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说类作品 王韬的小说类作品有三部,即:《遁窟谰言》、《淞隐漫录》和《淞滨琐话》。 三书在题材上虽同属“其事实则莫须有的说部之流”,但在接近现实生活的程度上 还是远近有别的。 《遁窟谰言》成书于光绪元年(公历1875 年),但王韬开始写作此书的年代 则早在同治元年(公历1862 年)。当时,王韬刚逃到香港,友朋断绝,闭门日多, 无以遣怀。于是,“窃效干宝之搜神,戏学髯苏之说鬼,灯炧更阑,濡毫瞑写”。 在这种情与境之下写出的小说,自然是孤愤之作,充满对现实社会的谴责之词,黄 怀珍在《遁窟谰言》的序言中写道:“托于齐谐虞初者流,寄其慷慨激昂之致”; 也就是说,王韬此时虽然对大清王朝十分不满,但他对前途似乎还没有失去希望。 他的小说还属“经世致用”范围,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倾向。 《淞隐漫录》的创作开始于王韬回沪之后。最初是以单篇的形式发表在《申报 》发行的《画报》上的。《画报》月出三期,自1884 年下半年起,每期登载《淞 隐漫录》一篇,配图一幅,直到1887 年登完。随后,由点石斋结集成书刊行于世。 王韬刨作《淞隐漫录》之时,已被清王朝特赦回沪。目睹国家政治的腐朽肃败、洋 务运动的浮光掠影,他感到无限的惆怅和失望。所以。《淞隐漫录》已不象《遁窟 谰言》那样对未来抱有信心。它的笔触虽然还没有从现实社会生活脱开,但在距离 上显然已经拉大。小说的恨须从中国的芸芸众生逐渐移向了遐陬绝娇,异域荒裔。 运笔也更趋于婉转,哀和怨似乎被溶进了美人香草。 《淞滨琐话》写于光绪十三年(公元1887 年),完在《画报》上连载,名为 《淞隐续录》,后因《画报》停刊,创作遂止。直到光绪十九年(公历1893 年) 全书始成册刊行,共十二卷,五十九篇。《淞滨琐话》是王韬老年归山前自娱之作。 此时,王韬年迈多病,穷困潦倒,在品尝了“人生诸苦恼”之后渐信道家无为之说。 他在《淤淞琐话》的序言里自述道:“人自有生以来,浮湛阎浮提中,一苦恼众生 耳。故曰:我之所患在乎有身。身自有生得来,而为诸苦丛射之鹄。人自乐有生。 我自求无生。有生在世,其亦赘疣而已。余今年六十矣,虽齿发未衰,而躯壳已坏, 祁寒盛署,不复可耐。偶尔劳顿,体中便觉不快。略致思索,辄通夕不能成寐。见 客问姓名,转顾即忘。 把卷静坐,即尔昏然欲睡。思有所作,握管三四行后,意即不相缀属。以此而 犹著书立说,其可得哉?倦游归来,却扫杜门,谢绝人事,应酬简寂,生平与品竹 弹丝,棋抨曲谱,一无所好,日长多暇,所以把玩听夕,消遣岁月者,不过驱使烟 墨,供我诙谐而已。”在这种身体和思想状态下写成的《淤淞琐话》,其现实色彩 自然又比《淞隐漫录》淡薄许多。 然而,综览王韬全部小说的思想内容,其现实主义的倾向还是十分明显的。三 部小说中的大部分篇章是与当时的社会现实息息相通的。其中的人物如文人举子、 妓女乞丐、贩夫走卒、僧尼侠盗、商贾艺人、官吏豪强、王孙公于等,虽经历不同, 形象各异,但都是社会中活生生的常见人物。从王韬对小说社会功用的叙述我们也 不难看出王韬创作时的现实主义动机。他曾经这样写道:”余岂真欲为稿项黄馘中 人志在长林而思丰草哉……或谓身将隐,焉用文之;既已自甘于遁,又何必以文词 自见哉?况使即以文词见,亦宜立言不朽,刻画金石,黼黻隆平以鸣国家之盛,独 奈何沾沾自喜下为此齐谐志怪之书、虞初述异之记,智同狡免,禅类野狐,不亦颠 乎?