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在可达金乃巴罗度周末 一九九五年二月二十五日,星期六 那天是我的生日。乘筏航行的服务已经中止,我们只好驱车两个多小时赶到火 车站去,准备坐车溯流而上。但是,我们要坐的那列火车却出了问题。那是一列非 常不可靠的老车,没有人知道它当时是中途抛了锚,还是脱了轨,也没有人知道它 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远行。在二战期间,士兵们就是坐着这列火车在马来西亚境内纵 横南北,对日作战的;后来,他们又坐着这列火车仓皇避开日本军队,那些士兵可 是真正尝到过仓皇逃生的滋味的人。 丽莎和我返回饭店,溜达到游泳池边。位于可达金乃巴罗的香格里拉饭店是一 处新建的休闲度假场所,其游泳池为一巨大的弯月形,周围摆放着一些蓝白两色的 帆布遮阳桑越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我注视着遮阳伞下的那些西方人。他们全身发红, 光着的脚丫冲着我所在的方向伸展着,脚掌显得又白又软,像松软的棉花或羊毛。 这些人可能是经纪人、银行家、律师或者石油大亨,还可能是像我一样的期货交易 员。他们都是侨民,喜欢冰啤酒、鸡肉还有跟头脑简单的女人调情,他们也喜欢金 钱。我打开汤姆克兰士的恐怖小说,努力将精力集中起来,我倒是能跟他们讲讲关 于金钱的事情。 身后有只行动电后响了起来。“他们终于找到我了。”我转身去接电话,但随 即意识到那是别人的电话。我已将自己的行动电话关闭,并把它放在房间里。谁也 别想用电话找到我,我做了个深呼吸,又躺到椅子上。逃跑竟然也如此简单,我所 做的不过是关闭了电话,拎了两箱行李,用现金买了两张机票而已。而现在我们已 经到了新加坡境外了。新加坡的监狱我已蹲过一晚上,我再也不想进去了。 一九九五年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四 下午二点十五分收盘的铃声响起来时,大厅里的叫喊声终于能停止下来了:整 整一天,每个人都在向我叫喊,实际上是我站在交易大厅里,每位经纪人都大声向 我喊话,我也大声回答他们,我买了市场上现有的所有期货合同,那天,日经指数 下跌了三百三十点,但如果没有我,它一定会跌破一千点大关,一整天,我都在不 停地挥舞胳膊大声喊话、呲牙咧嘴、填写票据,然后将票据送到管内勤的办公室去; 要不就是拿起电话,大声回话,然后给乔治打手势,让他在一万八千一百点买进, 在一万八千点买进,在一万七千九百点买进,我成功地让市场反弹了好几次,但是 回天乏力,市场还是下跌不止。 我又赔进了好几百万英镑。但具体多少,我并不清楚。我感到害怕不敢将它弄 清楚。那些数字绝对能让我吓个半死。我关掉显示萤幕,在上面跳跃的那些绿色的 数字马上就消失了。 它们不过是屏幕上的数字,和真正的现钞似乎完全是两码事。 我对当天的交易情况做了一下总结:这天的情况真是可怕啊——在一个一路下 跌的市场上,我却一直在买进;每当我想抛出时,却总有人已经抢先了。正常情况 下,如果没有我的参与,涉及五百份合同的大宗交易平均六个月才会有一次。而今 天,一大之内,我就经历了两宗这样的交易了。有人已经控制了整个市场了。我敢 肯定,有人窃听了我们的电话;这么多大额票据同时出现终究是不太可能的事。而 且,他们每次都能赶在我们行动前几秒钟下手。我又损失了一大笔钱,只有老天知 道这笔钱的数目。我一直在试图解缓我们面临的局面,而结果却是又买进了四千份 合同。我尽量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点:今天星期四,两天后就是我的生日了。