角 1996年9 月1 日,我正在政治部办公室伏案疾书,司令部大院传来喧哗。警卫 员进来汇报:青砖楼房墙壁上,距地面约六米的砖缝中有一条两尺来长的红蛇,五 六只麻雀正扇动着翅膀尖叫着猛烈地向蠕动的红蛇轮番攻击。 我急忙赶到院坝观看。只见麻雀且战且躲,不时蓄力俯冲用尖嘴啄蛇的头。蛇 时而将头高昂,时而把头猛缩,在敏捷的麻雀面前显得格外笨拙而毫无办法,这样 相持约四分钟,红蛇终于支持不住而滑下墙被战士们捉住放归自然。蛇食鼠食鸟, 麻雀本应避之不及,而几只“大胆”麻雀竟“联手”主动斗蛇,我不禁称奇。 我离开这支军队已两年多了,再看看这支军队,一切可完全变了。枪械纪律完 全不像过去那么马虎,每个战士都仿佛十分自重,每个干部服装整齐凸着胸脯在街 上走路。平时无事战士们不能外出,办公休息各有定时,军队印象使我十分感动。 现在这支军队连排干部,生活皆十分拮据,吃粗饭,过简陋的日子,然而极有 朝气,全不与三年前所见的军队相像:吃饭问题,米是买来的,菜则是在驻地班排 长的指挥下,看哪里的菜叶绿油鲜嫩就窜到哪里“动刀动手”……。 缅北水源不断,高山长青,土地肥沃,给人无尽优雅。高尚而殷实的印象。缅 甸有三多:“僧多、塔多、乌鸦多。”每天的早晨和黄昏,都有一群一群的乌鸦从 槐树荫里飞出又飞进,“呱呱”地叫却没有什么阴森的感觉,反增添了一些幽深的 体味。这里没有高楼大缅中央政府第一秘书长兼军事情报局长钦纽中将在果敢民族 领袖彭家声主席的陪同下视察北金三角(果敢)。左一穿西装者为罗星汉先生;右 一为第四特区军政长官林明贤。厦,可是在林木的绿荫下,一幢幢朴素的建筑,使 人在安祥宁静里,嗅到了文化的芳香,觉得自然的亲情。许多山区土地肥沃,气候 适宜四季种菜,我们要开荒种菜,自给副食,增强部队战斗力和凝聚力。 1997年3 月16日彭家声总司令派他的警卫员把我叫去。再次聆听了总司令的谆 谆教诲,回来后我心情很激动。 晚上,我坐在司令部的草坡上,默默地吸起了烟。我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一 张张熟悉的脸庞浮现在那无月无星无光的寂寥的漆黑夜幕里。 担任的职务越高,意味着肩上负荷的生命越多。一个武工队几十号人,一个营 两三百条生命,一个支队七八百名弟兄,都是年轻而美好的生命。我一定要把军队 政治宣传工作抓好! 战争,就必须流血。一个昨天还在分享一截烟屁股的战友,很可能眨眼就倒在 血泊里,在我的怀里死去。 战争是残酷的,只有每天每时每刻面临死亡的人,才最知道热爱生命热爱生活, 没有经历过战争,就永远无法体验生命的辉煌与悲哀。 一天,我在南帕河独立营当政治副营长时带过的兵,在动乱中伤残回乡了的陈 阿大来找我:屈副营长,我家穷呀!两床单薄被盖。 我立刻抱起我床上的厚被给他。他不要,说,“屈副营长,我可不是给你找为 难呀!”我说:“我也不是和你怄什么气,你把我的被拿走,等会我叫警卫员去后 勤领,后勤会让我冷吗?”说完又塞给他二百元人民币。 陈阿大含着泪去了。这一夜,我确实没冷着受凉,但我的心冷嗖嗖的。 整编工作即将拉开,将裁减一半的兵力,缩成六个营的架子。同盟军经过两次 动乱,只剩下鼎盛时的四分之一兵力,撤消了师、团番号。 我曾问过一些与我年龄相仿的战友,为什么愿意继续用青春的生命在军营中度 过,他们总是沉默,然后给我讲一个父辈或战友的故事。活着就打仗,死了面朝天 ;当兵光荣,老百姓拥护。 本地的光荣原本是从过去无数男子的勇敢流血搏来的。