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慕尼黑 “当我又黑又瘦,并且相当寒酸地回到慕尼黑时,一张义务兵役证书正等待着 我。”1 不过,母亲在先前发往意大利的信中已给他出了个主意,要他设法逃避兵 役:“如果你4 月1 日必须报到,那么3 月份前就得赶回来,这样你可以有几周时 间去官廷送至封·齐姆森那里,而且要在长途旅行之后立刻就去,那样你便会显得 疲惫不堪。你要详细地、带几分夸张地向他叙说你的各种不适;你如能幸免当然就 太好了,至时我要送你一件特别的礼物。”后来,类似的计策还真的帮他免去了当 年的从军义务。 当兵前,他先作了一年《西木卜里齐西木斯》的编辑,那是在1898 到1899 年间。科菲茨·霍尔姆,托马斯·曼在卡塔琳娜学校的体操教练和《春之风暴》的 合作者,以月薪一百马克邀请托马斯·曼到《西木卜里齐西木斯》作编辑工作。2 后来,霍尔姆在自己的回忆录(1932)里,关于这位早年的同学,除了讲到他在《 布登勃洛克一家》把吕贝克实科中学描绘得“一无可爱之处”,并早已“显示出未 来将出类拔萃”,因为他对所有的体操器械都“嗤之以鼻”之外,就谈不出别的什 么了。编辑工作使托马斯·曼结识了一些文学同仁。他曾在《西木卜里齐西木斯》 的出版人那儿,勉力提携阿图尔·霍利切尔的长篇小说《毒井》;作为编辑,他第 一次见到了当时已蜚声文坛的库特·马尔腾斯;路德维希·托马;韦德金德以及瓦 塞尔曼都是他在德语版《吉尔·布拉画报》的撰稿朋友。晚上,他们以及为报纸设 计版面、绘制漫画的托·泰·海聂,特尼,雷茨尼切克常常相聚在酒吧里。在施瓦 内的那间单身宿舍里,托马斯·曼只给少数几个来访者朗读过他的《布登勃洛克一 家》的手稿,这其中就有霍利切尔和马尔腾斯。追忆这段日子,他们都有种共同的 感觉;马尔腾斯感到他极为谦虚,几乎是腼腆,交谈中表现出“颖悟,富于思想, 同时沉浸在一种淡淡的感伤里”托马回忆在编辑室与他的几次相遇: “他很内向,声音很平和,都说他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当曼谈到他似乎藏 某种悲哀和优虑的生活时”,霍利切尔觉察到“一种痛苦的嘲讽”,这是那种“签 了字、划了押,须交出其整个一生的人”的特质。周围的人多少看到了这一点,但 没有人象亨利希·曼在谈到关于几乎“无法忍受的等待形势”时指出的那样透彻。 在众多的熟人与少数几个朋友中,哥哥始终是“最早的、与生俱来的同伴”。 服役期间,这个“志愿兵”从营区和驻军医院给哥哥发了封信,描述了他所受 的洋罪及略施小计便赢得自由的情况:“你看,一切都改观了。”1900年12 月, 他在当兵二个半月之后写道:“这只需开开后门,与掌管生杀大权的医生建立良好 的私人关系,打通与其有关的其它环节,包括他的亲友……,现在宣布我不宜于步 兵了。3 十二年后《大骗子费利克斯·克鲁尔》刚刚开始,同期,亨利希·曼的《 臣仆》也在进行中——托马斯·曼应哥哥的请求整理了自己当兵的经历,把它们作 为原始材料提供给他,并附说明道,他自己将把它们“安到大骗子的监狱插曲中去”。 4 结果,亨利希·曼在《臣仆》狄得里希·赫斯林征兵体验的戏里采用了全部的细 节,包括托马斯·曼的附笔:“在‘兵营’里,我还突生过这样的想象:某人在高 级后备委员会前高声宣称自己是同性恋者,于是他真的作为废物退役了。你不是可 以把它也编进故事中去吗?”5 倒是托马斯·曼一直没有写费利克斯·克鲁尔的 “监狱插曲”只有那个“高级后备委员会”6 进入了许多年后才续写的《自白》中 ……。 “我一边做着编辑工作,一边致力于个人的中心任务——完成《布登勃洛克一 家》的创作。”7 这项工作压倒了一切,每日的文学研习活动放弃了,即使是比较 亲密的朋友也谢绝来访:“……因为在单调、磨人的编辑工作之余(你不知道这琐 碎的工作能有多耗时间)假如我每天还想要一点业余时间,哪怕只是可怜的两小时, 去斟酌一小段我的小说的话,我就不得为任何诱惑而动心”。8 这部著作就这样悄 然无息地进行着,与当时的文坛几乎完全隔膜。 给它以助益的倒是某些与“过往的联系”,’晚年的托马斯·曼自己也是这么 认为。如果说首先是“龚古尔兄弟的技巧”,10 是他们在《瑞耐·莫泊兰》这部 结构紧凑的作品所表现的自如、周巧和精确令他叹赏不已而跃跃欲试的话,如果说 最初是基兰德和李的家庭小说影响他采用十五章和二百五十页的形式的话,进入到 实际写作期间,他却读了另一些东西:在意大利时他就读了尼采早期的道德批判文 章,1898 年在慕尼黑又发现了叔本华。与此同时,为了支撑起自己“动摇”11 的信念,他还读了列夫·托尔斯泰。这三个人规定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基本特点:尼 采、叔本华赋予了小说批判的形而上学的内涵,托尔斯泰则授以它形式,那种“宏 大的构树”。12“究竟什么是史诗性的东西,直到我不由地置身其波顶浪峰,被它 裹携而去时,才体验到它。什什是我自己,什么是我的意愿,什么不是,我如何对 待生,又如何看待死;这一切我都是在写的时候才体会到的”。这段话不仅富于启 发,而且非常精确,因为尼采、叔本华和托尔斯泰的确是在写作过程中才莅临的。 