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脏水泼到英雄头上 一阵阵口号声,炸雷一般在风雨中滚动: “水涨一尺,坝高一丈。” “老天有雨,我们有人。” 许芳华和五百多名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在激流中筑起的三道人墙,压住了肆虐 的水头,赢得了可贵的时间,于是更多的干部群众趁势而上,迅速将成排的木桩楔 入坝身,同时把一捆又一捆稻草,一棵又一棵大树,一块又一块方石,一袋又一袋 粘土,乃至成包的大米和面粉,一齐抛向龙口,去截住水路。 经过殊死的拼杀,被洪水撕裂的大坝再次胜利合拢。 一个坝破人亡、水殃三城的可怕情景终于没有发生。 当然,最终解决问题的,还是一次性就封死了大坝的那个“旧社会过来的”六 级水利工程师王培性。他早就在研究一种“歪屁股炮”,也就是后来被教科书上称 做的“定向爆炸”。那天,当人们全都从大坝上撤离过后,他将埋在狮子山上的几 百斤炸药点着了。随着山摇地动一声巨响,半壁残崖上了天,不偏不斜、不高不低, 沿着一个巨大的抛物线,最后严严实实地跌落在合龙不久的决口处,让十万民工都 看傻了眼。 为准确生动地写好许芳华,显然不可能仅靠当年留下来的那些死的文字资料, 以及对别的当事人的访问,陈桂棣决定去见一见许芳华,不曾想这个计划却遇到了 意外的情况。 陈桂棣按照当年有关资料上提供的许芳华婆家的地址,一路问过去,找到了舒 城县的石岗公社。公社的一位负责人听说要采访许芳华,态度变得很冷淡,说许犯 了严重错误,组织上已经撤销了她党内外一切职务。 陈桂棣当时就傻了,但仍坚持要见一面许芳华,对方一听,立即极不耐烦地拒 绝了。 陈桂棣沮丧地回到舒城县城,向县水电局的老同志打听虚实。一位多少了解些 情况的同志气愤地说:“许芳华犯了什么错误?她当年不去龙河口修水库,屁事没 有;她要不是奋不顾身,成为英雄,啥错误也栽不到她的头上。” 细一问,知道了个中的原委,陈桂棣惊诧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原来,水库是在枯水的严寒冬天修的,又是在极左思潮盛行的大跃进年代,那 时只讲“男女都一样”,不管女同志有没有特殊情况,比如“经期”或是有个什么 妇科病,反正下雨下雪,身上的衣服淋透了或是汗透了,也要和男人一样干。不光 是许芳华,许芳华也不光只是那次龙口跳水,月经来了还泡在冰冷的泥里水里干活, 这对“刘胡兰战斗连”来说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因此,从水库工地回来之后,许芳 华就说不上是什么毛病缠上了身,逢上阴天下雨,碰到天寒地冻,她就浑身上下说 不清楚哪儿在疼。更糟糕的是不能生孩子,她当年带领过的那些姑娘后来也大都不 能生孩子。 大别山的老区人最嫉恨两种人:一是男人当叛徒,二是女人不生娃儿。 娶了个女人不能生娃,差不多等于养了个母鸡不会下蛋。于是一盆盆脏水便朝 着许芳华的身上泼去,咒她是瘟神,是克星,是祸首,是妖精。听说她已经被婆家 赶了出来,娘家也不让她回去,娘家婆家村上的人都说她是魔鬼,害得人家全中了 邪,“绝了后”…… 如果这些消息是准确的,那将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啊。许芳华和她带领的那 些姐妹们,为造福万代子孙,付出了一个女人最惨重的代价,可是她们却没有了自 己的后代;我们的子孙后代就应该忘记她们吗? 回到淠史杭管理总局的驻地,陈桂棣并没有将自己在舒城县遭遇到的事情向写 作组如实反馈,他吞咽下了这种难言的隐情,依然把许芳华的故事编进了书里。 “文化大革命”结束一年之后,陈桂棣收到正式出版的样书。在书中,许芳华 作为淠史杭工程建设中最重要的一位治水英雄,不仅被诉诸文字,她在工地上那神 采飞扬的英姿还被印在了书前面的画页上。 最担心的情况并没发生,陈桂棣本来以为这事就结束了。却不料随着时间的推 移,在淠史杭灌区采访时遇到的那些人与事,非但没有在他的记忆中消失,反倒越 来越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特别是到了世纪之交,作为共和国五十周年辉 煌成就之一的淠史杭工程,已经成了世界上当之无愧的最大的一个灌区工程,再次 成为各种传媒宣传的热点,他终于忍不住给我说出了他当年进山采访的前前后后的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