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沙漠的奴隶——撒哈拉见闻 张其亮 有一次,我的朋友艾力带我们上他表妹夫家去参加午宴。他的表妹夫是当地一 个腰缠万贯的上流人物。他已上了年纪,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和西班牙语。和我们 寒暄一会后,他就告退休息去了。留下招待客人的事,都叫艾力一个人应酬。我乘 丈夫乔斯和艾力叙谈的机会,把主人家的客厅仔细地打量了一遍,这里布置豪华、 恍若仙境。 我们在地毯上坐着。不一会,一个大约八、九岁的男孩把一个大银盘放在我们 面前。然后,又在盘子里放了一个精致的银茶壶,一只盛满了白糖的碗。接着他又 拿来一只小炉子,上面搁着一把水壶,最后他在盘子的周围堆上了青翠欲滴的薄荷 叶。 这一阵子忙完后,他手里拿了只香水瓶,毕恭毕敬地在我们面前跪了下来,开 始在每个客人的头发上洒香水。 炉子上的水开了,他又走过去在茶壶里放了薄荷叶和糖,将滚沸的开水冲了进 去,再给每个人沏上一杯。接着他从一只大碗里拿出几片生骆驼肉,用串肉叉把它 们一片片串起来,放在炉子上烤。 他嘴角边挂着笑丝,默默地干得井井有条。我走近他的身边坐了下来,帮他烧 水烤肉。“一片肉,一块骆驼肝,我这样烤对吗?”我问他。 “对的,”他轻轻地说了一声。 每次我 炉子或翻烤肉之前,总要问问他“可以吗?”这时他的脸上露出了自 豪的表情。 正在这时,有两位西班牙妇女因为不习惯坐地上而要椅子坐。艾力突然对孩子 大声嚷了起来:“快,快去拿椅予!”这孩子立即放下烤肉,站起身走了出去,一 会儿又急匆匆地赶口来,恐怕肉烤焦。看得出,他有些焦躁不安,嘴角边的笑丝不 见了。 “艾力。你这种态度对他,也太过分了,”我说。 “啊——今天他算是幸运的。对于一个奴隶来说,干这几个活算是轻松的了。” “那他们是怎么成力奴隶的呢?”乔斯在一旁问了一句。 “这还有段历史呢。本世纪初,黑人在沙漠中被捉住以后,被打得皮开肉绽, 然后用绳子捆上一个月,直到他们死了逃跑的念头,要是全家被俘,他们是不大可 能逃跑的。以后他们的子孙也成了终身奴隶。现在我们还可以把他们买进卖出……”。 他越讲越得意,忽然看到我的眉心皱了起来,忙换了口气:“其实,我们从来不虐 待他们。就拿这个孩子来说吧,他家住在城外,每天晚上他可以回到父母身边。” 接着他告诉我们,他表妹夫家有大约二百个奴隶。他们替西班牙政府筑路,政 府给饭吃,还给工钱。然而工钱全归主人所有。 宴会结束后,我从手提包里拿出200比塞塔,塞在孩子的手里,并说了声“谢谢”。 我竟一时想不出其他话来表达我对他的同情和好意。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目送着我 们离去。 第二天晚上,我在家里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开门一看,见一位瘦骨嶙峋的黑人。 衣衫褴褛,鬓白的头发像一堆乱草。他朝我深深的鞠了一躬,用手比划着。 “你是谁?来找谁的呀?”我问。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200比塞塔,同时喉咙里发出一阵喑哑的声音。我一下子明白 了:原来他是那个小奴隶的父亲。我打着手势对他说:“你孩子给我烤肉烧水,这 点钱表示我的一点心意”。他拿着钱,又鞠了一躬,走了。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在家门口看见有人放了一段莴苣。在沙漠地带,莴苣是 稀有珍贵的。我明白这是那个聋哑奴隶送的。礼薄情意深,我舍不得马上就吃,于 是把它养在一碗水里,在房间里当一盆鲜花放了几天。 过了两个多月,住在我们后面的一个邻居说,他们雇了一个奴隶,要在屋顶上 翻造一间房间。开工的那天我发现,他们雇来的就是那个聋哑人。他头顶着太阳, 站在屋顶上,蓬头垢面,浑身泥浆。我马上走过去谢谢他送来那段莴苣。他笑了笑, 打着手势问我:“好吃吗?”我不住地点点头。 正值炎日的盛夏,太阳像喷射着岩浆的火山口,把人们烧炙得透不过气来。我 真恨不得躲到屋里,躺在湿透了的凉席上,枕上冰块,等着夜幕降临! 