新加 坡国际金融交易所(SIMEX)明天一定会打电话来,要求我们支付至少四千万英镑的 保证金,但这是不可能的了。我必须放弃努力了。 我悄悄溜出交易大厅,快步向外面走去。一路上,我向好几个人点头示意,向 他们露齿而笑。我看到许多人看见我后吃惊的表情,但那也掩盖不了他们满脸得意 之色。他们全身是汗,满脸通红,就像刚从舞池出来一样。经纪人们也看着我,他 们清楚,我今天的交易额几乎是天文数字,他们为此而惊异不已。他们一定在心里 琢磨,他们的总经理到底是为自己,还是为客户做了如此巨额的交易,一定在琢磨 我是否已做套期交易。他们清楚——其实整个亚洲都清楚——我手头上的期货合同 的总值累计起来已达一百一十亿英镑,相当于日本在这个市场上所占的份额。根据 他们自己做成的交易额,他们很容易就能得出我已成多头者。由于我在新加坡市场 上占了百分之四十的份额,这一点很难瞒住大家。在这个市场上,其他人都嗅到了 伦敦的巴林银行完全忽视了的一个事实:我已被牢牢地困在这个市场里,无路可退。 刚回到办公室,电话就响了起来,是负责监控日经二百二十五种指数的《日本 经济新闻报》,他们想了解我在这种情况下,作何打算。“我们想称之为‘巴林银 行危在旦夕’,你看可以吗?”那位记者问道。 “随你们的便,”我用愉快的口气回答,“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的情况很好, 没有任何问题。” “请问那些合同是否全部在三月十日到期?” “这个你们自己等着瞧吧,”我说,“我不清楚客户们会有些什么举动。” “但是,如果你们不采取相应措施的话,市场是不会止跌回稳的。”那位记者 指出。 “咱们说到这儿吧,”我打断他的话,“我要接别的电话。我们以后再谈。” 我“砰”地一声挂下电话,对刚才听见的电话的人吼道:“我再也不接电话了, 一个都不接。” 又有两部电话响起来,都被我挂断了。让那些人自己去猜想吧。丽莎这时走过 来,递给我一份关于“八八八八八”错误帐户的最新报表。我看都没看它一眼。我 知道,它足以将我惊怕至死。我已经一个月没去看它了。我很清楚,我们的财务状 况已是每况愈下。今天,我本想抛出所有合同,退出市场,而实际上,却是在努力 维护它,以免市场全部崩溃。结果是,我又买进了四千份合同,巴林银行在新加坡 市场上再次损失惨重。我环视周围,没有人来,于是我打开办公桌的抽屉。从一堆 碎纸情、胶水、剪刀及撕碎的信件等杂物下面,我拿出“八八八八八”错误帐户的 报表,我在最近交易情况这一栏中胡涂乱抹了一会儿,然后在这一栏底下划了一条 线:到今天日经指数以一万七千八百八十五点收盘时为止,我有六万一千零三十九 份日经二百二十五种合同为多头,二万六千份日本政府债券(JGB)合同为空头,同 时还有一些欧洲货币及日经期权。我真不敢去想我到底损失了多少。 “尼克!” 我回转身来,同时将桌面上的文件全部收拢起来。是托尼·雷尔顿在叫我。老 托尼是个大好人。他身材高大,已微微有些发福。他总是急于取悦于人。看来,我 必须用一些不相干的杂事来唬弄他了。 “哦,托尼!你好吗?” “我很好,尼克,市场的情况怎么样?” “好极了!”我冲他微笑着说,那会明确无误地告诉他,我在市场上大有收获。 “我找了你一整天了。” “对不起,那边太忙了。”我点了点头。一切让他去猜想吧。 “还真是那样,”他钦佩地笑着说。 他也是一位在伦敦风闻了尼克·李森传奇式的成功故事的人,我可不能令他失 望,他还跟一周前一样,对我的帐户一无所知。其实,到现在为止,他已在这个办 公室里晃荡一个月了,可怜的家伙。 “尼克,我和西蒙·琼斯谈到了收支平衡表上的亏空问题,我们想知道你今天 下午能不能和我们碰碰头?另外,詹姆士希望能在星期六开个会。” “哎哟!”