不知用世与遁世无两途也,识大与识小无二致也,曼情诙谐可通谏净,庄周游 戏并入文章,前人谈谐之作、琐异之编,其得入录而登四库者指不胜偻……则所以 不遭摈斥者,亦缘旨寓劝惩、意关风化,以善恶为褒贬、以自淫为黜涉,惮愚顽易 于观感、妇稚得以奋兴。”具体他说,王韬小说的内容主要有下述几个方面: (一)抨击封建官场的黑暗。 晚清官场呈现出一种世纪末的腐败堕落。昏官庸吏不顾国计民生,唯以搜刮民 脂民膏为能事。王韬从社会下层走来,中年以后又与清朝地方官多有周旋,深知封 建官吏的贪狠暴戾和下层平民百姓的凄凉哀怨。所以,他把描写封建官场的黑暗腐 败作为他的小说的最重要内容。 书生卜元,考中进士之日,便开始收取地方官贿赂,囊橐顿充,以巨金寄妻子 扩建房舍。昏庸的皇帝有眼无珠,对这种“起步便歪”的官员不仅不立加斥革,反 大加赏识,先是授之翰林,继则外放他做江苏学政。随后,卜氏一路青云直上,从 学政升军务督办,升都察院副都御史、都御史,一直升到内阁大学士。他把持朝政, 卖官鬻爵,公报私仇,欺压良善,无恶不作。 请看王韬对他的描述: 卜颐指气使,堂上一言,阶下雷动。而地方官之奔走于门者,自司道以下碟蹬 如犬马,各省大吏,皆畏其势,争献苞苴。金帛珠玉玩器堆列数屋。阴念妾侍尚虚, 适有某观察愿拜门下,献美姬四人,卜并纳之。某方伯颇贪黩。卜授意台官,欲加 弹劾。方伯惧,馈女乐十六人,皆绝代丽妹,振袖倾鬟,擅长歌舞。喜而受之,竟 免劾。旧居停郭姓女,国色也,未娶时,颇属意,曾遣媒致聘。郭嫌其贫不允,竟 婚某姓。至是遣人强委五百金夺女归。女不从,自缢死。 微贱时,曾借邻翁粟。息甚巨,日久不能还。翁索之急,无赖甘十郎怜其窘, 慨借二金。令翁让息归其母。翁畏甘收金而去。卜乃嗾邑令诬翁为盗,下于狱,而 以千金报甘。恩怨分明,志盈气畅。某银台廉介不阿,以他事中伤之。黜退回籍时, 同年戚某己授某廉访,往往有腹诽语。 卜微有所闻,授意旨于门下某给谏劾去之。刑部某,卜假子也,承迎意旨,定 戚罪充边远军。 货郎赵文荣捐部曹,淹滞不得补,以八千金拜膝下,立授某省观察。月余越升 方伯。自是朝中侧目。 王韬犀利的笔触为人们描绘了一大长串象卜元这样的人物。“某观察大人”为 升官而陷同乡僚属于罪,夺其女以上献某王爷(《淞滨琐话》,《蕊玉》);某县 令视人命如草芥,糊涂判案,良秀不分,以致良家女子被迫当堂自杀抗议(《遁窟 谰言》,《汪女》);傅相国发现科场有“割裂试卷”、张冠李戴的作弊情况后不 去追查,反而软硬兼施地强迫应中而未中的秀才“不得入告”(《淞隐漫录》,《 徐慧仙》);某御史大人嫖妓求欢不成,恼羞成怒,竟诬陷妓女藏匪窝赃,硬将其 打入牢狱(淞滨琐话》,《夜来香》);“专司刑名”的某桌司之恶吏孙月波为一 登徒子,为夺友之妻而不惜玩弄刑律,下友于狱(《淞隐漫录》,《李韵兰》); “某提督”喜好女色,“纠集部下数十夤夜毁门直入民家”抢夺民女,民女不堪其 辱吞烟自尽(《淞隐漫录》,《返生草》);“某统领”平贼之后以救民为名,硬 将姿色较好之女难民强置后房(《淞隐漫录》,《鹃红女史》)……这是一幅封建 官场的百丑图,其中的恶官、赃官、昏官以及他们的帮凶贪酷之吏,个个形象丑恶, 狰狞毕露。在王韬看来,大清王朝官场之黑暗腐败绝不是局部现象,而是从上到下、 从里到外的“坏透”和不可救药。小说《因循岛》便是他以辛辣的笔调和象征性手 法为大清王朝所作的一张素描。小说写得生动形象,精彩短小,不妨将其缩写如下, 以见其主题思想和艺术手法: 曲沃项某,喜放生。