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洁白的影星” 树大招风。王莹在电影界一天天红起来,许多电影迷,越来越为她的银幕形象 所倾倒,这其中,也自然招来一些小报记者,他们跟踪着她的足迹,抓住她的只言 片语,大作文章;对此,王莹历来很自信,“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对小报上的 无聊文章,她总是蔑视它,依然堂堂正正地走自己的路。 最让王莹棘手的,是一些文人、朋友对她由爱慕而发生的“追求”。那时,王 莹把艺术视若自己的生命,她全身心地探索着戏剧和电影的奥妙,她一心只想学习, 深造。爱情的大门,她一直是紧锁着的。但是,当时追求她的人,却大有人在,许 多人都把她看作才貌双全的理想伴侣,千方百计地想敲开她的爱情之门。复旦的学 友李某向王莹倾诉了自己的衷肠,并约王莹同他一同到南洋去享受荣华富贵,她拒 绝了。她说:“我的根在中国,我要在祖国的大地上开花、结果!我要在这里学习 戏剧和文学,今后用它为民众服务。”作家叶某,是个名气很大的言情小说家,他 对王莹的印象极好,向她表示了自己的爱慕之情。王莹也很礼貌地回绝了。热心的 谢冰莹曾将自己的亲戚谢某介绍给王莹,并多次游说,多方撮合,谢某也投王莹所 好,买了一包书相赠,王莹也断然地谢绝了。为此,谢冰莹和王莹还闹了一场小小 风波,连谢冰莹和顾凤城的结婚典礼,左联的朋友几乎都去祝贺了,王莹却赌气没 去。一直到婚后,王莹才同向思赓一起,到谢冰莹和顾凤城婚后的霞飞路芳33 号 去登门拜访,碰巧遇上了南社诗人喆梅(梅姑娘)和曾任孙中山秘书的林庚伯。经 过这次欢聚,王、谢间的那场风波才算平息,姐妹二人重归于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来如此。爱,是人的权力,由爱慕而追求,由不 爱而拒绝,这本来是常事,也无损于任何一方。王莹虽然没有和上面几位成为情侣, 却依然是朋友相待。最恼人的,是有些人,在追求被拒之后,就反目成仇,耿耿于 怀,甚至如那个偷架上的葡萄,因没够着而骂葡萄酸的狐狸一样,由一味地唱颂歌 突然变成了辱骂,向王莹投去暗箭。 有一次,她在济南车站,遇到一个名叫张世吾的记者,记者立刻被她的魅力所 吸引,问了一个接一个问题,溢美之词颇多。而王莹却总是回答“不敢当。我近来 才学着写作,我的作品也不好。”当记者又赞美她拍的影片时,她又说:“自己的 成绩都不好。”记者对王莹的谦虚态度十分感动,他赞美道: “在她简单的言谈中,可以看出她对电影事业的兴趣和对于文艺上的努力,都 是抱着很大的毅力。并且她是个很和蔼的姑娘,她没有骄傲的态度,也没有一般女 星的恶习气!”在明星公司期间,最使王莹为难的是老板约她应酬达官贵人的差使。 明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老板请客,明星作陪”。老板为了给自己找靠山,壮门 面,常常请一些国民党政府的要员来公司参加盛大的舞会和丰盛的宴会。每次都照 例要全体明星作陪,并强行要明星为客斟酒和伴客跳舞。老板还要求明星们都打扮 得花枝招展,穿戴也要越艳丽越好。有的明星,把这种宴会、舞会视为难逢的攀龙 附凤的良机,在宴会上,舞会上,卖弄风情,阿谀奉承,讨得老板和客人的欢心。 这种交际应酬的事,随着王莹的声誉越来越高,变得每次都非约她参加不可的 “应尽义务”,她躲了初一,却躲不过十五。有一次,一个国民党的显要,从南京 来上海视察。