我仰面靠在椅背上,“真不巧,星期六是我的生日,丽莎和我想出 去庆贺一下。星期日倒是可以,”我尽量不惹他生气,“但星期六不行:还有,今 天下午的会议能不能晚一些开始?丽莎刚来过电话,说她病了,所以我想回去看看。 我四点三十分回来,可以吗?” “好吧。”托尼高高兴兴地回到他自己的办公桌去了。他低下头,集中精力去 看文件。他也有他的会议。 我转过身,到办公桌继续看手上的一组组数字。如果托尼·雷尔顿是从文件的 最后部份看起的话,或者曾经核过帐的话(哪怕是用最简单的方法。其实,核对帐 户不过是每个审计员每天早上开机后该做的第一件事)。他早就该看见过这些叫人 惊心动魄的数字。我真不敢相信,他到新加坡已经一个月了,而且他的办公桌就紧 挨着我。到现在,他也没有采取过任何措施来帮助我改善目前的财务状况。只需做 一件最最基本的事,他就可以完全了解我的工作情况了。当初听说总部派遣他到这 儿来时,我方寸大乱,以为一切都要完了。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对这儿的情况 依然毫无察觉。他坐在我的左侧,听我和布伦达格伦哥在电话上交谈,听我向他申 请更多的资金;他也看过SIMEX发来的所有关于“八八八八八”帐户的信件,知道我 们损失了一些资金,但他仍然没有明白整个事件的严重性。我差不多要认为我可以 安然无恙地待到三月份了——那是丽莎的姐姐来看我们的时候。但是,明天就是发 放红利的日子,也就是说,到了我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了。 电话铃响了。克里斯汀娜·里姆用手捂住话筒,问我:“纽约道琼期货营业处 给你的电话,接吗?” 我摇摇头,然后听见她解释说我正在接电话,过一会儿我会给他们打电话的, 她甚至记下了对方的电话号码,但是,这个电话我是不会打的了——给巴林银行省 一笔电话费吧,市场上的每个人都开始猜到我并未做套期交易。日本的经纪人们雇 用很多人手来测算其他银行或金融机构的收支差,山一证券测算结果和事实非常接 近。在新加坡市场上,我占了全部份额的百分之四十,在这个市场上,我是唯一的 买方。这实在太荒谬了。每个人都清楚这一点,只有巴林银行的管理人员毫不知情。 其实,只要将我提交给sIMEX的财务状况报告(其中包括“八八八八八”帐户)与提 交给总部的报告(其中没有提及“八八八八八”帐户)进行对照,不出半小时,他 们便会对这里的财务状况了如指掌了。 这时,西蒙·琼斯走进了我的办公室。可真是件稀奇事。 以前,这傲慢的家伙总是打电话,从来没离开办公室到搂下来看我。 “尼克,”他说,语气很轻松,“我们把收支平衡表又看了一遍,我们被搞糊 涂了。托尼霍斯周末就到我们这儿了,所以我想我们最好在星期日前就做好一切准 备。” “那当然,”我笑道,“没问题。托尼·雷尔顿已通知我四点三十分开会了。 我可以在开会时讨论这个问题。” “你可真是个明星。”西蒙说罢,和托尼·雷尔顿聊天去了。 我转回办公桌前。现在我只剩下几分钟的时间了。我必须离开。关上行动电话, 我将它放进口袋里。然后,将“八八八八八”帐户的报表胡乱摊在桌面上,想把它 们撕了——可是,西蒙和托尼就在附近,这种举动也太明目张胆了。能不能把它们 随身带走呢?可是,这又会带来很多损失。况且,我马上就要度假去了——该死的 度假!最后,我把那些文件锁回抽屉里。他们会找到那些文件的。明天上午十点左 右他们如果还没发现“八八八八八”帐户的话,他们会打开门找到这个的。明天他 们肯定会发现“八八八八八”帐户的。明天SIMEX就会打电话来催我们支付另一笔高 达五千五百万英镑的保证金了,那时候他们就找不到负责人了。是该走的时候了。 我推开椅子。 “再见!”