尝经河上,见农人拽一黑猿,尾断足伤,购而释之。后项 乘海舶遇难,漂至一岛。岛上荒凉不堪,草木不生。居民披发被肩,面黄肌瘦,悴 容可掬,如久病者。项斗胆趋前问询,始知为因循岛简乡。一老臾邀项小作勾留, 项喜而从之去。乡人皆至,窃窃私语,如睹奇观。少顷,门外有鸣金声,众人皆仓 惶逃遁。叟即闭户,项问故,日:此县令也。喜噬人。君初至,勿为所见,生于门 隙窥之,见前后引随者皆兽面人身。舆中端坐一狼,衣冠颇整。 骇绝,问叟。叟惨然日:“此地本富厚,三年前不知何故,忽来狼怪数百群, 分占各处。大者为省吏,次者为郡守,为邑宰。所用幕客差役,大半狼类。姑到时 尚现人身,衣冠亦皆威肃。 未数月渐露本相。专爱食人脂膏。本处数十乡,每日输三十人入署,以利锥刺 足,供其呼吸。 膏尽释回,虽不尽至于死,然因是病瘠可怜。更有轻填沟壑者。项讶日:“岛 主亦狼那?”曰: 非也,主上仁慈。若辈能幻现人形,诡计深谋,递为所赚。”问:“朝臣何以 不知?”曰:“立朝者皆声气相通,若辈又每岁隐赂多金,遂无人发其覆。况其在 官之际,仍以好面目示人,岂知出示临民,别有变相耶?”项曰:“此类当途,尚 复成何世界,仆不才,当为汝等诉之岛主,俾此辈尽杀乃止。”叟曰:“君虽心怀 忠义,必不能行。况客乡之民,例难越诉。倘遇择肥而噬者,当有性命忧。项中心 不安。次日,不别而行。方欲问途,忽数人来缚之去。迳诣一署,惊怖间,见两廊 坐卧者,无非当路君,不觉气馁。未几,一官登堂,衣服苍古。幸是人身,冀可缓 颊。顾瞥见项,若甚喜。略问所来。项备述前事。忽顾左右曰:“此人白晰而肥, 精髓必美,当献之上司,必可记功邀宠。”项知非好意,再三恳释不从。即命以木 笼囚项,卑之出。 行二里许,众人哗传日:“太守来。”遂纷纷避道。俄见仪仗森严,拥一贵官 至。鼠目樟头,左右顾盼。见缚者问故,役禀白,谓欲送上宪辕。太守命异之前, 熟视曰:“君项某耶?何故至此?”项亦甚惊,而不解何以相识。因漫应之。立出 舆,挥众去,命脱系。呼两骑至,并辔而行。项不知所为,转洁邦族。太守曰: “仆侯冠也,受君大恩,俟入署再诉细情。少选己至。 见前门标“清政府”三字。下骑同入。胥吏十余辈,肃迎于旁。见两旁隐隐有 卧狼数头,心震惕不敢顾视。既入内,侯伏地拜。项答拜。因又问故。侯曰:“仆 即河上老猿也。承君援救,此恩终不敢忘。后遇瘦柴生,将夺此岛,因余能幻化人 形,招之同至。不期岛主信德,感及豚鱼。瘦柴生不忍相负,只谋方面,现居省要。 余以从幕功授此职。今都院以下,大半同群。其尚有人心不肯附和者,则皆赋闲。 仆亦久苦衣冠侄楷。俟有顺便,当送君回耳。”项始恍然。 言次,即已传餐,见数狼来,各被官服,立化为人,与项通款曲。——由侯为 之指示,则丞尉案吏及幕中宾僚也。揖让入席,笑语雍和。侯独入内,项与众共饮。 酒半酣,两役舁一肥人过,裸无寸缕。众曰:“可送斋厨。”项惊问,皆笑不言。 俄顷庖人进一馔,如鸡子羹。群以敬客曰:“此人膏,余等酷嗜之。惟主人不喜。 先生之来,口福诚不浅哉。”项惊曰:“适肥人已宰之那?”曰:“然。吾等公膳, 本有常供。此间因主人喜斋,故只日进一人。若大院中,则食人更多。项惨不能咽, 逃席觅侯,始得果腹。项居署中,郁郁不得志。侯察其意,谓机缘未至,归计难谋。 苛县厉令,余旧属也。彼处山川佳胜,足资眺瞩。当荐君暂入幕中,藉广眼界。 项喜,次日,持书去。一见要留,宾主颇治。细察厉亦系狼妖,外示和平,而 贪狡殊无人理。 邑绅某横甚,强夺邻田数十顷。