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更加孤独的晚年 熊十力回上海前,上海市府出面,将世菩家所居闸北青云路一六九弄九一号寓 所的楼下住户迁出(世菩原住楼上),便于先生居住。11 月,刘静窗先生拜谒熊 先生。此后七、八年间,熊刘过从甚密,切磋学问。刘还为先生看病,并介绍中医 程门雪医生为先生看病。12 月,熊致书郭沫若,提出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并重, 正确评价、实事求是地研究中国传统哲学自身的特点,马克思主义宜中国化,正确 对待西方唯心主义者的论薄,以及中国辩证法的特点,中国哲学没有唯物主义与唯 心主义之形态,张横渠、王阳明与王船山哲学的关系,哲学研究所如何才能办好等 等意见。同月,又致书林宰平及黄艮庸,批评吕秋逸的《佛家辩证法》一文。这两 通长函的底稿钞在一起,取名为“甲午存稿”。 1955 年初将《原儒》上卷交寄印刷厂排印,五月印出一百部。是春又应庸玉 虬之邀,作《哀文》,为唐悼念夫人的集子《怀珊集》所收。因家人大多,孙辈又 小,写作环境很差,因而四处觅房。向在杭州、苏州的友生联络,又向在北京的友 生联络,很后悔不该退北京十刹海的房子。他说,因家居烦扰,白天无可用心,不 得不起五更,损神伤气。熊十力仍然想一个人独住,以专事写作,避免干扰。 1956 年2 月2 日傍晚,熊十力正在家中洗澡,上海市人民政府派员来说: “陈毅副总理(兼上海市长)请熊先生到北京去开会。能坐飞机,明天动身, 如坐火车,现在就要动身。”熊十力由人陪侍坐车去京出席已经开幕了的全国政协 关于知识分子的会议。这次会议原来并没有请熊参加。在一次小组会上,曾在抗战 时与他结识的杨玉清先生说:“今天说的知识份子,即古之所谓士。《说文》上说 :‘推十合一之谓士’。这就是说,能把复杂的事物简单化,得出定理,得出公式, 就是‘士’。孟子说:‘无恒产而有恒心,惟士为能。’这就是说,只有士才能在 困阨中坚守节义,怡然自得。前者所指的是知识,后者所指的是德行。过去曾经有 人说:‘可惜今天称得上士的人,只有马一浮、梁漱溟、熊十力二三人而已。’梁 先生今天在座,马先生也由杭州到北京来了,只有熊先生还在上海。”熊这次作为 特邀代表来京,或许与杨玉清的这番话有联系。此后增选熊为第二届全国政协委员, 继当选为第三四届全国政协委员。以后去京开会,熊先生保证“三到”,即开幕到、 闭幕到、照像到,其余大小会都不参加,住在宾馆与友生及家人(幼光家及仲光) 晤谈。会议期间得以与故交张难先、陈铭枢、吕徵、马一浮、梁漱溟、杨玉清等过 从。 熊十力向陈毅提出房子问题,希望给他单独的住处,专事学术研究。3 月14 日,陈毅复信熊先生,将派市府人员与他面商房子问题。“无论从事著述或作个人 修养,政府均应予照顾和协助。毛主席和党的政策如是订定甚为合理,我人所应遵 办者也。至学术见解不能尽同,亦不必强求其同。此事,先生不必顾虑。对尊著毅 除佩赞外尚有若干意见,俟他日见面时再细谈。”陈毅市长儒雅风流,对熊十力、 马一浮等海内耆硕都十分尊重。1952 年春,他亲自到杭州西湖蒋庄拜访马一浮。 此前他曾从沈尹默、谢无量处知道马先生的道德文章。陈曾向谢无量学旧体诗,谢 介绍他向马学,但去时必须师礼事之。所以陈毅第一次拜访马先生时穿着长褂,以 示尊重。