我向办公室里的人说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走出办公室,走进电梯。电梯门刚合上,我就掏出电话,拨了丽莎的号码。 “嗨!你好吗?”丽莎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 上帝啊,她可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最初的那件事,那是在一九九二年, 金姆那个蠢猪犯了个错误,损失了小小的两万英镑。可是从那以后,这里的失误接 连不断,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她当然也不可能知道,今天又有数以万亿的英镑 化为了乌有。 “我马上来接你,”我尽量使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我想和你谈谈。” “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五分钟后接你,你到楼下等着我,好吗?” “我等你。” 我把电话放回口袋里。它马上就响了起来。电梯还没有到达地下室停车场,我 拿出电话,看了看,把它关了。 在地下室里,我走向汽车,打开了车门。我刚把车子发动,车里的电话就响了。 我往后仰仰身,把它关了。然后,我就把车朝出口开去,我将车卡插入栅栏门,门 开了。车驶进了克员码头,交通并不拥挤,十分钟后我就到家了,我看见丽莎站在 楼梯旁边,眼望着车流,神色有些不安。我把车开到路边,她上了车。 “是绑架吗?”她开玩笑说。 我将车开进车道,汇入车流,感觉安全些了,只要我不断地移动位置,那就没 有谁跟盯上我了。那个“八八八八八”帐户就在办公室里,等着有人来找到它,等 着事情的总爆发,可怜的托尼·雷尔顿。 “听着,丽莎。你可能不会相信,”我的声音在发抖,“我的工作出了一个很 大的漏洞。我必须离开这儿。” “你是什么意思?” “我赔了很多很多钱,我必须离开,我得辞职。我已经犯法了。天啊,新加坡 人会发疯的,他们会把我抓起来的。我真说不清事情有多糟。” “尼克,”她转过脸来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下个月就要拿到你的红利了,你却说什么你必须离开这里,什么事这么着急?” “我不得不离开这儿。我今天就得走。我得离开新加坡。 等他们明白这里的情况之后,我会跟他们谈的。但是我不能待在这里,看着他 们把这事捅出来;我受不了这个。再说,你也该休息几天了,是啊,”我感到自己 的话是那么软弱无力,“你也该休息几天了。” 我感到自己的声音沙哑,我真恨自己。我恨自己没能多帮帮丽莎,我为她的流 产而痛恨自己。对我来说洗澡间里那团血肉胜过世上所有金钱。 “情况不至于那么糟糕,”丽莎在安慰我,“最近一段时间你的压力太大了。 你为什么不找丹尼谈谈呢?” 我看着眼前的路,机械地随着前面的车向前开。在这里,还有在别处,我都曾 取得过巨大的成功:我工作出色,有深爱我的妻子,是全家的骄傲。但是,两年以 来,我每天都在受这个问题的困扰,现在,我妻子搞不懂我怎么会出这样的问题。 “我这都是为了你啊,”我差点说出声来,“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让你幸福吗? 只有这么做我才会有可能再次获得成功呀!” 但是,我明白,我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必须用那样方式去获取成功。 来保全我领导的这个部门,来保全我的领导地位。这样我才能在交易大厅里做大笔 的买卖,赚大笔的佣金。