邻讼之,绅贿以重赂。厉竟不直邻,逐之去。 邻上控,发县复讯,仍执前断。邻无如何,自缢绅门。绅夜至署,与厉密议,设计 弥缝之。项不平,请曲直所在。厉笑曰:“先生不知那,绅于现居京要,得罪则仆 不能保功名,况妻子耶?且民命能值几何,以势制之,彼亦无能为力。”项曰: “信如君言,则人情天理之谓何?国法王章,不几虚设耶?”曰:“先生休矣,今 日为政之道,尚言情理耶?吾辈辛苦钻营,始得此一官一邑。但求上有佳名,不妨 下无德政。直者曲之;曲者直之。逢迎存于一心,酬应通乎百变。上以为可,虽民 无爱日之遛,而朝有荐章之入矣。上以为不可,则民乐敦庞之化,朝无颂德之碑。 国舍有甘棠,不及私门有幸草也。”正言间,省中有飞牒至,言郎大人将赴苛巡兵, 著速备供张。厉忽忽别去,召丞尉商议。即让县署为行辕。次日,迂移一空,别居 西舍。署中悬灯彩,饰文窗,地铺氍毹,厚尺许。寝室则八宝之床,绣鸳之枕,锦 云之帐,暖翠之衾。光彩陆离,不可逼视。 至期探望者属道,迎者塞门。奔走往来,流汗相属。将晚郎至,炮声隆隆,骑 声得得。仪仗数百人,甲胄殊整。其行牌有“粉饰太平”、“虚行故事”、“廉嗤 杨震”、“懒学嵇康”等字。 项私问小吏。吏日:“此德政牌也。既见武士数十人,拥大吏至。状极狰狞。 兵吏皆跪迎。郎置不顾,飞舆入署。须臾传呼进兵册。册上,仍付吏员持去。嗣兵 官十余人入叩,有进金宝者,有呈玩具者,有乞怜贡媚者。一时许,厉跪请夜宴。 即有吏出问有歌妓否。厉无以应,大窘。 遽返西舍,饰爱妾幼女以进。郎喜面称其能。而厉之酬醉周旋,丑不可状。宴 已,妾女伴寝。 厉则意气扬扬,若甚得意。晨起,有军吏至,请阅操。内史斥曰:“大人未起, 起亦须餐烟霞。 汝何得尔?”是投所费不贤,而不闻有所整顿也。项大以为非,即别厉至候所。 途中哗然,厉升某府缺。及见侯询之。侯曰:“此邦士宦,大抵皆然。书生眼小于 椒,徒自气苦耳。”这真是封建官场的绝妙写照。晚清社会人吃人的恐怖现实被揭 露得淋漓尽致。十九世纪的中国读者读后一定会感到毛骨惊然,并有所醒悟。他们 所处的竟是一个豺狼当道的社会!有什么理由允许它继续存在下去呢?大清王朝的 法统遭到强烈的怀疑与挑战。 王韬的笔触并没有停留在“揭露”这一层次上。他在竭力寻找一种惩罚和抑制 黑暗腐败的有效之方。于是,手握扶弱锄暴之剑的大侠和主持人间正道的正义之神 便出现在他的小说之中。一切人类的罪恶都将受到他们的审判和惩治。 王韬塑造的最成功的正义化身恐怕要算神与侠的合壁人物粉城公主。粉城公主 别号桃花奴,原姓张,“本大鸟所产”。幼通剑术。其父做官时为奸臣所陷,合族 被戮。粉城公主只身潜逃山林,聚集义士矢志为天下平民百姓杀尽贪官污吏。她派 遣义士四下活动,暗中察访天下贪官污吏消息。有一任姓书生因偶然救了粉城公主 派出打探消息的军师“飞天侯”之命而有幸在粉城公主处居住数日,目睹了她惩罚 贪官污吏的场景。王韬是这样描写的: 既暮,红烛高烧,光耀内室。诸艳婢拥女人座。勇士几辈,侍立两行。无何, 有一叟一少年,缧绁至。匍匐阶下。叩首乞哀。女斥曰:“汝为大吏,贪续殃民, 试思三尺法,可轻恕否?”叟立辩不贪。女笑曰:“某人补某守,汝得万金。某人 补某令,汝得八百金。奏复某员,汝得五百金。即此数端,罪已莫遭。尚狡辩耶?” 掷一纸,令自书供。叟顾少年捉刀。女笑曰:“目不识丁,乃为大帅耶?因汝曾筹 款赈饥,姑贷一死。贪囊三十万,暂留于此。汝子当用衅剑。 汝去后,须时记桃花奴。莫谓青萍不利也。”令左右送叟归,少年则斩首沥血, 取脑涂仙剑。 