谁都希望当兵,因为这 是年轻人一条出路,也正是不少年轻人唯一的出路。 彭主席发表《论果敢建设的六大方针》后,同盟军全体官兵立即投入到经济建 设之中。 1997年5 月18日,我带着警卫员去落水洞公路施工连队。夜里与官兵们就住在 山谷中的工棚里。 夜深人静时,我总是听到森林里传来“哟哟哟”的叫声,清脆悦耳。1992年我 在南帕河独立营当政治副营长时的警卫员、现施工部队副连长召棒告诉我,这是山 牛叫。他解释说,山牛是当地叫法,学名叫水鹿,像水牛一样粗壮。 第二天傍晚,我从三连回指挥部,正好碰上崩龙族老乡在围猎,只听猎狗汪汪 地叫着,几名身强力壮的崩龙族男子提着火药枪在飞快地奔跑。忽然几声枪响,很 快静寂。不大一会,他们从密林里抬出一只巨大的野物,它的个子、皮色都和水牛 差不多,但颈和腿部都比较长。警卫员告诉我,这就是水鹿。 崩龙族老乡把水鹿抬到溪涧旁,便开始屠宰。他们把皮剥开,把肉一块一块切 下来,分给在场的每一个人。按当地的习惯,打到的猎物,在场的人人有份,因此 我和警卫员每人都分到四五斤肉。警卫员高兴地拿回指挥部交给炊事员又炒又炯, 大吃一顿。那肉味跟牛肉差不多,不过比牛肉要鲜嫩一些。 值得一提的是施工连队的战士们经常上山去罂粟地采摘间锄的罂粟苗煮汤,那 味道鲜极了,一辈子也忘不了。 1997年3 月由联合国禁毒署组织多国大使召开的“减少缅甸边疆地区鸦片种植” 会议结束后,中、英、美、法、日、意大利、西班牙等十多个国家的驻缅大使专程 来果敢视察,当一行得知第一特区政府在饱满的政治热情和高昂的禁毒意志下进行 着有史以来的禁毒活动并取得可喜的成绩时,得到了各国使节高度称赞,此行考察 团团长日本驻缅大使当即发表演说:“第一特区在经济不发达。科学教育较为落后 的情况下仍然坚持禁毒,这是对世界和平安定的贡献。”并当即承诺给十一万六千 美元帮助果敢禁毒。5 月,联合国禁毒委秘书长彼诺。阿兰奇也首次踏入果敢大地 视察工作,同时表示援助果敢三十万美元开展禁毒工作。国际社会的关注和重视, 更加鼓舞了果敢人民禁绝毒品的信心。 杨隆寨旁有我们人民军的烈士陵园,埋葬着为争取民族解放历次斗争中牺牲的 遗骨。每年8 月15日,缅甸共产党生日,我都要去烈士墓前,给牺牲的战友献一束 花,敬一杯酒,鞠一个躬。不管有多少说法——向前看,向前看,我永远向烈士看! 步人烈士墓的顷刻间,我的心在剧烈地抽搐着、收缩着,沉重的脚步停住了, 颤抖的视线凝固了,偌大的一个山坡呵,没有花草,不闻鸟鸣,令人揪心的坟墓中 间是昔日缅甸共产党果敢县委敬立的“英勇牺牲的烈士永垂不朽!”的墓碑。 这些才十几岁的死难烈士,正值青春年华就过早地离开了阳光,离开了亲人, 多像一棵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安息吧,战友! 一年一度领军需的日子又到了。1998年7 月15日。 我叫警卫员把我们的那份捎上随我去杨老兵家。 走了近四个小时的山路,才来到花岩寨子。 孩子们跑在前面带路。一个穿着破裤子的女孩突然意识到后面有陌生人,连忙 用一双黑乎乎的小手遮住露出的破腚。 花岩寨子没有一条称得上路的通道。沿着墙角的缝隙绕来绕去,深一脚浅一脚 踏着一地的牛屎猪粪,终于走到了杨老兵家。 门栏约有八十公分高,一脚跨进去才发现两米见方的小院全是搅和着牛粪的稀 泥。低头进入漆黑的门洞是一牛厩,与牛厩一栏相隔的地方便是个八口之家的堂屋 了。 