遗憾的是,现在我才明白,即使我像父亲那样,只当个泥 瓦匠,丽莎也不会改变对我的爱。 “好吧,”我说,“我送你回家,你先去收拾行李。不管出什么事,你都别接 电话。我去看看丹尼。” “等一下,”她说道,看了看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炸弹录影带出租店’ 在这附近,我去把押金取回来,有二百美元。” 我将车开到路边。丽莎进店找该店经理谈话去了,她出来时,满脸笑容。 “他们不能把二百美元都退给我。但是,我固执己见,他们只好给了我一百八 十美元。” “太棒了!” 丽莎在我们的公寓附近下了车。我给丹尼挂了个电话,他不在。我打通了他的 行动电话。 “丹尼吗,我是尼克。可以打扰你几分钟吗?我出问题了,想跟你谈谈。” “来吧,伙计。我现在在理发。五分钟后咱们远东大酒店见。” 我把车停好后,发现丹尼正用手挠后颈部。 “头发理得真快!”我跟他打招呼。 “就剪了剪,”丹尼说,“我们吃点饼干怎么样?” 我们一起走进酒店里,我突然想到该给杜里特公司的维楼打电话,问问他在伦 敦买了多少日本政府公债(JGB)。 “说说吧,什么问题?”丹尼一边带着我上楼,一边问我,“工作方面还是女 人方面?” 他给了他女朋友一些钱,用命令的语气让她自己去逛一逛商店。他肯定是发现 我的脸色很凝重。我们坐在他房间的阳台上,看着街上的车流。我们面前,摆着丹 尼准备的茶水和巧克力饼干。 “我的帐户没有被核准,”我说,“数额很大。这事现在随时都可能被发现。” “数额多大?” “很大,大得成问题。”我说道。我们再也没谈论数额的问题。 “我想,当局可不希望有这种事。”丹尼摇了摇头。 “当然不会;巴林银行也不希望如此。” “巴林银行又能怎么样呢?解雇你?然后呢?你现在要回家了,那么红利是拿 不到了。这是很糟,但并非世界末日。起码,你还有健康和自由。” “我必须离开新加坡。” “好了,你先休息几天。等事情闹出来了,看看情况如何。” 丹尼建议说,“事情可能比你想像的要好些。” “我必须离开新加坡,”我说,“我不想待在这儿,等他们来抓我。他们一看 见我就会把我送进监狱的。” “现在应该做的事是吐实情,”丹尼说,“但我也没有太大把握。听着,等我 把马克的法拉利债务一笔勾销之后,我坐头班飞机去雅典。等他平静下来后我再回 来。他不会从我这里知道任何东西。” 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我真想把数额告诉他呀! “好吧,”我下定了决心,“我要离开这里。是的,我要离开新加坡。我和丽 莎马上去机场,飞往甫金。我们明天和你、琪丝在那里见面,再看事态的发展情况 吧。我肯定会被开除的,让我们在那儿接受一个一个的坏消息吧,”我们一前一后 下楼,上了车。丹尼把车开到我的公寓那儿去接丽莎。 “我把电话线拨下来了,”她说,“看来确实有人在找你。” 去机场的路上,我们度过了愉快的半小时。我们三个谁都不相信我是在逃跑。 他们俩说到下周要聚会一次,我都几乎信以为真了。丹尼有些朋友要陪,所以我们 商定下周二聚会,丹尼和丽莎还因挑聚会地点争执了起来,不过最后说好了去一家 名叫“KEYAKI”的日本餐馆。我看着窗外,数着和我们擦身而过的汽车的数目。每 辆车都有可能是送我上监狱的囚车。 “你现在是第二个拉格柏林。”丽莎突然说了这么句话。 “拉格柏林是谁”我对这个典故可一无所知。 丽莎和丹尼都笑了,然后他们告诉我拉格柏林假装自杀的事,我也笑了。这主 意还真不赖。 我们买了下一班到吉隆坡的机票。当天晚上,我们住进了雷捷特饭店。次日清 晨,我起草了发给詹姆士巴克斯的传真,也就是我的辞职报告。我嘱咐服务台的小 姐一小时后再发出,这样,我们便有足够的时间搭上飞往可达金乃巴罗的航班。