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帕莱斯特利纳 1896 年8 、9 月间,《西木卜利齐西木斯》的第一本年鉴里发表了托马斯, 曼的一部中篇《幸福的意志》。雅各布·瓦塞尔曼,慕尼黑阿尔贝特·朗根出版社 除斯位·朗格和弗兰克·韦德金德之外的另一名编辑,向年轻的作者发了稿酬,那 是“三块十马克的金市”。 同期,奥斯卡·比,一位1895年起在柏林费舍尔出版 社创刊五年的《自由舞台》工作的编辑,承诺托马斯。 曼接收并立即出版他的下一个中篇《矮个儿弗里德曼先生》。这些成果鼓励了 托马斯·曼,使他采取了一种“等待”的姿态, 此外,他与哥哥亨利希每月还能 从父亲的遗产中分别得到一百六十到一百八十金马克:“……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 很多:在社会上自由的地位,‘等待’的可能性,基本的需要得到了满足,我们可 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保险公司的一年一事无成;记者工作有其阴暗面,不必非 去干它。托马斯·曼要等待那属于他的职业,为此,他不再去挑选工作了。 “长我四岁的哥哥亨利希·曼当时在罗马,和我一样在作等待,他建议我去会 他。于是我出发了……” 这次旅行始于18%年10 月,打算由水路经威尼斯到安 科纳,从那儿经罗马先去那不勒斯,但他们滞于半途:兄弟俩在罗马万神庙附近 “一位好心的太太那儿租了一处住所,这套房子位于银塔街,屋里是石板地,还配 有藤椅。我们在一家叫根查诺的小饭馆里包了伙。那儿有很好的葡萄酒和上等的油 炸仔鸡。这家饭店我以后再没找着。晚上,我们常在一家咖啡馆里一边喝混合饮料, 一边玩多米诺骨牌”。 这里谈的是伴随着“等待”的一些快乐, 而同时,托马 斯·曼也回忆了那段时间的基本感受,那种“生活的情绪”; 那是“完全悲观主 义的——唯道德论的,反享乐主义的”, 并且是“淡漠、市民良心上的不安和对 自己潜在能力的信心等各种情绪的大杂烩。”“市民良心上的不安”!布尔热当年 把它唤醒,而这段等待时期的孜孜苦读只使之有增无减:布尔热在其《论集》中点 到的那些作家的作品他都给“吞食”, 了,福楼拜、龚古尔兄弟和屠格涅夫;此 外还有亚历山大·基兰德和约纳斯·李的“斯堪的纳维亚家庭小说”。 而他读的最多的是尼采,盖奥尔格·勃兰克斯的一篇反响极大的《关于高贵的 激进主义的论文》将尼采推上了引人注目的地位。在这文学流浪时期,托马斯·曼 曾接到萨穆埃尔·费舍尔一封信。当时,费舍尔的《自由舞台》刚刚发表了托马斯· 曼的《矮个儿费里德曼先生》,托马斯·曼又给费合尔寄去了自己新创作的五个中 篇,并建议将自己已经出版和尚未问世的小说汇编为一本集子。这位著名的出版家 来信说他“很喜欢这些作品,并以一百五十马克将它们买下,作为“费合尔丛书” 出版。他同时还向这位年轻作者提议:“如承蒙您关照,我将十分高兴出版您一个 大部头作品,比如一部长篇小说,篇幅即使短些也无妨。”这使是托马斯·曼着手 准备两卷集的《布登勃洛克一家》的动因。 从狭义上讲,在这之前的某些中篇小说已经构成了这部长篇大作的序曲:《矮 个儿弗里德曼先生》里。《巴亚楚》里以及《托毕阿斯·明德尼柯》里,吕贝克及 其市民就已经在作为叙述对象了,创造性回顾的过程与一种风格的形成是手挽着手 同步形成的。