陈毅这位帅才也读佛经,有时还与熊、马谈佛。陈与熊先生见面时,曾扳 着指头,如数家珍他说出现代著名鄂东学人,连熊先生都十分惊讶。后来他得知熊 先生门庭冷落,学无可传,很多人怕扣“唯心论”的帽子不敢去问学讨教时,曾在 一次上海高等学校教师大会上说:熊十力先生是我们的国宝,你们要去问学请教。 不要怕说是封建迷信。我们要善于向老前辈学习,还要引导他们跟着时代前进。当 然,由于时代氛围的限定,即使有陈毅这番话,仍没有人敢上熊门讨教。因为谁都 怕沾唯心主义的边。据说熊十力常向陈写信反映对政府工作的意见,陈毅说熊先生 是难得的诤友。(1957 年后,龙榆生被打成右派,熊先生为他讲话,与陈毅谈, 陈毅让他不要管。)一次全国政协开会,上海政协工作人员反映熊先生难得招扶。 原来,熊十力不准闭车窗,同车厢的人受不了。豪爽的陈毅笑呵呵地对服务人员说 :我们国家有几个熊十力?答日: 只有一个。陈说:若大个国家只有一个熊十力,你们能不动脑筋照顾好?给他 买四张软卧票包一个厢不就行了吗?此后京沪之行使照此办理了。一次熊幼光还得 便与他父亲一道去上海看母亲和弟弟一家。这都是后话。 在陈毅的关照下,上海市府秘书长管易丈为熊十力觅房。1956 年6 月14日, 熊十力搬到淮海中路二○六八号一座古老的小洋楼第二层居住。房子较宽,有一花 园,熊十力很高兴。先由刘公纯陪待。刘公纯是熊先生私人秘书,极为厚道。1957 年左右,马先生需要助手,熊十力介绍刘公纯去杭州西湖蒋庄陪侍马一浮先生。1956 年,熊先生老弟子韩元恺(庠生)由湖南邵阳来,因被划为地主,生活无着,熊十 力留下。但韩不善钞写,同年通过袁道冲介绍,请松江人封用拙先生来熊寓做文书。 后又请一男工做饭。1956 年以前,月薪二百元。1956 年,北京大学评定熊先生 为一级教授,月薪三百四十五元。 先由任继愈,后由北大哲学系办公室每月寄沪。韩元他、封用拙和一男工工资 全由熊先生私人支付。 是年六月,先生应《哲学研究》编辑部所请,参加“百家争鸣笔谈”。 熊十力在《谈“百家争鸣”》一文中指出:“哲学界宜注重中国固有精神遗产 与东方先哲学术思想之研究,外学长处不可不竭力吸收,国学有长,亦未可忽而不 究,此吾所欲言者。”“若批评旧学,只以地主或小资产阶级等名词为主意,而任 意取古人书中一段话胡乱骂他一顿,以为是据马列主义作批判,吾恐马列诸哲有知, 亦必不愿如此也。”这年夏初,熊先生的《原儒》下卷脱稿。初秋,印存一百部。 《原儒》上下卷先后各印一百部,是董必武、郭沫若协助的。12 月,《原儒》上 下两卷线装二册,由上海龙门联合书局正式出版发行。此次共印行五千套,是熊氏 单本著作印量最多的一次。这次书局给了稿费,据说熊先生退掉了一半。 《原儒》上卷包括“绪言”、“原学统”、“原外王”三篇,下卷包括“原内 圣”篇及附录“六经是孔子晚年定论”,共三十余万言。全书重申和发展了作者《 新唯识论》和《读经示要》的基本思想。“绪言”主要论述了作者未及创作的“量 论”的规模。作者拟著却未能著成之“量论”的大纲,在这里得到表述。按作者构 想,“量论”应包括“比量篇”和“证量篇”。 比量篇又包括“论辨物正辞”(实即形式逻辑)和“论穷神知化”(实即宇宙 论和人生论中的辩证法)。证量篇主要“论涵养性智”,实即通过思维和修养交致 其力,达到“天人合德”之境界的溟悟证会方法。 “原学统”篇分述儒、墨、道、法、名、农六家,儒家六经及儒学流变。 作者认为,儒为诸家之源,作者主张把六经孔子和汉代以后的三纲五常区别开 来。作者批评了儒学在社会政治层面的负面影响,特别是孝治的弊病,而主张弘扬 原始儒家“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的民主精神。 “原外王”篇将儒学传统分为“大道之学”的传统和“小康礼教”的传统。作 者指出,孔子外王学的真相是“同情天下劳苦小民,独持天下为公之大道,荡平阶 级,实行民主,以臻天下一家、中国一人之盛。”熊十力着重阐述了《易》、《春 秋》、《礼运》、《周官》的外王学思想,指出以上四经中即包含有科学和民主思 想的萌芽,如格物之学、发展生产工具、尊重知识,以及三世说、民本说等等。作 者尤其阐发了“平均”与“联合”的原则,主张“以均(均平、和谐)为体”, “以联(联合、互动)为用”。 “原内圣”篇着重阐述儒释道三家的体用、有无、心物之论,体证生生乾元性 海。熊十力指出,古代哲学家无唯心唯物之分,均主张心物之动态统合。“儒道二 家,虽学术不同,而以认识心体为第一着,则莫或异也。禅学直指心源,活泼泼地 ……然真正认识心者,却是于心之行相而透悟心体,既见心体,方是真正认识心, 易言之,即是真正认识精神。”作者重申了乾辟刚健之心对于自然世界与文化世界 的主导作用。他指出,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均是本体之功用。 附录“六经是孔子晚年定论”认为,孔子早年服膺小康礼教,五十岁学《易》 之后,在内圣外王两方面都有了革命性变化,所创制六经与秦汉儒生改窜的六经, 根本精神并不相同。后者拥护专制主义和私有制,前者却是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的 民主社会主义。 熊十力在《原儒》中试图以道德的理想主义之内圣修己之学、良知仁德之教, 开出科学、民主、社会主义的新外王。他试图批判传统的僵化、腐败之负面影响与 束缚,而提扬其中可与现代生活相结合的精神。但作者的一些所谓的“考证”并无 实据,多为随意发挥,而又任意将古代原始学术思想打上“社会主义”、“无政府 主义”等标记,不甚妥当。熊十力在这里更多地发挥了所谓消灭私有制的“均”与 “联”的原则等等,都具有乌托邦思想的印痕。 熊十力的《原儒》流布欧亚、影响深远,政府文化部门曾将此书和田汉的戏剧 集分送印度、日本、苏联和东欧来访问的朋友,由此还引起田汉拜访熊翁。日本哲 学界曾围绕《原儒》讨论过熊十力学术思想。 1956 年秋天,熊十力又马不停蹄地开始起草《体用论》,导致心血管病复发。 这年冬天,又曾起心删改旧作《佛家名相通释》一书,但只修改了“撰述大意”和 第一个辞条,因病而中止。 1957 年4 月3 日,应何自新子何小龙请,为其母杜氏夫人作墓志铭。冬天, 《体用论》基本完槁。原计划《体用论》末章为“明心章”,因病而辍笔。 1958 年4 月,《体用论》由上海龙门联合书局按封用拙钞写稿石印二百册。 全书九万言,含明变、佛法上、佛法下、成物四章,明心章有目无文。 书前有韩元恺序,时韩生在侧侍奉。但从文气上看,此序仍为熊先生自己所写, 假韩元恺名义耳。本书四章,应视为熊氏代表作《新唯识论》语体本“转变”、 “功能”上下、“成物”诸章删订、修改的产物。