在这以前他的导师是布尔热。如果这时托马斯·曼仍然固守着布尔热的等级制 思想,特别是他的家庭理论,一如他发出那种生硬的言论的1896 年:“德意志人 作为其他民族无可比拟的欧洲最年轻,最健康的有教养的民族,应该是,并应该一 直是祖国之爱,宗教和家庭意识的载体”13——假如是这样,这部“一个家族的没 落史”就会面目全非了。人们看到《布登勃洛克一家》涉及各种问题,关于宗教: 小说开卷即问:“这是什么?”14 可惜路德问答式教义中的这句问话被念得给结 巴巴,老约翰又没去正面回答,而是不无嘲讽地用一句北德土音的法语把问题打发 了,这里我们见到的是嘲讽,而在《堕落》中,在布尔热的影响下,有关的表述则 是真心诚意的,“于是你合起双手,那样地虔敬,然后仰起了脸,朝向上帝”。15 在《布登勃洛克一家》里,普灵斯海姆牧师最后十分落寞。当他呼唤垂死的议员, 让他认一认自己时: “由于他的请求并没有得到任何反响,于是他只好直接转向上帝那儿去,用典 雅的佛郎克话跟上帝攀谈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调……”16——关于泛泛的“祖 国之爱”,小说中的汉萨商人根本不以之为然。——而“家庭意识”最后则似乎成 了冬妮·布登勃洛克令人发笑的怪癖,她把周围环境斥为“垃圾”,17 以为唯有 她的家是“高洁的”。18 这些都来自于尼采对时代的批判。 尼采对宗教持怀疑态度,认为它是麻醉剂;他把民族主义,特别是德意志民族 主义称为“最严重的反文化病和非理性”,并蔑视其时代的市民意识。 尽管如此,布尔热的影响在《布登勃洛克一家》中仍能找到。除了克利斯蒂安· 布登勃洛克这个漫画式的“艺术涉猎者”,他的同代人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和盖尔 达·阿诺尔德森都是“颓废”意义上的“神经质者”的形象。 布尔热和尼采阐发的没落心理,在这部巨著的结尾处,受叔本华自弃哲学的影 响,又经历了一次升华。这种以否定生存意志的方式解除痛苦的印度式浪漫主义的 说教完整地渗入了关于一个家族衰颓的构想。在《思考》中,托马斯·曼自己描述 了他是怎样躲在单身宿舍里,“一连数日躺在一张式样特别的长椅或沙发里”19 阅读《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我无需将象现时这样 一种感情经历锁进内心,一个美好的证实它、答谢它的契机就在眼前,形诸文学的 寓所即刻呈现。因为,离我沙发两步远的地方就堆着那部过于繁冗的文稿,故事正 好发展到该让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辞世的那一步了。”20 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正好 迎合了年轻的托马斯·曼的生活态度。这种悲观哲学,尼采在其《不合时宜的观点 》中为了更有力地反对当时的实证主义也曾经引证过。托马斯·曼还把叔本华看作 一位第一流的修辞学家,也即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一位美的感受者和语言大师, 在文学方面的影响不可估量”。21 托马斯·曼日后的一篇关于叔本华的探讨文章 (1938 年)正是强调了这种哲学体系的“美的形式”,认为这种哲学“首先是为 艺术家和艺术的赏识者创立的”。22 托马斯·曼与叔本华的关系和他与瓦恰纳的 关系一样是多层次的。如果因为他青少年时代曾沉迷于叔本华的死的玄学便推而论 之,以为他终身不变地否定人生而向往死亡,那就太简单化了。早在1906 年,托 马斯·曼就感到有必要针对所谓他写的书“涣散人心”的责难予以驳斥:“难道只 有写酒神的颂歌才能算生活首肯者吗?只要是好书,即便是反生活的,也不失为朝 向生活的一种诱惑。”23 上了年纪后,托马斯·曼仍然没有摆脱这类指责,但他 以冷静、客观的态度断言,“一个家庭的没落”曾是一个“有益的史诗性的主题; 而当我们的市民传统在这个世界解体之后”24——他补充说——:“我们布登勃洛 克们仍在继续竭力而为,向这个世界奉献出了更多的东西,这是我们高门深院中殷 实的先辈所无以比拟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完稿于1900 年中。s ·费舍尔出 版社登记的“进槁”时间为8 月15 日,此后,有过几次须等候的消息,到了1901 年的3 月底,托马斯·曼得到了费舍尔将出版这部书的承诺。他曾担心这部小说篇 幅过长,但由于阿图尔·霍利切尔,奥茨卡·比以及《布登勃洛克一家》的编辑毛 利茨·海曼的举荐,小说终于通过了。年轻作者在野战医院时也曾经写过一封催回 信,这可能也对费舍尔的决心起了作用。1901 年5 月,小说开始付排。 托马斯·曼先后收到长条校样和拼版散页进行了两次校正。1901 年8 月中旬, 在“进稿”一年之际,《布登勃洛克一家》装订成册。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