无论是矮个儿弗里德曼先生还是巴亚楚都是在一座“老式灰墙的高门 深邸里” 长大的,这与布登勃洛克家,也即祖父母的那幢房子,约翰·西格蒙特· 曼参议早年的财产很相似。这不是托马斯·曼父母的房子;在中篇小说里充分展开 的他本人童年时代的印象,如木偶戏院、提琴演奏、玻璃窗后面的梦想,都被作者 编入那座更富尊严的老式“城市公寓”的背景里了。还有那环境形象的转变,从 “熟稔的、乏味的、庸俗的”变为“令人敬重的”, 也早在《布登勃洛克一家》 开始之前就出现了。这时,遵照布尔热的“家庭理论”,托马斯·曼已经开始把市 民阶级、“勇敢的中产阶级”,作为一种社会、政治和文化秩序及形态的基础来认 识了。然而由于尼采的加入,在他的触动下,伴随着对自己的市民出身的推崇和尊 敬,他当年对其排斥、对立的少年意见经过理性的批判,也上升到了更高的层次。 亨利希和托马斯读的最多是尼采早期的道德哲学方面的著述,其中道出了他对奠基 者年代资产阶级的评判:“人们现在从不同的角度来谈论一个社会正在形成中的文 化,这是个以商业活动为灵魂的社会。你们的商务——这是你们最大的偏见,将你 们系于你们的地盘,你们的社会圈子,你们的种种倾向上。勤于商务——但懒于思 想,满足于你们狭隘浅陋、并把那责任的裙革高高地悬挂在这种志得意满之上,这 就是你们的生活。”这一双兄弟,由于与他们的故乡,他们的“社会圈子”,特别 是他们的“商务”生离了,自然对这个批评采取了欢迎、追随的态度。在他们的石 屋里,“在罗马小住的那段日子””——托马斯在哥哥六十寿辰时这样回忆道—— “你一连几星期天天坐在桌旁用你的画笔绘制着一卷无限长的画册,我们称这本画 册为‘生命之作’,而它本身的题目则叫《社会秩序》。这些被我们粘合成绵延的 宽带和厚重的卷筒的画稿的确表现出了人类社会的千姿百态,从皇帝、教皇到衣衫 褴楼的赤贫者和乞丐——这里作了细致的等级划分,各类人物尽览无余,那时,我 们有很多时间,于是便尽情地取乐。”这两个年轻人的“社会”批评里既有挖苦嘲 笑,也有吕贝克式的尖刻讥讽。当时,在萨穆埃尔. 曼舍尔来信的鼓舞下,俩人还 想出了“一种别致的小说形式”, 它最早应以那首“公共汽车穿引城市的美丽歌 曲作引导动机的。而最后应由这辆车将毕尔曼送进监狱”。无论怎样,“我们是在 罗马那间石屋里最先讨论起我那百无禁忌的计划的,而当时所想到的不过是几个逗 乐的人物将会令人忍俊不禁”。 这部出版家注意的长篇小说在它酝酿、准备阶段 里尚没有名字,最初的有关笔记把它称作布登勃洛克一家。那是在帕莱斯特利纳, 那位同名作曲家的出生地。这是一座小城,位于罗马的东南方向三十公里处普莱耐 斯蒂尼山南面的山坡问。兄弟俩于1897 年7 月的下旬抵达这里,下榻在“拜尔那 蒂尼之家”,帕莱蒂娜太太,一位寡妇开设的旅店里。在旅馆登记簿上托马斯·曼 自称是“摩纳哥诗人”。 在这里,托马斯·曼着手为“这部”长篇小说,《布登 勃洛克一家》排例谱系、计算编年并划分了章回。与此同时,托马斯·曼还从新环 境的空气中,从这个古意大利狭长的小城里,吸进了一种“精神气息”,——因为 这个“拜尔那蒂之家”正是托马斯、曼晚年在自白巨著《浮士德博士》里描写的那 个“玛尔蒂尼之家”,是魔鬼与艺术家订契约的地方。在它二楼的一间同样也是石 板地的宽敞客房里,托马斯·曼写完了《布登勃洛克一家》的初稿(旅店位于一条 背阴的阶梯巷两侧,这条巷如今已经作为“托马斯·曼街”供人参观了)。