本书集中表达了作者的哲学创见, 特别是“体用不二”的学说。熊先生说:“此书之作,专以解决宇宙论中之体用问 题。”“本论以体用不二立宗。本原现象不许离而为二,真实变异不许离而为二, 绝对相对不许离而为二,心物不许离而为二,作者在书成之后,多次对友人说,此 书既成,两种《新唯识论》均无保留之必要。但在我看来,本书虽概括地表达了《 新唯识论》主旨,但仍不能取而代之。本书的优长是直接点醒体与用的关系问题, 便于读者了解熊氏思想要旨,但缺乏论证。全书环绕“实体”“本体”范畴而展开, 对本体范畴的界定较之《新论》则简略得多。作者赋予存在的根源、人生的根据以 刚健、乾辟的特性,以陆王心学一系的易学观发挥儒家《大易》形上学。熊十力认 为,本体并不超越于万物之上,既是实体又是功能;既是主宰又是流行,既是无又 是有,既是体又是用。本体潜在地包含翕辟、乾坤、精神性与物质性等矛盾,正是 由于这些内在矛盾的运动变化才展示了丰富复杂的现象世界。 实体即是大用流行、灿然现象之自身。反过来说,宇宙、社会、人生,正是由 于保留了崇高的“仁”“健”德性,才得到健康、和谐的发展。从根本上说,作者 肯定的是:积极、主动的精神生命乃存在的本质和根源。作者所发挥的生命本体论、 健动人生论、道德价值论和辩证方法论都有积极意义,但不可免地带有“泛心论” 的色彩。 1958 年10 月13 日,熊十力在记事簿中写道:“本月北大名义解除,由京 政协会照顾生活,暂时照北大原薪三百四十五元。”此后,他不再是北大教授,而 彻底退休。工资由全国政协发给。这使熊十力心理上更加感到失落而孤寂。这一年, 熊十力主要精力放在《明心篇》的写作上。1958 年是大跃进的年代,农民出身的 熊十力对于大放“卫星”、“吃饭不要钱”和浪费粮食的现象十分不满,曾致函家 乡人民,让他们勿糟蹋粮食,把糙米和米糠留下来备荒。1959 年4 月,熊以三届 全国政协委员身份去京出席三届政协一次会议。在科学出版社出版之《中国哲学史 论文初集》上发表《唐世佛学旧派反对玄类之暗潮》一文。《明心篇》一书由龙门 书局排印二百部问世。熊十力本意此书像《体用论》那样按封用拙君所钞稿用好纸 影印,但因当年纸张紧张,只能用新闻纸用小铅字排印。援前例,稿子先寄北京, 审后再由出版社寄给上海办事处印制。 《明心篇》原拟作“通义”“要略”两部分,后一部分有目无文。作者原作《 体用论》时,曾以“明心”为末章,因心脏病加剧而停笔。因此此书以“篇”行世, 亦可视作《体用论》末章。从篇幅上看,本书十一万字,已超过《体用论》二万多 字。我个人认为,《明心篇》比《体用论》更能代表熊十力的哲学真意,是熊十力 晚年最重要的一部著作。 本书主要讨论心性论与认识论问题,发挥生命体验的形上睿智,对本心与习心、 科学与哲学、科学的心理学与哲学的心理学、精神与物质、知识与道德、价值理性 与工具理性之关系都有深入的探讨。书末附录书札六通及体用论佛法上下两章补记 》一文,均系《体用论》出版之后的答疑之作。 熊十力在《明心篇》中指出:“科学的心理学,其方法注意实测,其解释心理 现象以神经系统为基础。……哲学的心理学,其进修以默识法为主,亦辅之以思维 术。默识法者,反求吾内部生活中,而体认夫炯然恒有主在,恻然时有感来,有感 而无所系,有主而不可违。此非吾所固有之仁心钦?”也就是说,人类的高级心灵 ——仁心,不是科学的心理学研究的对象,而是哲学的心理学研究的对象。