选择如此残酷的惩罚加在贪官父子身上,表现了王韬对官场恶象的深恶痛绝。 他恨不得将他们全部贬在地狱的刀山火海之中饱受神明的永久惩罚。 (二)赞颂爱情。 爱情描写是中国文言小说的永恒主题。随着封建理学在明清两代社会生活中的 甚嚣尘上,社会对爱情自由的讴歌也日益强劲。思想进步的小说家们塑造了许许多 多的追求自由恋爱的反叛性青年男女来批判和讽刺封建礼教的扼杀人性和虚伪不堪。 在王韬小说中,以描写青年恋爱与婚姻为主题的作品也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若从 数量上说,这类作品更是三部小说集中的主体。 王韬所撰写的爱情故事情节曲折,内容驳杂。其中一些作品通过花妖鬼魅和人 的恋爱写出了青年男女对幸福爱情忠贞不渝的追求。作品中的男女主角大多都不顾 封建礼教的约束,按照自己的情感和意愿去大胆地追求心爱的生活伴侣,并最终战 胜艰难险阻获得幸福结局。如《莲贞仙子》中的书生钱万选在古寺中借屋读书时偶 然遇上了花妖莲贞仙子,两人品茗谈诗,情投意合,遂结罗帐之好。不料有外方道 士从罗浮来,对钱生说他所爱的意中人是一花妖,若不早与之绝交,定有性命之忧。 钱生不顾道士之言,毅然择日迎亲。道士不甘心,于贺庆之日暗藏书符法器,准备 将莲贞仙子一举诛杀。莲贞仙子为求得爱情的实现,胆气顿壮,以柔弱之身与道士 顽强搏斗。代表邪恶势力的道士敌不过爱情的力量踉跄遁走。莲贞仙子与钱生终于 结成美满姻缘。 与蒲松龄《聊斋志异》不同,王韬小说里有关人与花妖或狐魅爱恋的作品只是 他的爱情小说的“副产品”。王氏爱情小说中的绝大部分作品是围绕着现实生活中 的人物展开其故事情节的。作品中的青年男女们勇敢地与封建的恋爱与婚姻形态绝 裂,不再以门户、等级、职业、钱财等外在条件为恋爱和婚姻的基础。他们自由地 相爱、自由地结合,与一切阻碍他们灵与肉追求的旧道德和恶势力英勇抗争,至死 而无悔,来生犹追寻。如美丽聪明诗文兼秀的吴门大家之女华璘姑,爱上了隔壁书 生陆眉史,与之私订“啮臂之盟”。 可华璘姑之父嫌陆生没有功名,硬将华璘姑许给弱冠就中举的邻省狄某。华璘 姑不从父命,以死相抗,自缢于梨花树下。此举感动鬼神,赐其回阳再生。 陆生亦因得到神明指点,启棺果得心爱之人。华父终于敌不过情重血诚的一对, 被迫让步,许其成婚。再如塾师之女冯香妍与杨生相互倾慕已久,可两家父母均不 同意儿女们的选择,强迫他们中止爱情而另婚家长们认为的门当户对的对象。于是, 杨生逃婚于前,香妍乔装男子私奔于后。经过两个相爱灵魂在茫茫人海中的千寻万 找,杨生和香妍终于苦尽甘来,喜缔良缘。象华璘姑和陆眉史、冯香妍和杨生这样 的与旧传统旧势力英勇抗争的叛逆式人物,可从王韬小说中举出一大长串来,如《 鹃红女史》中的鹃红女史与朱秀才,《吴也仙》中的吴也仙与三径生,《钱意苏》 中的惠荪与梁生,《梅无暇》中的梅雪与林彬,《剑气珠光传》中的白如虹与随照 乘,《吴琼仙》中的琼仙与孙月洲,所有这些反叛传统并最终取得胜利的青年男女 形象真切地反映了十九世纪中国广大青年对自由爱情的渴望,也表达了王韬本人对 封建礼教的憎恶和新型恋爱婚姻形态的憧憬。 王韬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是超越时空的。只要有情,不仅可以和个人相爱, 和古人相爱,和花妖狐魅龙女天仙相爱,而且可以跨洋越海与异邦之人缔结同心之 好。《淞隐漫录》中有一篇《媚梨小传》就是描写英国才女媚梨与中国才子丰玉田 曲折而又缠绵的爱情故事的。