这间房 子和它周围的环境在他的记忆中一直保存了五十多年,年轻的作家正是在这里清楚 地领悟到他职业的“欢乐和重荷”, 的。 开头的一切都象罗马的计划中那样饶有趣味。某些作了模特儿的吕贝克人,象 参议员赫尔曼、费林、表兄吉多·毕尔曼、医生博士安东·C.居乔——这个从最初 的几段开始就表现为一个无能之辈,作为医生他唯一会开的处方只有:“鸽子加法 式面包”——,都只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才变为那些虚构的文学形象的:参议哈根施 特罗姆、胡果·温什克及格拉包夫医生。“轶闻趣事、性格特征、习惯用语”等等 都收集在“一本本的笔记簿里” 一旦它们在小说里的“局位”明朗起来了,便提 纲挚领地分别写到纸条上,然后,各个章节再以此为骨架铺开写去。“习惯用语” 都有很足的吕贝克味儿,如“不花你一个钱”或“你真是没治了” 等等:这里还 收集了许多词汇,正好都是豪华的贵族沙龙里的语汇:“砧辱、惊诧、荒谬、新鲜、 完全真诚的、涵容、骑士风尚、决意、迷恋”,所有这些都被吸收到《布登勃洛克 一家》的对话里了。 早在《布登勃洛克一家》的准备期间,托马斯. 曼已经力图通过现实与历史的 事件赋予虚构的作品以恒与真的魅力,他这种追求从一个标以《谈话的资料》的记 载中表现出来:“1824 年12 月彼得堡洪水泛滥。猛烈的风暴席卷所有海岸。拿 破仑和封·安格公爵。老臣,称公爵是一个‘不谨慎的、鲁莽的家伙’。 “开头‘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个问题,我最亲爱的小姐! ’“1832 年3 月23 日歌德去世。” 这虽然不是托马斯·曼有关歌德的最早的 表述——在小说《堕落》和《幻灭》里已经分别出现过《浮士德》和《少年维特之 烦恼》的引文一,但它却提醒人们注意,对这位天才卓牵的文学大师的研究早在托 马斯·曼青年时代就已经开始了。当时那位超民族的,因而也是非民族的魏玛大臣 的作品尚在遭受非议,他的地位还远未确定,正象他的名字的写法尚在“哥德”与 歌德之间摇摆游移着一样。人们主要是尊崇他的形象,如同爱克曼所树立的:和谐、 超脱、伟大、令人景仰。《布登勃洛克一家》的笔记表明托马斯·曼熟悉爱克曼的 《谈话录》:圣彼得堡的洪水,路易丝一安托尼,封·安格公爵的死刑,皇帝的秘 书福埃勒·波列耐写的《拿破仑回忆录》——这部回忆录在笔记本的其他地方以及 后来的《布登勃洛克一家》里都出现过——这些都是爱克曼在其《谈话录》里记载 的魏玛人的日常话题。此外,爱克曼《谈话录》里谈到的歌德对于“伟大”的理解, 托马斯·曼作了有关的笔记,并且用进小说中,让老约翰·布登勃洛克道出了歌德 对于拿破仑的赞叹:“非常真诚,我对于他那伟大的人格极为敬佩……何等了不起 的人物呵。” 写到妇人的闲谈消造就必须要了解菜谱。 托马斯·曼请母亲把曼家的宴会菜单和“普莱藤布丁” 的配制方法写信详细 告诉他,这里同样得讲究语言细节,据说其来源是一本老的家庭菜谱。但菜谱里没 有普莱藤布丁的配方。在他留下来的书信中有当时母亲的一封来信的片断:“为了 使你有一份从前语言的菜谱,我抄录如下:鲤鱼去鳞,抹少许盐,切成整齐段块之 后,与红酒一块儿放进煎锅,加一点点水,洒上许多碎葱头、丁香、面包渣,再搁 适量的糖和一块黄油,点火。”正如爱克曼的《歌德谈话录》为老约翰·布登勃洛 克提供了语言材料,一本祖传的烹饪书也打开了其岳母克罗格老太太闲聊的话匣儿。 