熊十力 主张,人生之本性,即是乾元实体,具有炤明、纯粹的德性。因此,人能自识其生 命,能爱护与尊重生命,不忍自甘暴弃而精进向上,终能体认吾人与天地万物本来 一体。 按熊十力的看法,科学与知识理性应当辅助而且受制于道德价值理性。 他根本上主张以仁心良知作主宰,良知之发用即转化成知识和科学技术。他认 为,知识不等于智慧(生命的智慧)。“孔子之学以知识与智合一为常道。 其要在保任良知作得主,知识自不离于智耳。良知能作主以运用知识,私欲不 得于犯,则内部生活自是一诚充沛,明净无垢。鸢飞鱼跃之几,由中达外,德之盛 也。”因此,人必须护持、弘大本心,克服习心,也就是克服随形躯而来的物欲追 求、利益争斗。人禀受天赋生生之德,是为人人皆有的本心。 宇宙生命创造精神即生生之德,是一切德的源泉。求仁得仁,自成其能,即能 弘大无道,人生不可丧失灵性,而涵养灵性之道,唯在立志。“吾儒体用不二、天 人合一,此为探究宇宙人生诸大问题者不可违背之最高原理也。”定居沪上以后, 熊十力先后与周予同、陈子展、袁道冲、王揆生、周谷城、李平心、任鸿隽、刘静 窗、刘佛年、王元化等有过交往。弟子田慕周(镐)、刘公纯、潘雨庭等时常走动。 与科学派的任鸿隽先生相互交往、彼此沟通,则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据说熊十力晚 年很喜观听人家讲相对论、量子力学,而任鸿隽先生晚年已不再坚持唯科学主义, 倾心中国人文价值。 1960 年2 月,熊十力曾煤气中毒,闷绝而不省人事,经抢救方脱险。以后神 经衰弱更加严重,但他仍然著书不辍,以七十六高龄衰病之身,开始著《乾坤衍》。 这一年国民经济极度困难,老人提出减薪,未获准。 1961 年立春前写完二十万言之《乾坤衍》,由封先生誊正,仍援旧例寄郭沫 若,谋印行一点,以便赠给朋友或各大图书馆、高等学校保存。1953 年以后各书 均援此例。但这一次因纸张困难,著作寄去数月仍未能印,熊十力不免着急,且对 郭沫若甚有责怪之意,甚至一度想抽回书稿。 1961 年6 月21 日郭沫若致函熊十力: 十老道鉴: 奉来书,敬悉种切。目前纸张的确有些紧张,我自己在科学出版社印行的书也 久未印出。我已把草稿送杜,请他们抓紧些,将大著早日出版。乞释廑念,珍重不 宣。 敬礼! 郭沫若 1961.6.11. 《乾坤衍》终于于这年秋天由中国科学院印刷厂按封用拙钞稿影印一百余部。 这部著作未能像此前几种书,署龙门联合书局的名义,只是从版芯中缝中才看到中 国科学院印刷厂数字。这部著作系熊先生自费影印。(先前几种著作,除《原儒》 加印五千套公开出售外,其余的可能亦是熊先生自费印的。)1961 年熊致上海图 书馆葛正慧函:“附赠《乾坤衍》,实不得已而自费影印。老而不死,力成此书, 决不自覆其说。白沙子有句‘君子恒处睽’,即我日书之心也。”陈白沙《读易偶 成》有:“南乎不可北,东乎不可西。 自从孔孟来,君子恒处睽。”睽卦离上兑下,火欲上,泽欲下,违隔乖离之义。 睽卦九四、上九交都有“睽孤”之说。君子之人生旅途,如何不是天涯孤旅!熊先 生之孤苦之心,可见一斑。 《乾坤衍》共分两部分:“辨伪”和“广义’。书前“自序’,解释书名义蕴, 认为“《易经》全部实以乾坤为其蕴”,“学《易》而识乾坤,用功在于衍也,故 以名吾书”。