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 巨著《魔山》的创作过程是众所知晓的。托马斯·曼曾多次写到,1912年,他 的夫人卡佳得了一场“并不十分重的肺病”1 ,被迫“在瑞士高山疗养地达沃斯的 一个疗养院里疗养了半年”。5 、6 月问,托马斯·曼去看望她,小住了三个礼拜。 托马斯·曼写到,他这个看望病人的人想不到在那里染上了“讨厌的上呼吸道粘膜 炎”2 ,疗养院的“专家们”建议他也为此疗养半年。 在这里,托马斯·曼“搜集积累”了那些“对这里的环境条件的奇特的印象” 3——卡佳·曼的许多现已佚失的信件曾补充了他的观察——1913 年夏季,托马斯· 曼开始对这些素材进行文学加工2 ,准备写一部“幽默的,与《威尼斯之死》风格 遏异的作品”4 。为了这部所谓“拉长了一点的短篇小说”5 ,《克鲁尔》的写作 也中断了。然而,在托马斯·曼几乎还没有为这部新作找到合适的“充满英国式幽 默”6 的语调,在他自己还对其中的复杂关系不很清楚时,世界战争便爆发了,写 作被迫中断。早在《思考》一文中,托马斯·曼就指出,《魔山》是一部“篇幅不 长的小说”7 ,当他重新提笔继续写作时,仍称它是“小威廉·迈斯特”8 。但在 它产生的十二年间,这部作品却和它的作者一样获得了极为丰富的内容。内容的丰 富又决定了它的形式正是欧洲教育小说巨著所特有的。“毫无疑问,十年以前这部 两卷本的作品不但写不出来,而且也不可能找到它的读者。为此,某些经历是必要 的,而这种经历又是作者和他的民族所共有的。”9 ——1924 年,《魔山》问世, 这部篇幅巨大,内容丰富深奥的著作即刻引起了普遍的兴趣。四年后,发行量就达 到十万册,欧洲几乎所有语种的译本均已译完,并相继出版。托马斯·曼曾对一位 女访问者讲到,他自己在翻阅费舍尔寄给他的第一本精装本时,竟不由自主地读了 起来,“确确实实”一读便不能释手,“我竟然被吸引住了”10。 这位女访问者写到:“他(曼)发自内心地笑着,微笑中又夹杂着一丝轻微的 自我嘲讽。”放在托马斯·曼面前的,是一部“伟大的、忠实的生活之作”11。他 曾向哥哥透露过的自己一生中梦寐以求的“幸福时刻”,已经成为现实。这部著作 与《布登勃洛克一家》相比,更具有自传性质,层次也更高。和《布》一样,这部 作品也占有丰富翔实的事实材料,而事实的丰富对托马斯·曼来说,正是衡量一部 作品的价值和艺术水平的标准。事实上,托马斯·曼也把《魔山》称为“《布登勃 洛克一家》的姊妹篇”,是“这本书在另外一个生活层次上的重复”。12主人公汉 斯·卡斯托尔普是一位汉堡市议员的孙子。高贵的出身,使人想起了《布登勃洛克 一家》,童年经历的两次亲人的死亡,又使人想起年轻时代给托马斯·曼留下的深 刻印象。然而对于作者来说,并不是这些细节而是托马斯·曼按照自己的自我教育 经历塑造的汉斯·卡斯托尔普的成长过程,使他回想起青年时代的作品中所具有的 强烈的自传性色彩。——故事开始时,汉斯·卡斯托尔普已经不是一位受过汉堡味 极浓的社交礼节教育的显贵市民的儿子,只知道诸如“人们应该戴帽子,以便在适 当的场合再把它脱下来”13 之类的客套例规。一到了“上面那些人那里”14,在 疗养院,体温升高了一点,他便觉得他脑瓜“适宜于搞些冒失轻率和苦恼烦惑之类 的事情”15,而这些又使他越走越远。一位耶稣教团成员和一位共济会员所施行的 “赫尔梅斯教育法”16,使他经历了许多怀疑、思考,得到了“百科全书式”17的 指点和在人道问题方面的教育,另外,还有许多他自己的“研究考察”18。 事实上,上帝和魔鬼都在努力教导启发这位年轻人。纳福塔对自然的敌视,是 《佛罗伦萨》中萨沃娜卢拉的反自然思想在更高意识层次上的再现,它根植于伊诺 曾茨三世“悲观主义的禁欲式生活观”19。