她不厌其烦地向围坐在身旁的阔太太们传授“用红酒烹鲤鱼的最佳方法”:“把它 们切成大小适中的段儿以后,亲爱的,就加上葱头、了香和面包渣,放在煎锅里, 以后再放点儿糖、一勺儿奶油,往火上一搁……可千万不要洗,亲爱的,千万把血 留着,我的上帝……。” 这里,我们清楚地看到作家是怎样小心翼翼,同时又胸 有成竹地把这篇文字材料改造成富于个性表现力的口头语言的,也就了解到托马斯· 曼如何得心应手地驾驭了笔记中漫无边际的大量细节的。 “我的知识不够,于是,我带着各种问题,商务方面的、城市方面的、经济史 和政治方面的转向吕贝克,向我父亲的一位表兄,爽气可亲的威廉·马蒂参议请教。 我那些显然不能赚钱的计划自然不能指望他——一位吕贝克商人给予多少理解和赞 赏,但我永远忘不了他是怎样热情亲切地帮助我,用打字机撰出一篇篇详细的长文, 力图纠正我的无知的”。 托马斯·曼收集的不仅仅是细节,一个大家庭四代人所 有成员的生平,他们朋友的、敌人的经历,都需要组织、编排,他赢得了家人的协 助。1897 年9 月,他妹妹尤莉亚专门为他写了一份长达二十八页纸的有关她姑母 的情况。这是议员的妹妹,伊丽莎白·阿玛丽亚·许波利塔·哈格,前夫姓埃尔费 尔德,娘家姓曼——即那个冬妮·布登勃洛克斯,一个不幸女人,她与本迪克斯· 格伦利希和阿洛伊斯·佩尔曼内德的两度婚姻均告失败。伊丽莎白姑母少年时喜欢 尾随的吕贝克那几个怪女人,跟在后面叫她们“木偶姑娘”或是“扛伞太太”;1848 年3 月闹革命风潮时,她曾经从孟街宅邱的“风景厅”里通过窥测镜向外探望—— 这个性格单一鲜明的配角情节在小说里安到了妹妹克拉拉·布登勃洛克的身上:— —她“那时开始变得十分漂亮,有一张面色柔和、高雅、清癯的脸庞,一片徽微翘 起的上唇,一双美丽的灰蓝色的眼睛和一头金灰秀发”。 ——尤莉亚写给他的一切,除了很少的一点改动外,几乎全被小说采用了,其 中有些地方甚至连词句都与妹妹信中的相似。比如,托马斯·曼那些“谋篇布局” 30 的简要、概略的纸条里,有一张写着“大门前与格仑利希相遇的场景”几个字, 这句话的背景很可能就是尤莉亚描写的那场曼氏老宅庭院里的求爱戏:“伊丽莎白 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这家伙在父亲面前表现出一副老实忠厚的样子,到了母亲那 里又用虔诚的措辞和温和的目光讨取她的欢心,这立即引起了伊丽莎白的反感,觉 得他是一个奉迎拍马的角色。他走了以后,她就评价说:‘真是一个无耻、做作的 家伙!’‘不过伊丽莎白,’母亲反驳道,‘他是一个笃信宗教的年轻人!’几天 后,她从外面回来,在家门口撞见了他。‘呵,我的小姐,刚刚在您家里未见着您, 我真是遗憾极了!’他说,‘现在能碰上您,我是多么喜出望外呵!’‘这是一厢 情愿!’她不客气他说,一边就从他身旁走开了。”可见,即使是小说中的这类戏 剧性很强的词语,也是以家史资料作基础的。——关于格仑利希的破产,托马斯· 曼作了“参见《漩海潮》”31 的注释;这是约纳斯·李的一部长篇,叙述了一起 因欺诈而破产倒闭的事件,可以用来作为参考。为刻划冬妮·布登勃洛克的第二个 丈夫“佩尔曼内德先生”,托马斯·曼从《西木卜里齐西木斯》上剪下一个已伐利 亚人的画像,一个大腹便便的醉汉,以便在创作过程中,眼前能有这么一个栩栩如 生的酿酒厂老板和啤酒商的形象,而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他大概很难获得这种直 观感受。 