第一分“辨伪”借考订儒学源流,发挥作者的政治理想,批判秦汉以 降的文化专制主义。第二分“广义”,着力发挥作者的易学观,特别是“乾元性海” “乾元统天”之说,阐发生生不已、健进不息的宇宙论和人生论,具有生活和生命 辩证法的思想特徵。其基本精神与《新唯识论》、《读经示要》、《原儒》大体一 致。 “乾”为生命、心灵,具有刚健、生生、升进、炤明的特性,能够了别物、改 造物、主导物而不受物之蔽。“坤”为物质、能力,具有柔顺、迷暗的特性,顺承 生命精神之主导。“乾”即“辟”即“心”,“坤”即“翁”即“物”。“生命心 灵之力,一方能裁成天地,变化万物,一方能裁成自己,变化自己。如自植物至高 等动物,上极乎人类,生命心灵常以自力裁成自己,常以自力变化自己。”“人之 生也,禀乾以成其性,禀坤以成其形。阴阳性异而乾坤非两物。性异者,以其本是 一元实体内部含载之复杂性故;非两物者,乾坤之实体是一故。”熊十力认为,宇 宙万有是发展不已的全体,从物质层发展到机体层,从植物机体到低等动物机体到 高等动物机体到人类机体层,宇宙演化的动因乃在于实体(或本心、本体)内部蕴 含着乾坤(或辟翁)的矛盾。熊氏认为从宇宙肇始,即有生命心灵默运其间,由潜 而现,由隐之显,至健无息,不断冲破物质层的锢闭,才有了自然和人类的发生和 发展。精神生命与物质生命相辅相成、相互矛盾,但精神生命是天地和人类自身的 主导和主宰。本书虽然批评了“摄用归体”,强调“摄体归用”,但仍是作者“体 用不二”思想之衍变,并未放弃理想唯心主义的立场。 熊十力多次对人说,有了《乾坤衍》,《新唯识论》可废,但实际上仍不能替 代。本书基本精神仍属《新唯识论》,是以《新唯识论》释《易》的著作。他在书 中说:“余患神经衰弱,盖历五十余年。平生常在疾苦中,而未尝一日废学停恩。 余之思想,变迁颇繁,惟于儒佛二家学术,各详其体系,用力尤深。本书写于危病 之中,而心地坦然,神思弗乱。此为余之衰年定论。”1961 年夏天,梁漱溟在海 拉尔避暑,编成《熊著选粹》一册,又于11月写成三万余言的《读熊著各书书后》 一文。梁先生指出,熊“先生之学回自有其真价值不容抹刹”,特选录一些有价值 的段落(引自《读经示要》、《十力语要》两种书中,因当时避暑只带有这两种书), “冀有助于后之治东方学术者之研究”。 梁漱溟《读熊著各书书后》一文,主要是批评熊十力的。梁认为熊氏短于自然 和社会科学知识,却不求甚解,逞臆妄谈,其治学作风和思想路数存在着很大问题 ;认为熊氏翻来覆去只看到人们主观的作用,只看到社会上层建筑之相互影响,正 是今天所谓主观唯心主义;认为熊十力的失败在于癖好哲学这一把戏,即意在吸收 西方哲学,自逞其才,以建立其本体论、宇宙论等等理论体系,背离了中国文化之 反躬向内、践形尽性的根本;认为熊氏于佛学既不曾入亦不曾出,以致在一个最根 本的问题上,即“我执”的问题上疏了神;承认熊氏在发掘孔子的“革命”、“民 主”、“社会主义”的思想上,颇有以自成其说;主张从世界各地不同文化和学术 的比较上,而不是仅仅从儒家的立场上来把握儒家的特征和价值。梁先生的某些看 法,得到马一浮先生的首肯。1960 年林宰乎先生去世、1961 年王孟苏先生去世、 1962 年刘静窗先生去世,都使熊十力非常伤心。刘病故后,熊十力亲往吊唁,并 慰问家属。国民经济困难时期,唐君毅夫妇常常由香港给熊先生寄来营养品及药品。 君毅胞妹致中亦常由苏州寄物品给老人。