伦敦美女媚梨与英国男子约翰有一日之欢。后媚梨出 嫁西门,约翰醋意大发,以无赖手段致使媚梨新婚丈夫不堪侮辱自杀。媚梨不胜其 扰,乘船作东方汗漫之游。旅行途中结识中国才子丰玉田。两人由爱恋而成婚。婚 后恩爱惜笃,定居于上海。不料,约翰不死心,追踪而至,并扬言必将媚梨和丰玉 田两人“男女双双杀却”以泄愤。为了维护自己选择爱人的权利,媚梨挺生勇敢地 与约翰决斗,最后以身殉情。约翰亦中弹同归于尽。这是一部描写东西方跨国婚恋 的石破天惊之作。反映了现实生活中刚刚出现的社会文化现象。在近代中国小说史 上,如此完整细腻地描述中外婚恋,王韬实属第一人。 王韬爱情小说所包含的爱情观体现了一位思想开放的近代文化人对人性的新认 识。在王韬看来,男女欢爱为人之天然之欲,“苟必为强制,大拂乎人情,鲜不为 大好震”。男女之爱既不应阻遏,也不可伪装打扮,添加外在条件。她就是她,她 就是情。一切以门弟、功名、钱财为情爱之条件者都是“伪情之人”。在此主题思 想指导下,小说中的痴男情女都被塑造成“唯情主义者”。为了爱情,他们可以抛 弃一切,可以不计生死。生为情人,死为情鬼。宋明以来“存天理灭人欲”的唯理 主义在这里遭到无情地揶揄和奚落。 (三)描绘理想寄托希望抨击黑暗也好,声讨封建礼教也好,聊寄我兴也好, 王韬似乎无论写什么都有一个或明或暗的参照物。这就是他心目中的理想。 象大多数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一样,由于东西方文化的激烈碰撞和中国政治局势 的险恶,王韬的人格和心理状态是分裂的、矛盾重重的。反映在小说中便是理想形 式和内容的二元化。王韬小说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物都带有这种二元理想光辉的 折射。 王韬青少年时代有强烈的经世思想倾向。他多次参加清朝的科举考试和上书地 方大吏,以求通显致用。但现实给池的教训是:此路不通,且充满难以预测的风险。 所以中年以后,他出儒入道,由求功图业转为韬光守拙,由“有为”转为“无为”。 可他又不具备完全丢弃前者的神仙之心。于是乎,他的作品便呈现一种入世穹出肚 倾向杂然并陈的斑驳景象。最初,两种倾向旗鼓相当。随着人生磨难的增多,出世 思想逐渐加强,到了晚年,出世思想几乎占据绝对优势。 王韬时常通过男主人公经过艰苦拼搏取得功名然唇喜得如意才女来寄托他的希 望。《尹瑶仙》中的雒生倾慕富豪之女张满珠,但因家贫而受到张女之母的蔑视。 雒生因此发愤读书,做八股文,终于一举告捷南宫,使张女之母刮目相看,允其成 婚。于是钱财、美女、尊严同时并至。这是古训“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形象化注解 和登峰造极的发挥,同样题材的作品还有《蒋丽娟》、《白素秋》、《皇甫更生》。 人书中男主人公的经历大同小异。他们都是怀才不遇的秀才,布衣时地位低下,下 为人们所看重,经过科场不断拼搏,终于一鸣惊人,顿改昔日寒酸之象。美女求婚 者接踵而至,中限为穿,以至主人公一夫多妻仍不能满足需求。 王韬小说中还有一类作品与上一类作品的思路相近侧。作品主人公也是从寒士 起家的,但作品的着力之处不在于美满姻缘,而在于树立一个有力的清官形象以去 邪除暴。《王蟾香》中的章志芸考中状元以后先后被委以学政、御史、湖北臬司等 职。他参劾不避权贵,剖冤断狱比于包拯,扶弱除强,活人不计其数。