老板在跑马厅附近一家大夜总会举行了一次舞会,为显要“接风洗尘”。 通知全公司所有明星,都必须出席作陪。老板怕王莹又借故躲避,单独给她下了一 个通知单:“务必准时到会陪客。”王莹看了一眼通知单,然后就搓成了纸球儿, 扔进垃圾箱去了。她早早地吃了晚饭,就到一个同学家,躲了四、五个小时,一直 捱到深夜十点多钟,才往自己的住处走来。她想舞会该停了吧。 王莹刚一走近自己的门口,突然,一辆停在门前的小汽车的两个前灯打亮了, 那强烈的亮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想躲已来不及了,只听那司机喜出望外地大声说 : “啊呀呀,王小姐,您可回来啦!等得我好苦啊!老板生气了!南京那官老爷 点名非要见您不可!老板吩咐,就是等到明天天亮,也要接您赴会哩。”司机说着, 就打开车门,“快,请您快上车吧。老板发起火来,可不得了啊!”这回看来是非 去不可了。王莹突然想出了一个对抗的办法,胸有成竹地对司机说:“请等一下, 我去换一身衣服。”她说着,走上楼去,司机见她那小屋灯亮了,影子晃了几下。 王莹换了一件粗布蓝旗袍,上了车,小汽车风驰电掣般地向跑马厅旁边的夜总会驶 去。 舞会己开了三个多小时了。那个国民党要员正在兴头上,老板又在一旁阿谀奉 承,几个明星在要员身边又媚态百出,使这个要员忘乎所以,越跳越来劲,大言不 惭地提出“今晚非要和贵公司的所有女明星都作一次舞伴。”他得知唯有大名鼎鼎 的王莹没来时,有几分扫兴,叫老板一定要接来,他非要见见这个敢于待慢他的王 莹不可。 老板对王莹没按通知来参加舞会,心里也很窝火,生怕这次精心安排的向要员 献媚的良机让王莹给砸了,他陪坐在要员身边,心里惶惶不安,如坐针毡,命令司 机一定要把王莹接来。明星们也都有点紧张,不时往门口望去,希望看到王莹的身 影。几个和王莹要好的演员暗中为王莹捏了一把汗。 “嘀一嘀一”汽车喇叭在门前叫着,人们的眼光一下子都投向门口。只见王莹 姗姗走了进来,她向那灯光眩目、乐声震耳的舞池冷漠地瞥了一眼,那微挑的秀眉, 微漾的笑意、微显的酒窝,微抿的粉唇,都流露出一种鄙夷的神情。然后,从容地 走到舞池边的一个大长桌跟前,和围坐在长桌周围的众明星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 了招呼,就静静地坐在一个空位子上了。 那如热锅上蚂蚁一般慌乱的老板,见王莹终于来了,不禁吁了口气,站起来, 举手要招呼王莹先过来和要员相见,不想王莹竟穿了一件粗布蓝旗袍,也没有任何 修饰打扮。他举起打招呼的手又停住不动了。他溜了南京要员一眼,见他面有愠色, 心又绷紧了。但见王莹端坐桌旁,目不斜视,对要员和他这个老板,竟连看也不看 一眼。老板恨得直咬牙。在他看来,王莹那身蓝旗袍,又是粗布做的,怎能登这大 雅之堂!这不是存心给他这个堂堂老板丢人现眼吗?那个明亮灯光照射下的蓝旗袍, 反射出蓝色的光芒,象一根根的芒针,刺得他浑身不舒服,只好心里暗暗决定:今 后再有招待贵宾的宴会或者舞会,再也不要王莹参加了! 那个舞兴正浓,正想跟王莹跳舞的显要,听说王莹终于被接来了,不禁喜上眉 梢,一见王莹竟然穿着一身粗布蓝旗袍来到舞场,不觉心里一冷,大为扫兴。他身 为南京要员,穿着笔挺的西服,怎能和一个身穿粗布蓝旗袍的女子跳舞呢?对王莹 这么美貌的明星,不修边幅,不化妆打扮,他遗憾得直摇头。进而,他也悟出了王 莹如此装束,分明是对他这个“显要”的一种无声的抵制和反抗,但在这种场合下, 不好大发雷霆,他只好往肚里咽唾沫,压灭心头的火气,摆出一副官架子佯作不知。 