这位中世纪的教皇曾在他的题为《论人 类生活条件的恶劣》的教义宣传小册子里,列举了一系列生活中应该受到非难的可 恶的事情,从而把生活本身说成是庸俗不堪的。而百科全书派人物和人文主义者赛 特姆布利尼,又举出伏尔泰对1755 年里斯本大地震的愤怒的谴责,称它是“以精 神和理性的名义抗议大自然的可耻的恶作剧”20 的典型。书中虽然没有提及叔本 华、尼采和诺瓦利斯的名字,但叔本华对男女两性关系的仇恨,尼采的《道德的血 统学》中的心理分析,以及诺瓦利斯的自然哲学思辨都在书中出现了。但这种教育 过程最隐秘的作用,乃在于使汉斯·卡斯托尔普不要跪拜在任何一种理论的脚下。 他极力了解一切,又不受其约束。另外,他还象布尔热笔下的“知识享受主义者” 一样好奇。 “带上山来”21 的专业书《海洋轮船论》早被抛在一边,而购买了一批有关 “解剖学、心理学和生命学之类的教科书”22,以便借助它们去研究“生命到底是 什么”23 这个最基本的问题。他开始把生命本身看作一种“永不停息的分解和重 新组合的过程”24。很明显,这里也渗入了歌德把世界理解为形成——再变革的思 想。事实上,正是这种对生物生存条件的科学研究,解除了汉斯·卡斯托尔普对死 亡的同情和向往。耶稣会派鼓吹宗教上的顺应时势主义,赛特姆布利尼宣扬理性的 民主主义,然而,超越了这些关于社会生活形式的富于教育性的争论,汉斯·卡斯 托尔普和他的作者一起寻找到了道德与生活、精神与现实的平衡和谐调,在此之前, 这些却被认为属于相互对立的范畴。 托马斯·曼的“小威廉·迈斯特”受到了歌德作品中某些东西的影响。不单单 是《魔山》这个题目使人想起《浮士德》第一部的《瓦尔普尔济世节》中的山云魔 影,也不单单是他将《浮士德》中“可爱的士兵”的称呼奉献给了汉斯的死去的侄 子,以表示对他的尊敬和怀念。 托马斯·曼在这都著作中,通过让汉斯·卡斯托尔普努力从事自然科学研究这 个主题,暗示他的主人公是以威廉·迈斯特为榜样的,后者曾下决心当一名“外科 医生”25。在枢密顾问贝雷斯的放射实验室里,这位疗养院的病人研究着放射解剖, 医生向他讲解部分骨骼照片:“这是一个女人的胳膊,这一点您可以从它的嫩细和 纤秀上看出来。您知道,幽会时,她们就是用这样的胳膊拥抱情人的。”这只胳膊, 就是解剖家威廉·迈斯特曾经在自己的解剖台上见到的那只“曾经亲热地搂过一个 美少年的脖子的漂亮的女人的胳膊”。——在小说《克鲁尔》中,他又一次讲到 “十分细长的女人胳膊”26,这次它是以古动物学教具出现的,属于那些旨在把托 马斯·曼所有作品中的“生命的同一体”固定下来的“引导动机”之一。——在与 《魔山》同时诞生的散文《歌德与托尔斯泰》中,托马斯·曼特别研究了不是作为 文学家,而是作为自然研究者的歌德。和歌德的格言一样,托马斯·曼也认为,艺 术家应该超越“与自然的单纯抒情关系”27,而更清楚地认识自然的表现形成。 其实托马斯·曼走得更远,他把知识的所有领域——“哲学、法学、医学、神 学,甚至自然科学和技术”全部理解为“人类自我认识的不同表现形式”,“艺术” 也理当属于“众多的人文主义学科之一”。 这是一个新的思想。曾对《思考》一文发生过影响的尼采早期对艺术的意义— —艺术是对生活的“唯一的形而上学的辩护”——以及叔本华的悲观唯美主义也随 之被抛弃了。他们哲学中的对立概念:精神与自然,或者叫批判与感性生活——也 同样通过“人道主义”这个更高层次的范畴得到了扬弃。 如同托马斯·曼在这几年中对时政问题试图在调和中找出一条出路一样,他的 文学创作也围绕着同一个问题:“对人的兴趣”29。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女友柯拉 夫蒂阿·夏乔称汉斯是个“小市民,人道主义者和诗人”30,并说: “如同你们德国人所认为的那样,您是伟大地代表了他们。”这些话也反映了 托马斯·曼对“德国国粹”和它的“市民性”的基本看法:“折中”。