《华胥生》 中的梁生十八岁“捷南宫授词林”,一日之间名动京师。皇帝特为其做媒,娶大学 士之女为妻。完婚之日,皇帝特书“玉堂归娶”四字赐福。旋特授江苏督学使,任 内“绝请托,杜苞直,一切干谒莫敢至其前。鉴空衡平,所拔多知名士。孤寒而负 才具者,必厚资以膏火,以成其学。朝犹白屋,暮入青云,其造就人才之速如此, 单族寒门,至呼梁生为慈父”。任满之日,又将宦囊中一万八千金散给“贫衿有缺 资斧不能应秋闱者”,对莘莘学子可谓仁至义尽。 王韬在上述两种题材的作品中要告诉人们的似乎是:封建社会还没有进入绝世, 还有亡羊补牢的希望。通过人的努力,美好的结局总有实现的一天。 他在为困顿无告而又信心不足的人们制造继续活下去的精神食粮,也在为命运 坎坷的自己营造一块可供栖息的沙漠绿洲。 然而,王韬似乎知道这些动人的故事不过是用来安慰别人和蒙骗自己的海市蜃 楼,经不住残酷现实的轻微碰撞。小说《凌波女史》男主人公陆蓉士的经历再清楚 不过他说明了这一主题。陆蓉士自幼苦读,弱冠即告捷南宫。 随后官拜御史,井同时选取两位美女为妻。人生风光至此尽力陆氏占去。然而 好景转瞬即逝。陆蓉士因奉旨密察地方利弊,遇事敢言,不避权贵,即刻遭当轴忌 恨,被罗织入罪。当缇骑临门之际,他惊恐万状,呕血而死。多亏其妻为天仙下凡, 藏有返生还魂的灵药,他得以重生。至此,他方领悟人生真谛,携两妻及新娶之两 妾南下粤中,优游林下。当朋友劝他再出山为仕的时候,他回答说:“吾视宦途真 一孽海也”。王韬反反复复地通过作品人物之口告诫人们,现实大黑暗了,已经无 可救药。对待它的最好办法只有躲开它。他在《乐仲瞻》中写的一段男女主人公的 对话更能清楚表明他的这种思想倾向: 生谓女曰:“余视人世浮荣,如飘风之吹马耳,石火电光,镜花水月,一切皆 幻。余今夙愿已偿,了无挂碍,拟欲入深山密林,寻前时道者,当必有所遇焉。卿 其能从我乎?”女曰:“是我心也。奴自死复生,真如一梦。遍尝世味,有同嚼蜡, 敝展形骸,芥视富贵,固己久矣,岂待君一言而后决哉!”王韬进而为读者模塑了 一个充满道家无为精神的理想境界。他对现实社会的怀疑、失望和否定全被寄托在 这一境界之中。三部小说集中均有这方面的篇章。写得比较完整典型的有《翠驼岛 》(见于《遁窟谰言》)、《仙人岛》、《闵玉叔》、《海底奇境》、《红云别墅 》、《消夏湾》、《白玉楼》(以上均见于《淞隐漫录》)、《仙井》、《乐国记 游》(以上见于《淞滨琐话》)等。 王韬的理想境界是一个以自然无为为本色的仙人之国。在这个国度里,无日月 历法,无四季变化,春天是唯一的季节。山清水秀,奇葩异卉遍地皆是。人们欲作 则作,欲息则息,一切不紧不慢,听其自然。没有钱财物欲,男女老少均不知八股 帖括为何物,尘世间占文化统治地位的四书五经也被人们“笑其谬误”。甚至其中 所流行的文字也是三代之际言简意赅的峪蚪文。 美丽多情的少女随处可遇,甘露花精酿成的延年益寿之酒山泉一样长流不断。 山径小路两旁的树枝上挂满了芳香沁人的仙桃仙枣。 理想的美妙反衬了现实社会的恶浊和黑暗,从这个角度讲,王韬所描绘的理想 对现实具有嘲讽的作用。但是从根本上说,把人们的注意力从现实拉入虚无飘渺的 道家世外桃园,并不是现代知识分子应有的社会批判态度。它的客观社会效果是消 极的。 值得特别一提的是,在王韬为人们描绘的理想之境中,出现了一些新鲜的“域 外之物”。如《海底奇境》中出现了瑞士美女“兰娜”;《乐国纪游》中谈到基督 教亚当和夏娃的“伊甸园”和人类的“生命树”。