我 们本想去甫金,但是所有的航班都没有机票了。可达金乃巴罗位于马来西亚东部, 邻近婆罗洲岛与坟莱。这地方风景季丽,更重要的是,它不属新加坡管辖。我们不 想在吉隆坡过周末。 经过两小时的飞行后,有辆小巴士将丽莎和我接到了香格里拉饭店。我们到达 这个地方时,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走出房间,来到游泳池边,去看那茫茫的 大海。 “嗨!小寿星,醒一醒,要茶吗?” 是丽莎在说话。她微微地笑着,看着我。我是多么爱她呀。 我侧过身,看着窗外的游泳池。我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原来,这里太安静了: 没有人朝着我叫喊、没有人给我打电话、也没有托尼·雷尔顿、西蒙·琼斯、玛丽 ·华尔兹或者托尼·霍斯等人的打扰,这里没有人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觉得他们这儿有汉堡吗?” 我对汉堡的酷爱早已被传为笑话了。在东亚的每个城市都有麦当劳速食店。由 于添加了食盐及从野外采收的香料,这些速食店里的汉堡比国内的味道更好。我想, 要是有麦当劳大汉堡品尝大赛的话,我肯定会拿世界冠军。 “应该有吧。但是,你吃一个汉堡,我们就得到健身房去锻练半天。” “你太多虑了!让我轻松几天吧!” 丽莎站起身,又低下头来吻我。 “我要帮你恢复健美的体形。你的腹部。” “一言为定!”我笑道,“找客房部联系一下。” 我们手拉手走回房间。在经过报摊时,我瞥了一眼报纸的标题。昨天,也就是 星期五,日经指数下跌了三百点。 “他们抓住了退出市场的好时机,”我说,“市场形势已经开始好转了。” “那就应该没什么事了吧,你说呢?”进房间时,丽莎问我。 “看起来是这样,”我点点头,强迫自己相信自己的说法,“他们在星期五上 午收到我的传真后,了解了当前的财务状况,就会中止在新加坡的一切交易。这样, 市场价格便会止跌回稳了。” “但是,为什么你仍然不能恢复原职呢?” “他们当然不会再让我干了,我给银行带来的损失太大了。” “那并不全是你的错。” “可是我是主管。咱们别老是说我的事情,好吗?” “周末过后我们怎么办?”她问。 我看着丽莎身后的窗外。在香格里拉饭店里,有蓝蓝的游泳池、漂亮的遮阳散 迅速的客房服务,可以享用整洁的红色或绿色的餐巾、火热的阳光、冰凉的啤酒, 还可以坐上橡皮艇,乘风破浪。还有那列老火车,如果它能正常运行的话,一切是 多么完美无缺呀!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长时间的身心松弛。 我可以感觉到背部几个月来一直非常紧张的肌肉正在松弛下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听见自己正用轻柔的声音安慰自己。“今晚我们去 意大利餐馆,明天我们去坐橡皮艇,痛痛快快地玩一天再说。现在我已不是巴林银 行的人了,他们能把我怎么样?然后,我们可以北上游览泰国,再绕道澳大利亚, 下个月再从那儿直接回英国,再静观局势变化。现在你告诉我,我的生日礼物在哪 里?那个提袋里藏着些什么?” 丽莎从壁厨里拖出一个大提袋,从中取出家人给我寄来的卡片和礼物。我最高 兴做的事情,莫过于看到卡片上他们手写的那些话。我总爱想像他们在家里的写字 台书写这些卡片的情景,然后他们把卡片寄往新加坡。这些卡片经过了千山万水, 最后终于在我们飞往吉隆坡前被放进了丽莎的提袋里。我看着邮票上女王的头像— —她现在是巴林银行的客户中最受欢迎的一位呢。巴林银行所有的上层人物都谈论 过她的帐户。 她打算向巴林银行投资四千万英镑。四千万英镑如今也只能算作杯水车薪。