只有冬妮·布登勃洛克在特雷泽·魏希布洛特那里的寄宿生活,尤莉亚未作交 待,只提到她“在那儿与伙伴们一起生活得非常愉快”,并且作了“关于中学生的 最初的小小幻想”。写这一段时,托马斯采用了另一个素材:母亲少年时代在吕贝 克特雷泽·勃赛特寄宿学校的生活情况。议员夫人回忆说,勃赛特的母亲讲一口夸 张的准标德语,家政甚严:“比如她决不容许大手大脚。有一次晚间,她在饭桌上 冲着年轻的英语教师叫,说她在茶里放的糖太多了:“好呵,小姐,我看不如把整 个糖罐都倒进去呢!’‘母亲!’特雷泽马上息事宁人地唤道……”母亲的这段叙 述在小说下面这个小场景中保持了原型:“每当那法国人包顿内小姐喝咖啡时放的 糖太多了,卫希布洛特小姐总是眼里着天花板,一个手指在桌布上弹着,念念叨叨 他说:‘要是我,就把糖罐子都搬来!’说得包顿内小姐的脸立刻绊红起来。!” 32 托马斯·曼特意将“Miss”改成为“Mademoiselle”,好让他母亲帮助他多设 计些法国女子的语言细节。回想起来,母亲还能记得,寄宿学校里也有个来自洛桑 的法语教师,“她说话总带鼻音,走起路来步子碎碎的,小跑步似的;她有时甚至 会突然“吁!吁!小偷!小偷!”地惊叫起来,把同屋的姑娘从甜美的酣睡中唤醒, 那惊惧的叫声简直令人毛骨惊然。”妹妹和母亲为《布登勃洛克一家》作的一些文 字显露了她们令人惊讶的叙述天赋;而父亲的讲演才能更是托马斯和亨利希所常常 称道的;维克多·曼1906 年在给哥哥托马斯的信中说,他后来在翻阅那本托马斯 写《布登勃洛克一家》时曾借助过的家史黄历时发现,所有撰写过曼氏家族编年史 的人“实际上都有一手漂亮的文笔”。托马斯·曼直到晚年都乐于承认,他“虚构 故事的兴趣”是从母亲那儿继承来的。如果说叙述才能是这个家族的一种普遍现象, 那么,托马斯·曼对语言的细腻的感受能力则要归功于母亲的启蒙。 为此,人们总想要说得更确切些,而不借用先入为主的歌德的词句:托马斯· 曼那种用嘲讽的态度玩味语言的兴趣来自于他的母亲。 亨利希·曼,作为当时托马斯最亲近的人,对于《布登勃洛克一家》的帮助却 一直无从知晓,因为那是口头上的帮助。兄弟俩在意大利期间共同生活,不仅同住 一室,而且相互交流着他们那个年龄的所有的经验和思考。晚年,回首一生,亨利 希·曼极其亲切明晰地谈到这一段生活:“他就在我的身边,我们俩都年轻,大多 数时候是在旅途上,结伴同行或独自一人;没有任何约束——真可以这样说了。殊 不知,一个签了字画了押,须交出其整个一生的人,即使还是个毛头小伙,却不论 走到哪里都身负着沉重而严峻的责任。当时比我今天回想起来更为艰难。后来,那 等待的形势就变得无法忍受了。我们必须竭尽自己青春的全部力量去坚持。”这段 话从权威方面证实了托马斯·曼年轻时的“彻底悲观的情绪”33:而他们相互间给 予过哪些帮助,俩人都闭口不谈。尽管如此,从他们本世纪初的通信中我们可以看 到,他们这一段的共同生活并非仅仅是一起度假,它至少对于弟弟是一场不可或缺 的人生历练34。在当时那些信中,托马斯·曼曾向哥哥承认自己“的确极度抑郁、 悲观,同时产生了完全认真的自暴自弃的想法”35,后经亨利希的询问,他答应 “暂时不做蠢事”36,不去太认真。 