围坐长桌的众明星,一个个浓胭重彩,珠光宝气,穿戴得一个比一个华丽。相 比之下,王莹那白里透红的秀脸,那合身的蓝旗袍,显得格外朴素、自然、俊美、 端庄。众明星的眼光,都不敢和王莹的眼光相碰;只有那几个跟王莹要好的明星, 用吃惊的、怨艾的、不安的眼光看了她几眼。唯有艾霞,摆出无所谓的模样,特意 过来找好友王莹说了两句话。王莹默默地坐着,不亢不卑,落落大方。 这出“蓝服赴舞会”的“哑剧”,不胫而走,传遍了影剧界。 跳舞,是一般演员都喜爱的。王莹很少参加。有一次,为了扮演角色的需要, 她才不得已去了跳舞场,当她看到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些大腹便便,衣冠楚楚的男 人们,把脸紧贴在打扮得异常妖艳的女演员脸上时,她直打冷噤。她偏着头皮,只 跳了两回,就急着回家了。 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二日《时事新报·新上海》,刊登了但丁写的《舞罢归来, 王莹小姐以泪洗面》的文章文中对王莹纯真无邪的品质,备加赞赏: “王莹小姐,她本是一个大学生,有思想,有头脑,……她入电影界,她是不 惯于明星们的浪漫生活,然而,她也为了研究艺术而进入跳舞场。 当地看着幻影的灯光之下那一张一张的舞女的妖艳的面孔她发抖,她冷噤,叫 着:‘真难看!’当地在舞着,她迷惑。当地回到家里,她哭了! ‘那种令人堕落的场所,为什么他们非要去呢?’她哭着, 泪珠儿从眼眶里 滴了下来。”王莹自己不去跳舞场,对自己的朋友,她也曾苦苦相劝,不让自己的 朋友在舞场的迷雾中倒下去。她对好友艾霞,就劝过不止一次啊!当她听到艾霞自 杀的消息,她悔恨遗憾的是,没有和艾霞说上最后的一句话。 艾霞是王莹在影坛最好的女友之一,两个人同时由戏剧界转入电影界,很谈得 来,友情甚笃。王莹对艾霞的身世很了解。别看艾霞比王莹大两岁,但是,她却一 直把王莹看作是自己的姐姐,有什么知心话,都乐意跟她说。 王莹很喜欢艾霞的大胆、热情,很同情她在个人生活上的不幸遭遇。王莹知道, 艾霞早在上中学时,就有一个姓吕的和一个姓章的同时向她求婚。她选中了姓吕的。 初恋的欢乐,使她陶醉。谁知,这爱情的蓓蕾,很快被封建婚姻制度的寒流摧残了! 姓吕的竟屈于封建枷锁,和另一女子结了婚。艾霞在极度悲愤之中,竟挥剪剪掉秀 发,立誓不再成婚。但是,那姓章的青年却依然爱恋着她,求爱的温情,终于熔化 了她心中的冰块,她和章同居了。但是,她那每月二、三十元的微薄收入,哪能供 两个人的生活之需呢?很快,又被迫分开了,她从天一公司转入明星公司后,艺术 才华初露,《春蚕》、《脂粉市场》等影片的成功,使她开始崭露头角。她又能写 一手好文章,诗歌、小说、散文都能写,她的电影文学剧本《现代一女性》已投入 拍摄。事业上的成功,本应使她舒心欢笑,但是爱情的悲剧却如毒蝎一样,蜇着她 那颗被伤害的心。王莹深知,明星演员的浪漫生活,对她同样也是一个陷阱,她竭 尽全力拉着她,与自己同行,但是艾霞却很任性,平时,心情好时,她极爱打扮, 衣服、头发都很光艳,走路时,载歌载舞;说话时,风趣横生。但心情不好时,却 变成了另一个人,手里拿着一罐纸烟,抽个不停,脸黄黄的,头发乱蓬蓬的,有时, 独自一人,在马路上绕圈子;有时,借酒烧愁,醉卧如泥。清醒时,也向往革命和 进步;糊涂时,却陷入爱情至上的泥坑不能自拔。整天整夜地和情侣一起,在跳舞 场、咖啡馆里消磨时光。当王莹听说她正在跟一个姓林的有妇之夫谈恋爱时,几次 找她长谈,希望她能追求纯洁、真挚的爱情,她却听不进去,执拗地说:“恋爱的 滋味是辣的,不是甜的。 