天 啊,如果我造成的亏空只有四千万英镑的话,我会高兴得放声大笑的。我还会出去, 到游泳池边跳板上去翻几个筋斗的。 “我们给我母亲挂个电话吧!”丽莎说道,“她一定想在你生日这天跟你通话。 还有你父亲。” “是该给他们打电话。但是,等明天再打吧,”我说,“他们会一切都好的。” “但是,他们一定以为我们还在新加坡呢。” “我们可以在明天打电话时告诉他们我们出来度周末了。” “这是给你的礼物。”丽莎笑着说。 我把包装纸打开——那是一张以斯坦福山为视点而画下的新加坡的老画。我们 都笑了。 “我再也不会去那种地方了!” 有人敲门,他娘的,会是谁呢,我看了看房间的四周,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但 丽莎已经跑过去,把门打开了。 “我是客房服务员。”这位服务员穿着浆洗过的白夹克,手里推着餐车。 “这是你的汉堡,”丽莎笑着说,“还有薯条。” 当晚,饭店通知我们说,那列古旧的火车又开始营运了。 我们决定星期日清晨出发去坐橡皮艇航行。因为那天日经指数只下跌三百点, 所以我没有收看CNN的新闻节目。我们很早就离开了房间,这时饭店大厅里还没有什 么报纸。其实谁在乎是否读报呢?我们是在度假,我们就该无忧无虑。我迫使自己 相信,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已经辞职,也接受了这次事件的经验教训。等我们度 完假,下个月就可以回家了。 我们搭上了火车,和其他五、六个游客一起溯河流而上。 那五六个人包括一对韩国夫妇和几个从香港来的中国人,那些中国人总是笑容 满面的。我们把一个充气橡皮艇拿到河边,穿上救生衣,戴上头盔,摇摇晃晃地上 了橡皮艇。 河流的源头水流非常平缓。静静的绿水在两边奇形怪状的河岸之间缓缓流过, 河岸上是葱郁的树木,爬满了葡萄藤。 我坐在橡皮艇的前部,一只手拿桨,另一只手垂在水里。天色晴朗而凉爽。我 喜欢在这种天气里顺水漂流。很快,我们便到了第一个峡谷。橡皮艇以双倍于刚才 的速度向前冲去,弹进泛起白色泡沫的河水里。我抓紧橡皮艇,朝丽莎看去。她正 笑着。 由于浪花飞溅到她的脸上,她金色的头发紧紧贴在额头上;在脑后则垂着一条 马尾辫,她显得那么婀娜,那么开心。她朝我灿然一笑,拿起带在身边的防水照相 机。我正在想,趁着我们中间没有别人挡着时跑到她身边去,突然有人喊道:“抓 紧!” 但是,为时太晚了。橡皮艇被卷进一个大浪里,又被浪掀起来,一下就将我甩 到了水里。我闭上眼睛,双手抱头,感觉到橡皮艇软软的底部正从我头上经过。由 于没有做深呼吸的机会,我只好闭上眼睛和嘴巴,让水流挟带着我前进。在这短短 的几秒钟里,我突然想:“何不就此而去呢?何必要再浮出水面呢?”这真不失为 一了百了的好办法,人们会裁定:意外死亡。 这样,我就不必去知道托尼·雷尔顿的近况;不必了解他打开“八八八八八” 帐户后会怎么想;不想去猜测他会把下巴磕到办公桌上还是整个瘫到地板上,也不 用操心巴林银行、日经指数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了,这样,我就完全解脱了。但是一 想到丽莎,我就使劲蹬腿,浮了上来,不错,我是逃离了现场,但我并不想抛下丽 莎不管。刚浮出水面时,我的眼前直冒金星。 “尼克!” 我看见橡皮艇了。丽莎在向我摇手。 “我把它抢拍下来了。太精彩了!” 我朝橡皮艇游过去,橡皮艇已停在河边。这时,我看见一个导游跳进了河水里, 我以为他是救我来了,我正想向他挥手,告诉他我平安无事,却发现他根本没朝我 这边看一眼,倒是去追赶被我带进水里的船桨去了。 “我还以为你上不来了呢!”丽莎叫道,“你的人寿保险投的是哪家公司?” 