汉斯·卡斯 托尔普代表的正是这种“折中思想”。托马斯·曼觉得,这种思想就是“生活本身 的思想和人道主义思想”31,如同他在《作为精神生活方式的吕贝克》中所解释的 那样。作者让《魔山》的“主人公”所进行的所有精神修养的训练,其目的就在于 使他充分理解这种思想,使他的“市民思想”扩大为“世界公民思想”32,使他的 “德意志思想”发展为“着眼于世界,对人类负责的思想”,发展为“对整个人类 的思考”。只有这样,才能使“一个人的思想与他所受的教育在来自左的和右的极 端主义的冲击下,批判性地得到保持”。 托马斯·曼在接近晚年时曾说:“根据事物的本性以精神升华的方式去创作, 是最大的乐趣。”33《魔山》中,他这样做了。面部“线条分明”,塑像一般的霍 普特曼为密赫尔·皮波柯尔的某些特征提供了生活模特,枢密顾问贝雷斯——“你 们可以想象”34——和达沃斯疗养院的某位医生有些相似。据说,赛特姆布利尼的 模特,是托马斯·曼在一次住旅馆时认识的一位意大利文学家(他的绰号“手摇风 琴人”35,又使人想起尤里安·曼)。纳福塔也有一个原型,只是人们至今羞于道 出他的名字罢了。在论述托马斯·曼的专著中,知情的读者在作者们不愿直言的地 方,用铅笔作了边批“格奥格·卢卡契”!托马斯·曼战后在维也纳见过卢卡契一 面,对他那“不管在感性还是在精神方面的苦行僧天性”36 以及他的理论所具有 的“几乎令人望而生畏的抽象性”37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托马斯·曼有点 天真地表示了自己的惊奇:卢卡契“显然”38 没有在纳福塔这个艺术形象中“认 出”自己来。 怎么可能呢?耶稣会和马克思主义毕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此外,读者却紧紧抓住该书中的专门知识不放,毁誉不一。人们又一次说,这 部小说也是“败坏道德,有伤风化”39 的。从医生行业里也冒出愤怒的控告,而 对书中有关医学专业的部分,又拿不出任何经得起推敲的反对意见。卡尔·施特恩 海姆和贝尔特尔特·布来希特则公开挑剔,表示不满。有远见的评论家如阿图尔· 施尼茨勒(本身是医生)、恩斯特·罗怕特·库齐乌斯、纪德、卢卡契则对此书表 示毫无保留的赞赏和承认。尽管如此,《魔山》所具有的明晰深刻的哲理性仍然使 人感到不安。就连一个学院式的专门组织,斯德哥尔摩诺贝尔奖金评委会,1929 年给托马斯·曼颁发的获奖证书中也奇怪的,令人深思地仅仅就以《布登勃洛克一 家》解释授奖的决定。 托马斯·曼应该得到诺贝尔文学奖,这早儿年就是新闻界的话题了,而且,此 前,他已获得过各种荣誉。1919 年,他已被授予波恩大学哲学系名誉博士头衔。 1926 年普鲁士文化部长卡尔·亨利希·贝克尔聘请他为普鲁士艺术科学院新建立 的文学院的第一批成员。同年,他的出生地吕贝克的市政委员会授予他教授头衔。 在德国国内得到承认之后,通过诺贝尔奖,他第一次获得了具有世界性的荣誉。 托马斯·曼怀着感激而又平静的心情接受了这个荣誉。在斯德哥尔摩大酒店的 礼堂里,他在答谢辞中将自己所获得的荣誉作为全世界同情的象征继续献给他的国 家和民族,“这个受到创伤并每每不被理解的民族”。与此同时,亨利希·曼通过 柏林电台,向这个国家解释了这个重大事件的意义:“他(指托马斯·曼)立志于 创作出特有德国味的,为这个民族所服务和被它所期望的作品。他在自己身上不仅 找到了爱,也找到了批判的精神。托马斯·曼的例子表明,爱和知识是怎样共同发 挥作用的。他原先只是一个静观者,后来成了一个亲身参与者,成了一个在精神上 对我们有极大帮助的作家,一个有意识地为他的全体同胞做宣传的诗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