我突然又想起了这个奴隶,于是爬上对面的屋顶。这时他靠着墙脚,肩上披了 一张破破烂烂的席子,耷拉着脑袋,缩作一团。下巴抵住膝盖,要不他的额头也会 碰到胸脯的!太阳像烙红了的铁块,熨得皮肤嘶嘶发烫。我指了指自己的屋子说: “快跟我下去,歇会儿。” 他趔趔趄趄地跟我下了楼,但在我的家门口收住了脚步。“进去呀,”我打着 手势,但他仍然趑趄不前,流露出十分为难的神情。我也不再坚持了。我看他手里 拿了一大块干瘪发硬的面包,我知道撒哈拉人从兵营里要来这些面包是喂给羊吃的。 我的邻居要了这种面包给他当饭吃。我马上进屋去拿了一瓶冰冻桔子水,一块新鲜 面包,一些奶酪和一个煎鸡蛋送给他吃。他感恩不迭地收下了。 大约到了下午3点半左右,我又出去看他。他像一尊泥雕木塑,坐在那儿。硬得 像石块的面包啃光了,可桔子水和其他吃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在背太阳的地方。他 看见我后,忙起身打着手势对我说,那些东西舍不得吃,留给妻子和3个孩子。我知 道再劝他吃也没用,望着他那干瘪枯萎的身体,我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只觉得眼 圈有些湿润了。 又有一次,我上屋顶去收晒干了的衣服,有几只小鸟停在一根电线上嘁嘁喳喳 地叫着。我朝它们指指,又伸展两只手臂作了飞翔的姿势,然后对他说:“你太可 怜了。没有自由,整天累死累活地干,可一分钱也拿不到。”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思片刻,又笑了起来,指指自己的心窝,也作了一个 鸟儿振翅飞翔的姿势。他的意思是说:“尽管我失去了人身自由,但是我的心是自 由的!” 当天晚上,他邀请我们夫妇俩上他家去作客。我们带了些新鲜食品,奶粉和糖, 和他一起上路了。快要到他家门时,他的两个孩子从帐篷里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 亲昵地叫着“爸爸,爸爸”,扑到他的怀里。他也俯下身去,一手搂住一个,嘴里 不住他说着:“乖孩子,宝贝。”他的妻子也很高兴地从帐篷里出来接他,我见她 上身穿了件洗了又洗的衬衫,下身束了条补了又补的裙子。我们打了招呼之后,她 因为自己的狼狈相而不好意思地把脸撇了过去。 走进帐篷一看,真可谓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打了几十个补丁的帐篷,象和尚 穿的百衲衣。几只麻袋铺在沙地上。主人生了火,烧了壶开水,但因为找不出一个 杯子而显得有些窘迫,额头上也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我们愉快地度过了一个晚上。他们全家出来送我们,依依不舍地同我们挥手告 别。在回家的路上,我对丈夫说:“至少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然后,万万没想到,不幸又降临到他的头上。一天晚上,我听到屋子外面一片 嚷嚷声。一会儿,我的一个学生格嘉激动地跑来告诉我:“老师,快去看,聋哑人 被卖了。他就要走了。” “他给卖了?为什么?要上哪去?”我叫了起来。 格嘉对我说,因为一连几天下雨,毛里塔尼亚的田里都长满了杂草。聋哑奴隶 是个牧羊人,还会接生小骆驼,所以给卖去干活。 我急忙奔出屋子,看见一群孩子围着一辆吉普车。那可怜的奴隶木然地坐在司 机旁边,手和脚很松地被捆上了一根绳子。我转身奔回屋里,抓了些零花钱,又从 床上抽了条红毯子,走到吉普车前,把毯子和钱塞在他的怀里。他抓了毯子,挣脱 了绳子,从车上跳了下来,步履蹒跚地奔到了他家帐篷前。他把钱塞在妻子的千里, 又把毯子披在她和孩子的肩上。 吉普车开了过去,聋哑人自己上了车。他的妻子和孩子用那条毯子裹着,抱在 一块,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象几尊石像,目光呆滞地望着那吉普车呼啸着驶去, 渐渐地消失在茫茫的沙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