回忆帕莱斯特利纳之夏,亨利希·曼写道:“在我们那个凉爽的石厅里,在阶 梯巷的半腰间,这个尚未测出自己深浅的初出茅庐的青年,开始了一项工程,—— 它很快就赢得许多人的注目,几十年后便属于全世界了。他酝酿的这件作品,写的 就是我们的故事,我们父母的生活,父母前辈的,直至祖上世世代代的,从他们那 里流传下来的,直接的或间接的……这些事情,在我们一同追溯时,已经过去上百 年了,我们自己的经历距今还不到十年。 “我也许可以荣幸他说,这部名著中也有我的一份,那便是同为这一家的儿子, 对这种现有的材料所能提供的东西。实质性的东西,材料之间的契合,人物整体运 动的趋向——思想本身,完全属于作者个人。”末尾这句话是有针对性的,因为《 布登勃洛克一家》一问世便有传言说:这是一部龚古尔兄弟式的合作产品。事实上 ——托马斯·曼曾向他的第一个传记作者阿图尔·埃略塞尔谈过——兄弟俩确曾考 虑过分担《布登勃洛克一家》的写作,准备让亨利希·曼“承担作为历史内容的第 一部分。”但这计划不了了之。只有一本《乖孩子画册》是兄弟俩在帕莱斯特纳期 间以“异常之努力”合作完成的,“在我们小妹妹入教之际,我们极不合时宜地以 这本画册作为礼物赠予了她”。37 画册含“七十五幅出自大师手笔的艺术品,其 中二十八幅是彩色的,四十七幅是铜板画,外加十六首配画诗和许多文字说明,对 于作品中富有道德教益和令人心旷神怡的内容作了阐释,是一部特别从道德伦理方 面考虑的、为德国正在成熟起来的青少年精心汇编的画册”。38 那些配画诗“对 几乎所有的文学作品,无论是对过去的还是当代的,进行了讽刺性模拟:直到1947 年——距普莱耐斯蒂尼之夏正好五十周年之际——托马斯·曼还能根据记忆为弟弟 维克多朗诵模仿席勒的那首长诗里的诗句,那是关于“抢劫谋杀犯毕腾费尔德”及 他为高尚精神所感化的故事:“哦,恶庞!你也会有这一天吗?崇高圣物终于赢得 了你的目光……。!”39 在表现市民生活的彩色画页里,“肥胖的手指和前胸加 固的衬衫上,核桃般大的钻石熠熠发光。”另一幅画上,一位丰腴的太太倚在其大 腹便便的丈夫身边,对此,有诗配曰:“……观众自己了然于目:何等的幸福,这 娘姨与其酿酒之夫。”40 这就同冬妮·布登勃洛克与佩尔曼内德的第二次婚姻不 期而然地联系了起来;从总体上看,《乖孩子画册》无可辩驳地表明,托马斯·曼 和亨利希·曼从一开始就分别娴熟自如地运用了他们各自的手法和风格去刻划人物, 前者是细腻——讽谕的,后者则是粗线条——挖苦讥嘲的。 “罗马,1897 年10 月底”41。《布登勃洛克一家》的眷录本和草稿本都具 明了这一动笔日期。兄弟俩在银塔街又度过了第二个意大利的冬天。小说进展挺顺 利,到“1898 年的2 月10 日”42 已写完了“第三部分”,照今天的规模看, 差不多是完成了全书的五之一。当他踏上归途重返慕尼黑时,初稿已经完成,正如 他在《生乎简要》中回忆到的,“这部稿子冗长得已令人担忧”。43 他给家里人 朗读了这部从许多意义上讲都与之密切相关的书稿。44“这也是一种家庭娱乐的方 式,大家边听边笑,而且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他们普遗认为,我这漫无边际,一意 孤行的计划谈的是毫无前景的个人消遣,自我满足,充其量不过是一种延伸意义上 的艺术家的指法练习。而我则几乎说不上自己是否另有高见。”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