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余论 对于熊十力先生的评价,主要应围绕他的哲学思想作内在的理解与批导。翟志 成君志在揭丑,因而绕在外国,横杀几枪。他的思想偏执,充分显示了好就是绝对 的好,坏就是绝对的坏的二元对立的价值观。他以某一种政治取向、政治权威取代 一切,从政治上、经济上、道德作风上把对象斗倒斗臭,不遗余力。他的思维逻辑 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他根本就不去体察不同时空条件下论主的生存处境和应对方式 的多面性,不由分说地定性定罪。因此,所论非常武断、主观。尽管他打上了“考 据”的旗号,其实他的考据是大成问题的。再加上他生搬硬套西方自由主义、个人 主义、自我中心的一套,论人论事,相当平面化,多作肢解。他完全缺乏一种博大 宽容的心境去体察我们多灾多难的上一辈老知识分子的艰辛、复杂和坎坷,因此充 满着一种简单幼稚病。 例如,他批评熊先生青年时代参加辛亥革命,“由左倾育动—变为右倾保守”。 这种语言,我们似曾相识。当然,他在证明这一武断结论时,也在史料上做了手脚。 譬如,史实上先有熊先生在湖北新军特别小学堂揭示处张贴揭露第八镇统制张彪的 小文章,后才有日知会和熊氏主持的黄冈军学界讲习社的成立,再才有熊氏力主联 络各地会党秘密举事而被发现、遭通缉。翟氏为了骂青年熊十力“心粗气浮”和所 谓“左倾”,就把历史作了颠倒。似乎是熊在揭示处贴的文章“毫无必要地使自己 的组织过早暴露,该组织在1906 年6 月即被清廷封闭”。其实翟氏心里明明知道 这一革命组织在后,熊氏骂张彪事在先,但他偏要反过来用他的逻辑加以颠倒。这 哪里是什么严谨的史学?如果真的通晓武昌起义史,就不会给先贤扣什么“左倾” “右倾”的帽子。我们知道,黄冈军学界讲习社被封不久,日知会刘静庵等继续按 类似熊十力的想法举事,结果九位著名领导人被捕,日知会被查封。这也叫“左倾” 吗?日知会被查封前,武昌革命活动都比较公开。其后,军中同盟会才比较隐蔽。 这是革命经验问题。至若何自新、熊十力等后来潜隐读书,不再参加革命,原因都 很复杂,不能以“右倾”二字扣下了事。因为日知会被查封后,武昌革命处于低潮, 熊等被通缉,目标大,不可能再来武昌活动。我们现在横说竖说,任意批评,当然 不费吹灰之力,但熊先生他们当年参加革命,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翟君对历史人 物的语言太过于刻薄了,这样对待先贤,是不妥的。 他这篇奇文的注五,先断章取义地引了任继愈先生一段话:“三十年代,我在 北大哲学系当学生,后来又在北大教书,熊先生这三十年间,可说基本上没有离开 过北大哲学系”。任先生这个说法并没有错,何况任先生《熊十力先生的为人与治 学》这篇文章详细讲了“七·七”事变后熊先生如何离开北平,如何入川及在川之 活动等,但熊先生仍是北大教授,这个名义在,胜利后又回到北大,因此可以说基 本上没有离开过北大。可是,翟志成怎么奚落任先生呢?他接着说:“事实上,熊 氏自七七事变后,于1937 年8 月逃离北平后,并没有赴西南联大任教,而是一直 留在四川”云云,然后说了一段任先生文章中其实都说过的、大家都知道的熊十力 经历,然后笔锋一转:“换句话说,由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这三十年间,熊氏至少 有十八年不在北大”,具体的证据,请读者看他老兄的英文博士论文,似乎只有他 的这一论文才解决熊十力经历的问题。下面马上先扬后抑,道出他的要害:“任继 愈是目前中国最好的中国哲学和佛学史家之一,其人心思细密,条理分明,又是熊 氏最亲密的弟子之一,但他在记述熊氏生平竟会出现如许大的误差,尝一脔肉而知 一鼎之味,任尚如此,其余可知。”任先生的文章详述了熊先生经历和品格、为人 与为学之道。翟抓住其中一句话,然后把任先生关于熊先生经历的话,压缩成自己 的话,再反诬任先生似乎连熊先生抗战时、抗战后离开过北大的事都不知道。实在 是做得太过份了!任先生夫妇到壁山看望过熊先生,他会不知道熊抗战时没有到西 南联大吗?任先生与熊先生常年通信,并承担领寄薪津的义务,他会不知道熊先生 什么时候在还是不在北大吗?但是,如果人们没有读任先生全文,只读了翟这篇文 章,一定会认为任先生太浅薄了。至于其他的熊氏研究者,就更不在话下了,只有 翟著才是最权威的。我们做人与为文,能够如此吗? 翟文中还有许多不合式的地方。他故意在行文中让读者品味熊这个人如何不地 道。例如他说,熊1949 年11 月得到董必武、郭沫若电报后,“经过一番讨价还 价”才于1950 年1 月底离开广州。给人产生的错觉是熊待价而沽,其实是粤汉铁 路在修,车路不通。另外还有一些无材料证明的不相干的话,如说竺可桢的怨言很 可能传至熊的耳中,什么文学院为熊盖的斗而大的小屋,“对熊氏当是一难堪的打 击”,又说“学生们对熊十力的侮慢轻蔑,更甚于他们的政敌”,因为熊十力的哲 学与时代精神不相干,简直没有对付的必要云云。这些都发挥过头了,完全没有史 料根据。我们有一分史料才能说一分话,说过了,似乎造成一种印象,但终究站不 住脚。刻意要去贬损一个人,罗织罪名,又把情绪情感流于笔端,当然不可能坚持 公正平实的历史主义原则。这样根本无法体认复杂厚博、立体多面的熊氏哲学与熊 氏人生,特别是他的主流和主要贡献,以及他的生活习性、个性特征、人格风范等 等。 总之,熊十力在中国现代哲学思想史上是一位值得充分肯定的人物,一位具有 原创性的哲学家。他的哲学,继承。弘扬、推进了祖国传统文化精神。 他所提供的根源意识和人文睿智,对于天、地、人、我日益疏离的现代社会, 对于当代人“无家可归”的病痛,即精神的惶惑、人文的沉沦,有着治疗学的意义, 对于现代人生的安立,具有极高的价值。 熊十力的人生是一个复杂、困顿的人生。他的哲学理论与他的道德情操,立德 与立言,学术与人格,基本上是一致的。杜维明先生称美熊氏发现真我之盛德,是 非常有见地的。由于特殊的历史背景,使得熊先生这一辈人常常被卷进一些漩涡, 但总的来看,熊先生一生持守了传统哲学精神和为人为学之道,具有极大的人格感 召力。只要我们真正站在祖国文化的立场上,我们就一定能看到他的圣洁光明面, 他的伟大和不朽。当然,他也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有他的许多毛病和缺弱。但是, 不管我们如何张扬这些缺弱,仍然掩盖不了他这个人为人为学的崇高面。全面地体 认这样的人物,一定要有一个健康的心态和健康的人格。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