我不相信什么纯洁的爱,神圣的爱。林先生已答应我,他要和原来的妻子离婚, 跟我结婚,并保证只爱我一个人!我相信他!”她依然执迷不悟,完全沉醉在婚前 的美梦之中,当她亲眼看到那个玩弄女性的姓林的流氓,在跟她信誓旦旦地表示结 婚的同时,却又暗中跟另一个女子相爱,她像掉进了冰窟窿,从里到外,都冷透了, 她痛心疾首地对王莹说:“我最爱的人,便是最欺骗我的人啊!”在绝望中,她又 给那位姓章的先夫写信,章因外出回信稍迟,艾霞绝望中唯一的一根救命绳索,在 她看来也断了!她失去了生的勇气,写下了遗书:“今天又给我一个教训,到处是 欺骗,现在我抛弃一切,报恩我的良心。”她第一次自杀没有成,第二次又吞服了 大量鸦片,就这样,一颗明星陨落了! 腊月二十九日那天,王莹正在公司摄影棚里拍摄《同仇》,晚上七、八点钟才 拍完戏,在化妆室卸妆时,艾霞来找她,约王莹找个地方去说说话。 王莹因别人约会在先,不能如愿同艾霞谈心,她对艾霞说:“好的,等我拍好 了戏再说吧!”艾霞当时神情沮丧,脸上没擦脂粉,很苍白,眼圈红红的,披头散 发、衣服也没有修饰,她在化妆室桌旁站了一会儿,便悲痛地走了。 若是别人,王莹会十分关注,对艾霞,王莹熟知这样子是她常有的情形。她万 万没想到,就在这天夜里,艾霞竟自杀了! 大年初一的晚上,王莹在沪寓环龙路小楼上,正在看书,忽听楼下报童凄厉地 喊叫着:“号外,号外,电影明星艾霞自杀!”凛冽的寒风把噩耗送进了小楼,王 莹一下子惊呆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奔到楼下,买了一份晚报“号外”, 双手颤抖着打开一看,“艾霞自杀!”的大黑字,映入眼帘,顿时,王莹感到如万 箭穿心般疼痛,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她强撑着走回旁间,把“号外”又看了一遍, 抽泣着:“艾霞啊,你有那么多的勇气做一般人所不敢做的事情,为什么偏偏没有 勇气活下去呢?我,没有和你说上最后一句话,你怎么就这样地永别了!我,能说 点什么?说点什么呢?”难言的哀痛,难遣的惆怅,使王莹的心,象冰块一样沉重 和寒冷,冷得浑身直打颤。她怀着深切的悼念之情和无限的悲愤之情,写了一篇题 为《没有和艾霞说最后一句话》的悼文,文中第一次提出了“黑暗的电影圈”的说 法,对旧社会扼杀艾霞的罪行,进行了控诉和抨击。 艾霞的自杀,极大地震撼了王莹的心灵,在她的内心投下了一个抹不掉的暗影。 她深深感到在这“黑暗的电影圈”里,不斗争,不冲破它,就会被它腐蚀掉,就会 象艾霞那样的被吞噬掉。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王莹下定了决心,一定不屈不挠地 跟各种腐朽势力斗下去,一定要冲破这“黑暗的电影圈”。她怀着满腔的怒火,写 下了充满战斗激情的散文《冲破黑暗的电影圈》和《卸除了一件五色的外衣》。她 在后一篇文章中对前一段电影艺术生活,作了严肃总结,并表示要站在生活的“尖 端上”奋斗下去: “把心常常放在针尖上过着日子,对于仅能迎合着别人的善和恶的欲求,才能 获得了生存的自己,思考一年来在激流中喘息着的生命,虽然是怎样难于言说的痛 苦的事;但在另一面呢,我却获得了一些可宝贵的东西,一些在大学里十年也不能 获得的东西。 为生活吃苦,不必叫冤。是的,叫了又有什么用呢?——不是应该洗炼得更坚 强一点吗?生活是应该站在尖端上的, 不能苟安地活着的时候,就应该下最大决 心,绝然以去,沉湎于‘现在’的人是痛苦的啊!” -------- 泉石书库