偌大一间土块房,一共只有两个不到一尺宽的窗户,一道开在牛厩这边,另一 道正好能照见火塘。微弱的光线投射在火塘边一张破旧的小方桌上,只有碗口大的 一团亮点。这就是杨老兵的家,1970年参军在泰缅边区浴血近二十年的老战士的家! 有人戏言,抱个石头进花岩寨子任何一家的堂屋,打不着一件家具。站在杨老 兵四壁空空的家里,我感到这话一点不夸张。称得上家具的东西,是几块小木头, 算是凳子。一个铁三角架支在墙角,那便是做饭取暖的火塘,与火塘一墙之隔的一 个黑暗的角落,有一张摇摇晃晃的破床上面仅有一张席子。杨老兵的五姑娘说这是 她和姐姐们睡觉的地方。问她盖什么?她说她们从来没盖过什么。 说话间,一群孩子在楼上走动起来,只觉脸上麻酥酥的,沿着楼板缝漏下的灰 尘,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代表同盟军政治部递给杨老兵三百元人民币慰问金。 冬至节到来,随后又是春节。气候寒冷,空气干燥,正是腌制腊肉和做酱菜的 季节。果敢大部分人家都喂猪,至冬至前后宰杀,并宴请亲朋以及全寨乡邻,剩余 都即腌制腊肉香肠,以备自家食用或待客。泡制而成的咸菜更是家家都做。人冬后, 青菜萝卜正是生长旺季,新鲜红辣子、蒜头等等除自种之外,市场都有,每家都要 制作十罐八罐,可谓经济实惠,甜美可口。 杨老兵家不仅没年猪可杀,连小猪仔也没一头。 长年战斗和生活在北金三角,路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事,并且在走进这个长 年种植罂粟出名的山寨前,就对贫穷的程度作了充分的估量,可面对着杨老兵这个 一贫如洗的家,我的心却仍禁不住阵阵颤栗。就生存条件而言,荣立过一等战功的 老兵并不比一头牛好。如果交换一下位置,让牛到那个见不到一丝光亮的角落去落 脚,老实忠厚的牛也未必安分。 “为配合国际禁毒斗争,让我们知道金三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向世界表 明缅甸果敢全体军民在彭家声主席正确领导下,紧密团结在缅中央政府周围,坚定 禁毒决心,实现2000年彻底禁毒,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军政委员会一致通过:拍摄 一部类似中国中央电视台播映的忡华之剑》,反映金三角禁毒艰巨斗争的九集电视 纪录片《金三角纪行》。宣传动员、资金筹集、组织策划等一切具体工作由特区政 府《缅华商报》董事长兼果敢民族电视台台长屈春辉全权负责,有关单位和军警民 兵予以配合支持。” 命令下达后,责任重于泰山。根据彭主席指示,我迅速驱车南下腊戍、飞抵仰 光,向缅北华人领袖罗星汉主席和张指挥官(坤沙)作了汇报,谋求他们的理解和 支持。 缅共时期的中层干部,现在大多数还在缅北丛林、泰缅边境的各支割据武装之 中。有的是重要指挥员,有的是这些地区的政府官员。应该承认,中国血统的华人, 占了绝对的多数,这是事实。 《金三角纪行》拍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地进行,我的心情却沉重起来 :亲自带队勘察拍摄线路和撰写解说词,不仅使我更加了解了缅甸共产党及人民军 的过去,也看到了从缅共分裂出来的各种武装力量的今天,既看到了缅甸共产党历 史上的成就与辉煌,又研究了今天几乎整个萨尔温江东岸罂粟花越开越盛的深刻历 史与现状的原因。 