我气急败坏地钻出水面,抓住已泡得发软的船舷,说道:“我也以为自己完了 呢。” “我们正想给你放一个救生艇过去,”丽莎笑道,“真是什么时候你都有惊人 之举。” 我爬到船舷上,几个中国人伸出胳膊来帮我。他们拍着自己的胸脯,又笑又叫: “噢……!” “噢!”我应和他们的叫声,擦去脸上的水。 我低头看了看腿部。小腿肚子上有一块明显的发紫,而且肿了起来。 “幸亏这儿没有食人鱼。”我揉着膝盖说。 “抓紧!”导游告诫我们,“下一个峡谷就要到了。这个峡谷可不同寻常。” 我们便又开始全力以赴划桨了。随着船艰难地行进,我们不断地眨着眼睛,因 为总有水溅到我们的脸上。 划出峡谷时,我们都累得筋疲力尽了。我们向后靠在船舷上,看着葱绿的森林 缓缓向后退去。看到不远处的码头后,我和丽莎相互点点头,一起来了个后滚翻, 跳进河里,向下流漂去。由于穿着救生衣,我们可以仰面躺在水面上漂流。除了静 静的流水外,我什么都听不到。 回到饭店,我们重重地躺到床上。 “我该不该吃汉堡?”我问。 “你那条腿怎么样了?”丽莎翻过身来看个究竟。 “你要亲亲它,它马上就会好起来。” 丽莎低下头来,轻轻地亲。 “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点头回答,“但我的胳膊是真的撞疼了。” “是否也要亲亲它?” “其实,我脖子也碰到船上了……” “我的肩膀倒是真疼。”丽莎说。她侧下肩来,让我看穿比基尼泳衣留下的白 色印痕。 “看来我们不能吃汉堡了?”我低声说。 “改期吧!”丽莎说。 星期一早晨,我和丽莎从睡梦中醒来,周围是那么安静。 周末已经过去,到了我们该回吉隆坡的时候了,我们商定,由丽莎回新加坡, 把我们的物品分类整理,另外将公寓里的家具打包运回英国。她还要把巴林银行的 钥匙还给他们。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她再飞到甫金跟我会合。我们要在甫金待上一 个星期,因为有几个朋友到周末才能来,然后,大家一起飞往澳大利亚。把我辞职 的事告诉我父亲和丽莎的父母之后,我们就回家。父亲一定会非常不安的,但他肯 定会明白,我在新加坡承受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我会帮他做泥瓦活,安安静静地度 过夏天。丽莎则想回家后去她叔叔的店里帮忙——她叔叔在伦敦大街开了家三明治 店。 这天的天气真不错。我们俩在游泳池边躺了一上午。最后,收拾行装的时间终 于到了。 “我们去买些饼干路上吃吧!”丽莎说。我们走进饭店里的商店,浏览货架上 的商品。 “这里有普林格和丽兹饼干,”我在看卡片时,货架的另一端传来了丽莎的声 音,“有雅各水果和果仁脆饼。你要哪一种?” 我抬起头,想去看看该买哪种饼干。这时,有个人经过我身边,向收款台走去。 他手上拿着一份《新海峡时代报》。报纸是对折的。在报纸的一角,我偶然看到了 一个加粗黑体的标题:《英国一家商业银行倒闭》。 一时间,我再也不在乎该买什么样的饼干了。丽莎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而我 已经被惊吓得迈不开步了。 “丽莎,”我低声说,“买一份那种报纸。我现在看不了这个。巴林银行破产 了。” 丽莎拿起报纸,开始阅读那篇文章了。文章提到了一个交易员的失踪,此时, 我朝窗外望去,看着香格里拉饭店。我们现在是在婆罗洲岛北部沿海的中部。我们 进退维谷,仿佛已被关入樊宠。如何才能挣出樊宠?丽莎正准备在付款单上签字。 “付现金,”我说,“不要在任何东西上留下笔迹。” “谢谢。”糖果店里的售货员微笑着说。 书路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