所有这些给古老的文言小说带来 了一股清新之风,大大拓展了中国读者对未来理想想象的空间。 (四)表现风流文学大师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曾指出,王韬小说有 一大特点: “然所记载,则已狐鬼渐稀,而烟花粉黛之事盛矣。”验之王韬小说中大量描 写风流韵事之作,此说确有切中肯綮之处。 王韬小说中描写妓女风流春秋的作品几乎占全部小说的三分之一。出现这种局 面恐怕与当时的社会文化环境及王韬本人的经历不无关系。自五口开埠和香港成为 殖民地以后,中国沿海城市的色情业随着洋人的足迹和鸦片的泛滥走向鼎盛。以上 海为例,同光年间这里的烟馆、妓院超过千家。王韬自述说:“沪上为繁华渊荧。 城外环马场一“带,杰阁层楼,连甍接栋,莫不春藏杨柳之家,人闭批把之院。每 至夕照将沉,晚妆甫罢,车流水,马游龙,以邀游乎申园西园之间。逮乎灯火星繁, 笙歌雷沸,酒肴浓于雾沛,麝兰溢而香霏。当此时也,其乐何极。于中绮罗结队, 粉黛成云,莫不尽态极妍,逞娇斗媚。皆目以为姿堪绝世,笑可倾城。盖倭指计之, 其拔艳帜而饮芳名者,固不知其凡几矣。”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中国落魄文人而 又长期浪迹在外的王韬,极易陷进嫖客的队伍中去。“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 曾相识”。经历坎坷不被世人所理解的王韬在同样命运多舛的青楼女子身上找到了 共鸣。反映在小说创作中便是烟花粉黛作品的大量出现。王韬的烟花粉黛作品可分 为两小类。一类是比较记实的作品,主人公就是当时的妓女,姓名均为真实姓名, 王韬本人亦时而出现于情节之中;另一类是比较写虚的作品,主人公虽为妓女,却 被披上了一层仙女的外衣,是天宫派到凡间来了却风流姻缘的。前一类有《三丽人 合传》见于《遁窟谰言》)、《画船纪艳》、《金玉蟾》、《谈艳》、《东瀛艳谱 》、《珠江花舫记》(见于《淞滨琐话》)、《申江十美》、《记沪上在籍脱籍诸 校书》、《丁月卿校书小传》(见于《淞隐漫录》等;后一类有《玉蟾香》、《李 韵兰》、《陆月肪》、《秦傅娘》(见于《淞隐漫录》)、《白琼仙》、《严寿珠 》、《水仙子》、《朱素芳》(见于《淞滨琐话》)等。 王韬的烟花粉黛小说仍属于传统的才子佳人模式。男主人公多风流潇洒,女主 人公多美丽多情。两方一经交杯换盏,便如胶似漆,难舍难分。虽经千折百难,终 不负初始之心。 王韬的烟花粉黛小说不同于《海上花列传》及清末民初的狭邪小说。王氏小说 的重心在“情”而不在“色”。它辟开嫖客与妓女之间下流淫秽细节的描写,着重 揭示人物的情感世界。 不可讳言,王韬的小说中也有不少令人生厌的糟粕之作。由于他多以叹赏态度 与浪漫笔法描写妓女的生活与精神活动,妓女们真实的苦难与忧伤未免被人为地冲 淡。有些参揉王韬本人传奇经历的风月之作,也缺乏思想的广度与深度。如《谈艳 》、《东瀛艳谱》、《珠江花肪记》、《二十四花史》等,它们几乎完全沦为老年 王韬自娱心情和自我风流的游戏笔墨。至于少数大肆宣染妇女贞节观的作品,与他 笔记中的“贞妇烈女行状”一样,更和他提倡的妇女解放爱情自由的主题不相一致。 这说明王韬在女权问题上的认识还存在模糊和矛盾之处。他并没有完全摆脱传统观 念的束缚。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