真是时光如流水。转瞬间,从我离开北大漂泊到泰缅边境丛林参加缅共人民军, 已经有十四个年头了;从泰缅边境转战到缅北丛林,又有几年了。这么多年来,泰 缅边境发生了巨大变化。我也由初出校园的青年学生变成了嫉恶如仇的军人,由人 民军的一名普通战士成长为同盟军一名中层政工指挥员。成功与失败,顺利与挫折, 人生的苦辣酸甜滋味,都尝过了。三十而立,到了这样的年纪,能够用以往的生活 经历观察人生,容易把事情看得淡泊和透彻。唯有对于泰缅边境的怀恋,对党政干 训班和贺蒙军校的感激,对战友的思念,日久而弥深,永远不能忘怀。在党政干训 班和贺蒙军校受训的学习生活不论在治学方面和思想方面,都在我身上留下了深刻 的烙印,影响了我人生道路的选择,无疑还会影响我的后半生。回首往事,历历在 目,宛如昨日。 我在昆明流落街头,到处找工作一晃就是十多天。跑了无数家公司都未找到暂 时的栖身之地。当时我曾想:只要有人收留我,只给一小块睡觉的空间,两餐饭, 使我不至于被饿死、冷死,不给一文工钱,叫我干什么苦活我都愿意。想法成了泡 影,在仅剩二十多元的时候,终于横下心跨越国界线铁青的群峦。泰缅边境丛林响 起我的枪声。 我与战友们一起穿越烽火硝烟,枪林弹雨:北上克钦山,南下泰缅边境,强渡 萨尔温江,血染水京湾……这些路途全都留下我们共同的焦虑不安,也留下了我们 同享胜利的欢声笑语。 我在中国内地的和平环境中长大,但我不是先学好了战争知识再去打仗,而是 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从打仗中学会打仗。 我在泰缅边境南路前线一呆就是整整三年,在一次次的战斗中,我都顽强地活 下来,我同人民军战友们用那血泥斑驳的身躯在热带丛林留下了苦难的风流。休整 期间,驻防勐拉坝子的一天,山寨的长者问我:“鸟飞千里要落巢,树高千丈要归 根。春辉,你还离不离开我们泰家人?” 我回答:“我不走了,就在这里过一辈子!” 长者沉思片刻又说:“酒掺水嫌淡,血融血才亲。你不在山寨安家,我们不信。” 我说:“我是泰家的儿子,这事就由您决定吧!” 一次战斗的前夜,我给远在祖国的父母写了一份遗书,并给了身边的通讯员, 叮嘱他,如果我死了就将遗书寄回中国去。我在遗书中用最纯真的感情画了两条交 汇的河流,那是流经我故乡沪州城的长江和沧江。江面上一只雄鹰在淡淡的云空下 飞翔。 泰缅边境历次战斗中倒下的成为永恒的雕塑。蓝天作证,白云作证,草叶上托 满了一个个缅甸民族的忠魂。 1999年3 月11日上午,第一特区东城开发区彩旗飞扬,人声鼎沸,具有跨时代 意义的缅甸掸邦第一特区和平十周年庆典在此隆重举行。出席大会的有国家和平安 定与发展委员会第一秘书长钦纽中将及随同各部部长、东北军区司令顶敖明吾少将、 特区军政委员会主席彭家声、同盟军总司令彭家富、特区政府副主席杨忠卫、张德 文、白所成、彭德仁,总参谋长魏超仁、特区政府秘书长刘国玺等领导及缅甸和平 团结委员会主席罗星汉,应邀参加此次庆祝大会的还有第四特区主席林明贤、佤邦 联合党副总书记肖明亮。克钦第一特区主席丁英等贵宾。 应邀前来祝贺的国家和地区代表有中国驻曼德勒总领事、日本、澳大利亚、中 国香港和澳门代表;掸邦第二、第四、第五、第七特区代表,克钦邦、勐古、仰光、 瓦城、腊戌、东枝、棒赛等地社团和各民族团体、学校以及特区各区乡代表共万余 人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