1962 年10 月,熊十力赴京出席全国政 协会议,董必武到他下榻之民族饭店探望,叙谈甚洽。熊十力长女幼光向董老求字。 不久,董老书赠条幅:“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粗率毋安排,此 傅青主论书法也。十力我兄正字。弟董必武1962年10 月。”董必武以傅山的书法 美学警语比喻熊先生的人格,倒是恰如其分。 1963 年,熊十力七十九岁,元旦开始动笔起草《存斋随笔》,原拟写成语录 体,不期而成专书,解释佛教的十二缘生。春节作自序一篇。是夏,上海奇热,熊 十力所居楼似如火宅。先生老矣,精力亏竭,加上气候反常,春夏间或半月不可写 出百余字。先生又于书中写道:“秋尽冬来,余不堪提笔。 近五年中,常为险病所危,精气亏竭,解悟视从前不必弱,而记忆力大减,写 文辞极窘。”《存斋随笔》完稿后,熊十力于是年12 月为自序作一补记。 书稿由封用拙誊正后,仍寄北京郭沫若院长。1964 年12 月,熊十力赴京出 席四届政协一次会议并列席人大三届一次会议。其间,陈毅曾来看他,并对在场的 熊氏后人说,你爸爸是书呆子,让他写,把他的学术思想都写出来。 郭沫若也来看望熊先生,谈到《存斋随笔》印行的种种困难。郭沫若也有苦衷, 不便宜说。熊十力知此书印行已无望,说如果印若干本留存也不行,请退稿。1965 年初,熊十力收到退稿后,请封用拙再钞一份留存。不久,“四清”运动开始。初 夏,松江县命封用拙回县参加“四清”,不能留住上海。 几经周旋,总算允许封用拙往返暂住。第二份钞槁是封用拙在上海与松江两地 钞成的。封用拙自1956 至1966 年11 年间为熊先生当秘书,二人感情很深。 这部遗稿为什么起名《存斋随笔》呢?熊先生在自序中解释说,他平生以诸葛 亮的“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自勉,取斋名为存斋。 平时观物返己,偶有兴怀,则信手写出,初无预立之题目。开初随机所写的这 部稿子,慢慢也有了系统。本稿对佛教十二缘生说条分缕析,同时又批评了佛家的 性相、体用割裂之说。稿未又论列佛家戒定慧三学,发挥己意。 熊十力1964 年春夏间大病住华东医院。12 月赴京出席政协四届一次会议时, 未赴会场听周恩来的《政府工作报告》,在宾馆研读报告,对其中“从必然王国到 自由王国”一段较感兴趣,曾写下心得请董必武阅,并请转毛泽东、周恩来、陈毅、 郭沫若一阅。 1965 年元月初返沪与董必武通函。董必武复信说:“兄治哲学之背境,不仅 弟理解,吾党之士亦多能理解也。”董建议熊先生读毛泽东《实践论》、《矛盾论 》和恩格斯的《费尔巴哈论》,慢慢读,不要过急。由于坊间均小字本,不适于老 人阅读,周恩来自己掏了九十元诗人四处觅购线装大字本毛选一套、毛泽东四篇哲 学著作一册和恩格斯《费尔巴哈论》一册(当时一度大字本颇不易觅得)。以上书 籍由董必武秘书沈德纯邮寄到上海,并嘱世菩夫妇,不要告诉老人,书是周恩来私 人买送的。 1965 年8 月,熊十力作《先世述要》,未能作完。 熊十力自1954 年定居沪上以来,埋头著述,从《原儒》下卷到《存斋随笔》, 有五部之多。他是衰年成果出得最多的哲学家之一。这些著作,虽在结构上、语言 上各各不一,但主旨并没有多大改变,仍以发挥他的道德理想主义的形而上学思想 为中心。 这十多年来,尽管也有点热闹场面,但总的说来,熊十力内心深处是孤独的、 寂寞的、苦闷的。在1958 年出版的《体用论》中,熊先生有诗云: 万物皆舍故,吾生何久住。 志业半不就,天地留亏虚。 亏虚复何为,岂不持后人? 后顾亦茫茫,嗟尔独自伤。 待之以无待,悠悠任天常。 喷予犹御风,伊芒我亦芒。 这是一种无奈的感喟,道废学绝的悲情。熊十力在1963 年写作的《存斋随笔 》中慨叹: 余年七十,始未海上,孑然一老,小楼面壁,忽逾十祀,绝无问学之青年,亦 鲜有客至。衰年之苦,莫大于孤。五年以前,余犹积义以自富,积健以自强,不必 有孤感也。 大病以来,年日衰,病日杂,余兴趣悉尽矣。 熊十力1962 年5 月29 日致唐致中并请他转唐君毅、牟宗三的一封信中说, “平生少从游之士,老而又孤。海隅嚣市,暮境冲寞。长年面壁,无与言者。海上 九年中,独有一刘生时来问佛法(按指刘静窗),其年才五十,今春忽死去。吾乃 真苦矣。当从赤松子游耳。”在给唐致中的另一未具时间的信(估计1961 年左右) 中说:“吾有三戒:一、不出门,二、不会客,三、不写信。衰年求静,聊以卒岁。 望汝亦闭户读书与教书。令慈年己衰矣。开拓胸怀,遣除俗累,唯学圣人之道以自 娱可也。”王元化1962 年秋持熊氏老友韦卓民介绍信拜访熊先生前,韦卓民告诉 王,说上次韦到沪上看熊时,一见面熊就号陶大哭,使韦深觉不安。韦卓民又嘱王 说:“近年来,十力先生谢客来访。他脾气古怪,不知见不见你。”王元化当时是 被整肃、批斗的对象。王回忆说:“当时我几乎与人断绝往来,我的处境使我变得 孤独。我觉得他具有理解别人的力量,他的眼光似乎默默地含有对被侮辱被损害者 的同情,这使我一见到他就从自己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亲和力。这种感觉似乎来得 突兀,但我相信它。在我们往来的近三年内,我从未讲过自己的遭遇,他也从未询 问过。直到他去世十多年后,我才从他的哲嗣世菩夫妇那裹得悉,十力先生对我的 坎坷经历和当时的处境十分清楚,并且曾为之啼嘘。……他在人心目中成为一个放 达不拘的古怪人物。但他也有亲切柔和、平易近人的一面”。 六十年代初谢石麟先生曾让儿子剑云带着福建土特产去看望过熊先生。 1965 年暑假,弟子习传裕先生专程由武汉去上海看望过熊先生。他们后来向 我描述过熊先生的状态:熊先生身穿褪色的灰布长衫,扣子全无,用一根麻绳权当 腰带,有如贫僧一般。除了目光仍是那么炯炯有神外,谈吐已不像以前那么潇洒自 如了,情绪也没有那么热烈激昂了。他们都提到,王元化的文章也提到,他的起居 室内,有三幅大字书写的君师帖,一居中,从墙头直贴到大花板上,上书孔子之位。 一在右,从墙头往下贴,上书阳明先生。一在左,也从墙头往下贴,上书船山先生。 这就是他供的牌位。他最终归宗孔子,而以阳明、船山二王之学为羽翼,融会贯通 之,推进发展之。熊先生的“内圣外王”之道,理想人格情操,乃至他整个的身心, 已经与这三位历史人物浑融无别了。熊十力当时曾作一联。“衰年心事如雪窖,薑 斋千载是同参。”薑斋就是“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的王夫之船山先 生。熊先生实践了船山的孤往精神。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